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香
文/蕭天若
(本文刊載於《飛·魔幻》2010.2A)
『 碎幕 』
微風清寒。
遙遠的夜幕裡掀開一角幽深的藍。近處,卻是火光映紅了半邊天。
城裡的百姓不知道,此刻,城門裡的甕城中,臨時搭起了一座刑臺。臺下堆砌著乾柴,周圍站滿了士兵,個個瞪大了眼睛,握緊了拳頭,死死盯著那個被縛在高臺之上的紅衣女子。
眼底燃起的仇恨,一如他們手中的火把,閃著熊熊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她慢慢抬起臉來。
一一掃過那些恨不能生吞活剝她的生動神情,目光逕自落在不遠處那個男子身上。
是心有靈犀吧。那男子恰在這時轉過身來,循著她期盼的目光,漸漸走到近前。
終於站定在她面前。卻是微微一嘆:「綺羅。你……可有悔意?可有遺言?」
他永遠都是如此,冷靜理智,滴水不漏,即便到了此刻,依然不忘想要聽她說一句服輸。
靜默。搖頭。綺羅揚了臉,忽然就笑起來。「時辰還早呢——先生。」她仍舊這樣喚他。語氣裡是多年如一日的恭順柔婉。「我想我們還有時間說說那些舊事……」
「走到今日。綺羅無悔,亦無怨。」
「不後悔愛上你。也不怨恨你殺我。只是——」她望定他,眼神裡寫滿了渴望。「你真的愛過我嗎?」
『 夢來夢去無蹤 』
「先生。你可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是什麼時候?」
她澀澀問著,避開他試圖擦去自己腕上血跡的手。秋離抬起頭,只看見她眼裡綻滿茫茫的笑意。那笑容仿佛洞穿過了他的身體,直直望進靈魂深處一般銳利。
卻又帶了那麼深重的溫柔氣息。
遲疑一下,到底還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尖。素白的帕子輕輕拭去了那些乾涸了的血色。——即使下一刻就要親手送她赴死,他也終究還是不忍看她狼狽的樣子。
畢竟,這女子印在他心底的,始終是一張乾淨的影像。
「記得,五年前,在熾日城。」他這樣說。
綺羅被賣到秋府的時候,才只有十五歲。
雙環髻,鵝黃衫,小心翼翼地邁著碎步跟在張嬤嬤身後。卻又不肯老實呆著。悄悄伸了頭,踮著腳,目光越過張嬤嬤的肩,怯生生地打量著端坐在書桌後不苟言笑的他。
卻不想,那會兒他也正抬起頭來瞧她——
四目交錯,眼神相撞。小姑娘慌忙收了眸子,逃竄般低下頭去,緊盯著自己的鞋尖,像做錯事的孩子般,赧紅了臉。
十五歲,還太小。不夠慧黠,也缺少人際歷練。臉皮薄得甚至連一個探尋的眼神都招架不住。
秋離笑起來。
他知道她不是最好的那個。但卻是他最想要的那個。或許就是那一星天真爛漫的神情打動了他吧。微微一笑之後,秋離開口對張嬤嬤道:「難得這個丫頭看著順眼——你去帳房領錢吧。」
從此綺羅便跟了他,名義上是伺候起居的丫鬟,其實私下裡,他拿她當妹妹看。
那一年秋離二十七歲,獨身客居在熾日城,經營一間書院。綺羅到來之前,他已經換過二十幾個丫鬟和書童——
她這樣聽書院裡的人說過,張嬤嬤也私下裡到處抱怨,說這位秋先生實在是太挑剔,任是再怎麼乖順的人兒送過去,都還是那四個字:不入他眼。
卻只是一笑隨風。
他們哪裡知道,看似無理的挑剔裡,其實滿是防備和考驗——這間書院不過是個遮掩,遮掩他的身份,更是遮掩他留在城中真實的目地。
