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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祠
城裡人都相信轎行的計算,說出南門到武侯祠有五裡路。
其實走起來,連三裡都不到。
過了南門大橋——也就是萬裡橋,向右手一拐,是不很長的西巷子,近年來修了些高大街房,警察局制訂的街牌便給改了個名字,叫染靛街。
出染靛街西口向左,是一條很不像樣的街,一多半是爛草房,一少半是偏偏倒倒的矮瓦房,住的是窮人,經營的是雞毛店。
這街更短,不過一兩百步便是一道石拱小橋,街名叫涼水井,或許多年前有口井,現在沒有了。
過石拱橋向左,是勸業道近年才開辦的農事試驗場。
其中很培植了些新品種的蔬菜花草,還有幾頭費了大事由外國運回做種的美利奴羊。
以前還容許遊人進去參觀,近來換了場長,大加整頓,四周築了土圍牆,大門裝上洋式厚木板門扉,門外磚柱上還威武地懸出兩塊虎頭粉牌,寫著碗口大的黑字:農場重地,閒人免進。
從此,連左近的農民 都不能進去,只有坐大轎的官員來,才喊得開門,一年當中官員們也難得來。
過石拱橋稍稍向右彎出去,便是通到上川南、下川南去的大路.
大路很是彎曲,繞過兩個亂墳坡,一下就是無邊無際的田畝。
同時,一帶紅牆,牆內鬱鬱蒼蒼的叢林山一樣聳立在眼面前的,便是武侯祠了。
武侯祠只有在正月初三到初五這三天最熱鬧。
城裡遊人幾乎牽成線地從南門走來。
溜溜馬不馱米口袋了,被一些十幾歲的穿新衣裳的小哥們用錢僱來騎著,拼命地在土路上來往地跑。
馬蹄把幹土蹴蹋起來,就像一條丈把高的灰濛濛的懸空塵帶。
人、轎、嘰咕車都在塵帶下擠走。廟子裡情形倒不這樣混亂。
有身份的官、紳、商、賈多半在大花園的遊廊過廳上吃茶看山茶花。
善男信女們是到處在向塑像磕頭禮拜,尤其要向諸葛孔明求一匹籤,希望得他一點暗示,看看今年行事的運氣還好嗎,姑娘們的婚姻大事如何,奶奶們的肚子裡是不是一個貴子。
有許願的,也有還願的,幾十個道士的一年生活費,全靠諸葛先生的神機妙算。大殿下面甬道兩邊,是打鬧年鑼鼓的隊伍集合地方,幾乎每天總有幾十夥隊伍,有成年人組成的,但多數是小哥們組成,彼此鬥著打,看誰的花樣打得翻新,打得利落,小哥們的火氣大,成年人的功夫再深也得讓一手,不然就要打架,還得受聽眾的批評,說不懂規矩。
娃兒們不管這些,總是一進山門,就向遍地裡擺設的臨時攤頭跑去,吃了涼麵,又吃豆花,應景的小春卷、炒花生、紅甘蔗、牧馬山的窖藏地瓜,吃了這樣,又吃那樣,還要擲骰子、轉糖餅。
有些娃兒玩一天,把掛掛錢使完了,還沒進過二門。
本來是昭烈廟,志書上是這麼說的,山門的匾額是這麼題的,正殿上的塑像也是劉備、關羽、張飛,兩廡上塑的,不用說全是蜀漢時代有名的文臣武將,但凡看過三國演義的人,看一眼都認識;
一句話說完,設如你的遊蹤只到正殿,你真不懂得明明是紀念劉備的昭烈廟,怎麼會叫做武侯祠?
但是你一轉過正殿,就知道了。
後殿神龕內的莊嚴塑像是諸葛亮,花格殿門外面和楹柱上懸的聯對所詠嘆的是諸葛亮,殿內牆壁上嵌的若干塊石碑當中,最為人所熟悉的,又有杜甫那首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的七言律詩,憑這首詩,就確定了這裡不是昭烈廟而是諸葛亮的祠堂。話雖如此,但東邊牆外一個大墳包仍然是劉備的墳墓惠陵,而諸葛亮的墳墓,到底還遠在陝西沔縣的定軍山中。
武侯祠的廟宇和林盤,同北門外的照覺寺比起來,小多了,就連北門內的文殊院,也遠遠不如。可是它的結構布置,又另具一種風格:一進二門,筆端一條又寬又高的、用磚石砌起的甬道,配著崇宏的正殿,配著寬敞的兩廡,配著甬道兩邊地壩內若干株大柏樹,那氣象就給人一種又瀟灑又肅穆的感覺;轉過正殿,幾步石階下去,通過一道不長的引廊,便是更雄偉更莊嚴的後殿;殿的兩隅是飛簷流丹的鐘鼓樓;引廊之西,隔一塊院壩和幾株大樹,是一排一明兩暗的船房,靠西的飛欄椅外,是一片不大不小、有暗溝與外面小溪相通的荷花池;繞池是遊廊,是水榭,是不能登臨的琴閣,是用作覆蓋大石碑的小軒;隔池塘與船房正對的土牆上,有一道小門,過去可以通到惠陵的小寢殿,不必繞過道士的倉房再由正門進去。就這一片佔地不多的去處,由於高高低低幾步石階,由於曲曲折折幾道回欄,由於疏疏朗朗幾叢花木,和那高峻謹嚴的殿角簷牙掩映起來,不管你是何等樣人,一到這裡,都願意在船房上擺設著的老式八仙方桌跟前坐下來,喝一碗道士賣給你的毛茶,而不願再到南頭的大花園去了。
但是楚用來到船房一看,巧得很,所有方桌都被人佔了;還不像是吃一碗茶便走的普通遊人,而是安了心來乘涼、來消閒的一般上了年紀的生意人和手藝人;多披著布汗衣,叼著葉子煙杆,有打紙牌的,有下象棋的,也有帶著活路在那裡做的。人不少,卻不像一般茶鋪那麼鬧嚷,擺龍門陣的人都輕言細語。
作者 : 李劼人
節選自《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