就像她,此刻丫鬟的身份,也不過是又一張掩人耳目的面具。
這些年,她早已不記得自己到底換過多少張面具,就像早已忘記了自己踏過的那些山水風景。
綺羅知道,秋離眼中的自己,是個爛漫的女孩子。溫馴,乖巧,偶爾會露出一星膽小。但多半時候是讓人舒服和隨意的。
這就夠了。這一點點隨意,足夠他放鬆警惕。
很深很深的夜晚,綺羅看著窗外開滿花的樹,無聲的嘆息。
她太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是只鷹,被主人放出來,卻不必去撲食去搏擊。她的任務只是蹲守,只是靜靜地盯緊獵物,以求不動聲色一擊制勝。
為了不讓他看出破綻,她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德姬公主如是說——「因為只有這樣,當你真要做些什麼時,他才不會有抵抗的餘地與喘息的機會。」
德姬是聰慧的女子,神機妙算,洞悉一切。
卻唯獨錯漏了她的心。
她來到這裡,來到他的身邊,不是為了區區一個潛伏的目的。她想窺探的,其實是他的心。
她愛秋離,很愛很愛。
每當被他目光注視著的時候,綺羅會覺得自己像是已經愛了他一生。
亙在心裡的眷戀。那麼長,那麼纏綿。
卻始終沒有可能,找尋到一個合適的出口。
她知道,秋離待她的好,是一種循著記憶軌跡的憐惜。她知道,他一定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多年之前的某個春日,是以那個眼神才會變得無比溫柔。
只是,她不確定那個眼神的盡頭,到底是誰的身影。
『 夢聚夢散如風 』
「告訴我,你真正愛過的,究竟是哪一個?」綺羅從記憶中回過神來,看著秋離,「是嘉蓮城的朱小姐嗎……」
「先生,你別騙我。」她的頭靠在刑臺高高的柱子上,卻沒有半分恐懼,「將死之人,不過想聽一句實話罷了。」
「不是。」隔了很久,秋離才答,「朱小姐她,只是我的知己。」
紅顏知己。
每個月,秋離都會接到一張深紅箋,約他去某個地方相見。
約他的是個神秘的女子,紅衣,素麵,卻永遠隔著輕紗珠簾與他相見。——交往十年,秋離從沒看清過朱小姐的臉,他與她最深的接觸,也不過是一張張深紅箋上雋秀工整的小楷。
都說朱小姐是個奇女子。聰慧異常,城府心機不輸男兒。
初時他還不信,但幾次筆談下來,就連他這個十四歲就中了狀元的燕國第一謀士,都不得不對她刮目相看。
是了,朱小姐天生聾啞,從不說話。他和她每月一次的交往,從來都是在紙上談兵論戰——即便如此,她也給了他太多驚喜。
對時局的洞悉和對軍國大事的睿智判斷,深入淺出入情入理的分析。無論他遇到什麼煩心事,都可以暢所欲言跟她談起。而她,會在紅箋上一一給他列出自己的建議。
紅箋小字娓娓道來,承託的是一顆玲瓏剔透的女兒心。這麼多年了,沒有人知道,秋先生的身後其實也有謀士,他的謀士是個女子,她足不出戶安坐屋中便可幫他指畫天下,她一次又一次為他排憂解難救他出困厄幫他滅敵手……
隔著一層輕紗薄霧,她是他永遠隱匿幕後的紅顏知己。亦是他心頭上,曾經綻放過的花朵——
說不曾愛慕過,是假的。
一則他不想說出來讓綺羅傷心,二則,他怕說出來,自己也要傷心。
怎會沒有過愛慕之情呢,他和朱小姐的初識,就是一張輾轉送至他手上的紅箋,她說:聽聞先生才華蓋世,小女子頗為仰慕,可否一晤?
這樣的句子,出自高門女子的手中,已是驚世駭俗了。
秋離閉了閉眼。相交十年,朱小姐不是沒給過他明晰而直白的暗示——她喜歡他,從最初的仰慕,到筆談深處的情愫漸生,一點一滴,都在他眼裡。
甚至,她為了他,十年不嫁。
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隱在幕後,全都給了他。
可秋離連一句確定的喜歡,都不曾說給她。——起初是怕,怕她另有圖謀,怕她別有心機,他的位置太過敏感,周圍的環境雲波詭譎。這樣聰慧的女子讓他隱隱有些防備和恐懼。後來是忍,他知道自己也喜歡朱小姐,但他更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何等艱辛。他不想這樣美好的女子跟著自己受苦。她再聰明再智慧,終究也只是個女子。最好的歸宿,是尋個良人,安然終老。
這樣的人生,他沒有把握給她。
更何況……小香之後,他已經無法再去愛上任何一個女人。
種種因素讓他始終保持沉默,乃至兩年前的那日,當她在紅箋上告訴他「有人來跟爹爹提親」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站起身來,微笑著說了一句「恭喜。」
那是他跟朱小姐最後一次見面。
那也是彼此說過的,最後一句。
下一個月,紅箋沒有送到他手上,差人去嘉蓮城打聽,得到的消息是朱小姐嫁了,家人也跟著遷徙去了別處……
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嫁了什麼人。只是從此,徹底斷了消息。
他想她一定是傷透了心,不然不會如此決絕。暗地裡也曾有過難過,難過得狠了,就在月夜裡就著梨花香喝兩杯薄酒。可半醉半醒間滑出唇邊的那個名字,卻是……
小香。
『 夢圓夢缺心痛 』
「我這一生,真正愛上的第一個女子,叫小香。」秋離聽見自己這樣對綺羅說。
「你有跟她神似的眉眼。」看到綺羅眼中明顯閃過的痛意,秋離吸了口氣,隱下後半句——以及幾乎相同的……出場方式。
「我知道。這段故事你曾講給我聽。」綺羅冷聲開口,眸中閃過流星般的光亮。「只是我沒想到,你會在今時今日這個時刻,告訴我你愛她——」
那段過往她是知道的。
那時候的秋離還很年輕。
那時候他也不是什麼秋離秋先生,而是燕京慕容府的九少爺,慕容秋離——慕容秋離十四歲便中了狀元,和堂哥慕容宇德一文一武,並稱為慕容家的雙翼。
那正是燕國內部皇子奪嫡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亦是慕容氏和水氏一族鬥得天昏地暗的時節。兩大家族互相傾軋的當口,慕容秋離卻能憑著自己的才華和謀略得到聖上的賞識,成為親隨智囊,真可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官場得意,情場也得意。
只是,炙手可熱的慕容秋離公子,愛上的竟然不是京都顯貴家的閨秀,而是自家的婢女——那個名叫小香的女子,小鳥依人般的溫柔,靜靜立在他身後,如影隨形的體貼。
無法去解釋那是怎樣的緣起緣滅。大抵算得上是日久生情吧,在他還沒有察覺自己喜歡她的時候,回過頭,如果看不到那個纖細的背影,便會覺得恐慌——
所幸,她一直都在那裡。
自他十五歲起,小香就在他身邊服侍。乃至在綺羅出現之前的許多年裡,偶爾回過頭,他都會錯覺,以為小香還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地方,靜靜望著他。
兩年前的那個夜晚,當綺羅忽然轉身抱住他,告訴他自己愛他的時候,秋離驀然之間想起的,是小香的樣子。
所以他告訴綺羅。
十五歲那年,他救下了一個女孩,當時她瑟縮在京城繁華的大街上,身邊板車上停放著親人的屍首,低聲哭泣——也算是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那個楚楚可憐的眼神打動了他,慕容秋離勒馬,吩咐下人將她帶回了府中,留在自己身邊……
綺羅還記得當時秋離對她說話的口氣。
那樣慎重而刻意有所迴避的回憶著,他輕聲對她說:「枉我一世英名,竟被一個小小女子算計。」
小香的出現並不是偶然。那是對手布在他身邊的一枚棋。這個真相,在四年後終於被揭開——她根本不是什麼孤女,而是水家家主水成元的庶出女兒。
水家與慕容家的糾鬥由來已久,近二十年來,水家的勢力幾乎已經壓過慕容氏,漸漸佔了上風。水成元的兒子水澈因為軍功顯赫,超越慕容宇德,成為燕國第一大將。可就在這個時候,慕容秋離一舉站上朝堂,成為了帝王智囊太子的心腹——眼看又是勢均力敵。這樣的情形,水家人怎麼可能坐視不理?更何況,彼時水家力挺的皇儲人選是六皇子。
於公於私,都是一場惡鬥在所難免。
老狐狸水成元早早布局,把小香這顆庶出女兒的棋子,埋在了慕容秋離身邊……
慕容秋離畢竟年輕,等他意識到危險的存在,跟水家的這盤棋已經下到了快見分曉的時候——小香被他逮到手腕,是他與太子密謀對六皇子下手的時機,她在帳外偷聽了機密的消息,要去給水成元報信……
馬還沒出大營,便被慕容秋離布下的人給截住。
他忘不了那天,他站在呼嘯的夜風裡,冷聲數出她全部的罪行:在他身邊四年,她給水家輸送了不計其數的消息;暗中幫助水成元安插在慕容家的其他死士;甚至,在秋離隨侍太子以後,暗中在太子的茶裡下慢性劇毒……
他也忘不了那天,小香承認了自己全部的罪行之後,哭著告訴他,自己是真的喜歡他。
她有她的身不由己。她只是個庶出的、完全被忽略的女兒,甚至連正式的閨名都沒有。父親第一次正眼看她跟她說話,就是要她去接近慕容秋離——她沒得選擇也不可能選擇,病魔纏身的母親還在水家大宅的偏僻的小院落裡飽受白眼,撐著一口氣不死,就是盼著那個曾經給過她一點薄情寡義的男人再去看她一眼……
小香的眼淚裡充滿怨恨,她看著秋離,哽咽地告訴他:「我知道自己已是一顆棄子。」
那毒藥,原本是該下在慕容秋離茶裡的,是她臨時心軟,轉投給了太子。父親知道之後勃然大怒,甩了她一個耳光罵她愚蠢——這樣的行為,太容易敗露自己的行跡,也完全達不到剷除慕容秋離的目的……
她知道,打那之後,父親就已經隨時準備將她放棄。她也知道,慕容秋離已經對她起疑。可是沒辦法回頭了,即使明知道結局,她還是要鋌而走險——無法形容的矛盾心情,她希望自己可以立功博父親一笑,順便給母親一絲眷顧;但另一方面,又盼著自己行跡敗露,讓慕容秋離遠離危險……
成,她的母親可以安然合上雙眼。
敗,死在自己愛的人手上,她亦欣慰。
她笑著說著,眼裡綿綿不絕的淚落在塵埃裡。
時局逼人,走到那一步,誰都沒有餘地了。可就在慕容秋離吩咐儈子手去磨刀的時候,小香猛然抬起頭來問道:「公子,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哪怕只是一點點……愛過我?」
慕容秋離沉默。
在他的沉默裡,小香身首異處。在他的沉默裡,他和她的一段初心,從此湮滅在滾滾紅塵裡。
但那些痛,卻如影隨形伴在他身邊,十數年,不曾消散。
『 夢裡夢外皆空 』
「如果那個時候你肯把你剛才對我說過的話說給她聽,我想小香即使死了,也會在泉下微笑的。」
綺羅仰起頭,不讓自己的眼淚落在衣襟上,「又或者,如果你肯告訴朱小姐你也有一點喜歡她的話,她就不會離開你了……」
目光一緊,她盯著他的臉,「可笑的是,你說過你愛我。可我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出自真心的表白?還是只是一種順水推舟的算計?」
「綺羅……」
「算了。」她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就算是個騙局,也讓我抱著這個騙局去死吧,至少這樣,閉眼的時候不會再有遺憾。」
秋離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綺羅的絕望。
愛,還是不愛?他自己都分不清楚。綺羅是太特別的女子——十五歲來到他身邊,以婢女的身份跟著他,形影不離。因為小香的影子,她是他呵寵在手心的小妹妹,細心呵護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可也是因為小香的緣故,他對她的防備比朱小姐更深……
他來到熾日城的時候,慕容氏和水家的恩怨已經暫時告一段落。隨著七皇子登上寶座,兩大家族相互傾軋的一頁被輕輕翻過——再見面,他和水成元可以笑著把酒言歡,仿若早已忘了當年你死我活的爭鬥。
二十七歲的慕容秋離來到雲國,化名秋先生,開一間書院掩人耳目,其實是為了兩國開戰的提前伏筆……
這樣敏感的身份,怎麼可能不對身邊人多有防範?
對綺羅,他從一開始就是懷疑的。並且很快,這樣的懷疑便漸漸被驗證,她的背景逐一浮出水面。
德姬公主貼身的親隨之一,隱姓埋名換了身份潛伏在他身邊,這是多麼有趣的遊戲。
從那天起秋離就知道,綺羅的到來,意味著德姬公主已經識破了他在雲國的隱藏。但他卻完全不動聲色……
布局和反布局,心機與反心機。沒到最後一步,誰也不知道是輸棋還是贏棋……他這樣笑著對嘉蓮城的朱小姐說。
後來,當綺羅說愛他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說了「我也愛你」,但,那一刻連他自己都不確定,這句話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五年,他和她博弈。
嘴上說相愛心裡卻鬥心機,臉上堆著笑手裡卻捏著刀。
或許……慕容秋離看看眼前靜默不語的綺羅。或許他對她的愛,就是在這樣一點一滴的爭鬥裡積聚起來的。
綺羅的與眾不同對他而言是致命的吸引。那種棋逢對手的快意,不同於小香那樣的兩敗俱傷的痛楚,也不是朱小姐那樣曖昧而毫無結果的遺憾。綺羅的面龐浮在他眼前,時時刻刻都是鮮活的明亮,讓他無比好奇地想知道那面具底下,到底藏了怎樣的臉?
兩個勢均力敵的人,彼此相愛卻又彼此敵對,一心要將對方收服,卻又始終無法分出勝負。
秋離和綺羅,幾乎同時,微微一嘆。
到今日,已見分曉。
她小小的一個舉動,輕易折損了他手下三千兵士的性命——列在城外的三千具屍體狠狠打擊了軍心,卻也讓他和她的暗棋,走到了必須明朗的結局。
平怨鬱,收軍心。就像十多年前燕京大營裡的小香,這一回,慕容秋離又將一個女子送上了高高的刑臺。
他必須用她的血去祭典亡靈,也必須用她的命去振奮軍心。
慕容秋離走下高臺,行刑官迎面走來將火把丟上柴垛的時候,他聽見綺羅在身後笑著對他說:「秋離。我知道你還不確定自己的心……你記著,如果以後每當你想起我的時候會覺得心痛,那麼才是……真的愛過。」
火舌舔上她的衣角,很快,紅衣的女子便被火海包圍。
周遭的將士們不停在歡呼叫好,秋離站在人群背後,忽然只覺雙眼灼痛。那樣熾烈的火光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眼角仿佛有溫熱的東西流出來,腥鹹。
他想,那也許不是淚,而是血吧……
『 最怕相思入夢 』
桌上有隻古雅的雕漆木盒。沒有上鎖,只是靜靜擱在那裡,像是誰出門前隨手丟下,忘了收起。
秋離打開時,不由一驚。
盒子裝的,竟是一沓紅箋。那箋紙的形狀顏色他已熟悉多年,卻有兩年不見——朱小姐早已淡出他的生命,怎麼會在此刻送這個來——未及細想下去,目光已被最上面一張箋紙上娟秀的字跡擭住。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託良媒益自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心頭猛然一驚,往事亦步亦趨滑過腦海。十七年前的那個春日,他在花窗下讀書,小香湊過來,指著被風吹亂的詩集裡的某個字說「這個字我認得,是我名字!」
湊頭過去,他掃見一句「蓬門未識綺羅香」。
微微一笑,他研磨鋪紙,握著小香的手,一筆一筆寫下那幾句詩,他記得那時候他還跟她說,「你要是想學認字,我教你。」
他真的就教了她四年。無數次握著她的手在窗下臨字。可是最終,他還是親手斷送了她的生命……
小香的過往,朱小姐的字跡……還有那句詩裡暗含的綺羅的名字。慕容秋離的心一時有些凌亂,紅箋紙兵荒馬亂地翻下去,他看見另一個女子留給他的遺言——
秋離:
如果我活著,那這個秘密便永遠不會浮出水面。
你永遠不會想到,五年來在你身邊與你相守卻又與你鏖戰的我,竟會還有另外的兩個身份。
是的,水小香,朱小姐,綺羅,都是我。
我不知道,在這三個分身裡,你愛的究竟是哪一個。就像我想像不出在看到我赴死的那一刻,你會是怎樣的神情。
秋離你知道嗎,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永不相見,也不是咫尺天涯。而是明明一次次握住了你的手,卻始終沒有辦法和你在一起……
作為小香的無奈,是要不起你的愛。雖然你是世上唯一給過我溫暖的人,但當年那樣一顆絕望的心,讓我根本沒有勇氣選擇永遠站在你身後。更何況你手起刀落的一瞬,不曾有絲毫遲疑。
我沒有辦法作為小香停留在你身邊,所以我選擇變成朱小姐。我以為你會喜歡聰慧狡黠的女子。可是,整整十年,我都無法讓你愛上我……我猜疑了很多年,秋離,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愛過,也不知道你愛過的究竟是哪個。最後,當我在你眼中看到一絲猶豫的時候,我只能用傷害去刺激你——朱小姐的消失,或多或少會傷到你,而你,似乎永遠只有在痛楚中才會發現自己愛過……
你一直以為綺羅的到來是一種故意,對吧?
其實不是的。我不否認,德姬公主確實早已洞悉了你的存在,但我接近你,其實還是因為我愛你。當年小香死不瞑目的願望成就了後來的綺羅——而綺羅……不止朱小姐,她其實換過很多個不同的身份靠近你。只是靠近,再靠近,不斷的嘗試,到底以怎麼樣姿態才能停留在你生命裡,到底怎麼做,才能讓你愛上我……
最終的結果讓我哭笑不得。你說你愛我,愛綺羅。可是你說這句話並非出自真心,而是因為要反手麻痺她的警覺。於是我不得不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來跟你抗衡,傾盡心智的計算,乃至用塗炭生靈的方式讓你難過。
別怨我,秋離。誰叫你我,都只會在傷害裡觸摸彼此的心呢。
……當你看到這些字,作為綺羅的我,想必也已煙消雲散去了。
秋離,我被你,殺了兩次。鎮魂珠救不了我第二次,魂飛魄散之後,無論是小香還是綺羅,都不可能再有未來……
眼裡的淚是怎麼鋪滿面頰的,他不知道。
慕容秋離只是瘋了般的奔回甕城下的法場——
天已經漸漸亮起來了,刑臺下還有幾個士兵停留在那裡,議論著那個該死的妖女。
慕容秋離不顧眾人的目光衝上前去,火光漸燼,滿目焦土,灰堆裡沒有遺骸也沒有骨脂,他顫抖著手捧起那一把把灼熱的灰,細如塵埃的灰燼沿著掌心烙進他的手紋裡,仿佛是一段段灼痛的命運。
灰燼盡頭,塵埃之下,他看見一顆火紅的珠子。
靜謐地臥在晨光裡,閃著明麗的光。
珠子上那繁複的花紋,分明拼起的,是個「綺」字。
『 望斷紅顏浮生 』
說起來,那其實是段機緣巧合的奇緣。
十三年前小香死時,是不肯瞑目的。一絲執念讓她不肯飄散,久久停留在那裡,所以才遇見了改變她命運的德姬公主——
小香不止有遺憾,更是有怨念。
水成元並沒有因為她的死而有所感念,反而愈加冷淡她的母親。就在她香消玉殞後的第三天,她最掛念的母親,默默死在水家華麗的大宅一角……
年少的德姬公主偶然路遇小香的一抹生魂,聽她說了自己的故事後,心生感慨,便用一顆紅色的鎮魂珠封了她的魂魄,將她帶回雲國,給了她第二次生命。
從此,她是綺羅,德姬公主的近侍智囊。
她有隨時可以變換的容顏,也有可大可小的年紀。
還有磨刀霍霍的心機。
為了接近慕容秋離,也為了向自己曾經的家人報復,她將自己磨礪成心機深重的女子——留給秋離的信其實只說了一半,她故意做許多讓他為難的、傷害燕國利益的事情,並不止是因為要刺痛他。
她恨燕國。她無法容忍……當小香這一頁被翻過,當新君繼位四海歸心。水成元厚顏無恥笑眯眯地與慕容家握手言和,好似全然忘記了自己曾有個女兒作為犧牲品被斬於對方刀下。
也罷,想到他也送了另一個嫡親女兒到雲國……綺羅冷冷一笑。
這種無恥,她要報復。
可是同時也清楚……這樣的立場,已經再次讓她,沒有辦法握住慕容秋離的手。
當戰事逐漸緊迫,她必須逼著自己讓「朱小姐」消失——這個身份最初的初衷,是幫著慕容秋離收集資料出謀劃策,全力對付水家。可當慕容家和水家聯手,當燕雲兩國開始對峙,朱小姐就必須消失。因為無論是出於對燕國的恨還是要遵守對德姬公主的忠誠,綺羅最終的選擇,都必須是雲國。
從始至終,她必須,也只能,是慕容秋離的敵人。
『 餘音 』
有件事綺羅賭對了。
——以後的很多年裡,無論何時何地想起她來,慕容秋離的心口,都會綻開如撕裂般的劇痛。就像她曾經的感受那樣……那些壓抑多年不肯出口,在她死後慢慢反噬回來的愛,終於在一顆珠子上找到了破口,一點一點,將他淹沒。
慕容秋離一生不娶。即使後來官至高位,權傾天下,也不再正眼瞧過任何一個女子。
那顆珠子,他至死不曾離身。
且,終此一生,不忍再見紅衣。
那是,她不可能知道的以後。
就像那些被遺落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