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電影《江湖兒女》官方微博
趙濤的身影,是時代的象徵。人生啊,就是怎麼折騰都不行。
文 | 資深媒體人 雷曉宇
趙濤的臉,既不年輕,也不漂亮。它不是什麼飽受摧殘的面容,沒有那麼滄桑和微妙。它也很少有通常在女演員臉上能看到的那種瞬息萬變的豐富表情,甚至,因為天生蘋果肌長得靠下,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有點像在哭。
這張臉鬧出過事端。上一次,賈樟柯拍《山河故人》,她依然是女一號,扮演一個受歡迎的「縣花」。於是,就有影評人專門寫文章點評說,這張臉實在太老了,不符合角色,再聯想導演最近這些年試圖走出山西縣城、進入城市生活的創作努力,便都顯得跟這張臉一樣,力不從心。
但就是這樣一張臉,和《江湖兒女》這個電影相得益彰。和這張平湖也似的臉一樣,這部電影要擊碎一切奢望和幻夢。
這幾年,賈樟柯狀態很好。他的場面調度、社會觀察、對「弱」的關注、對流行歌曲的熱愛,都一如既往。但是,和《山河故人》相比,他在日常感和幽默感之外,又派生出來更多的距離感。
趙濤已經連續兩次,扮演一無所有的女人。她們從開場就沒有媽媽,到一半就死了爸爸,指望不上男人,要麼沒孩子,要麼孩子不認她,生計也艱難,還顛沛流離⋯⋯到頭來,這樣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女人,只能是天大地大,不拘小節,只能是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只能和山河同在,只能和故人(也就是自己的記憶)同在。
趙濤的臉,成了一個象徵物,大千世界,古往今來,哪怕一無所有,也是存在的一部分。
這種存在,在《山河故人》的結尾,還曾經抒情了一把,在飄雪的山腰獨自舞蹈起來。這一次,在《江湖兒女》的結尾,則更加凜冽,不過是監視器畫面裡,一個靠牆佇立的黑白側影。
趙濤的身影,是時代的象徵。人生啊,就是怎麼折騰都不行。
這就是賈科長的中國往事。他是這樣的不問將來,這樣的不相信夢——對他來說,夢不是夢想,夢是夢幻,就是說,總要醒來,一場空,怔怔的。他這個樣子,當然難免受人非議。《環球時報》馬上就說,這部電影是「把臭豆腐往觀眾的鼻子底下湊」。這個點評比起《山河故人》那次,可要厲害得多了。上一次只是調笑擠兌,這一次就有批評的意思了。
不過,他們都一樣,領略不到趙濤這張臉的魅力。這張臉並不顛倒眾生,它就是眾生本生。
我最喜歡兩個場景。
一個是巧巧和斌斌終於話別,她坐在光怪陸離的舞臺下面,看馬戲團歌手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她這一張臉,瞪著眼,張著嘴,噙著淚,一臉懵,緩不過來,一副就是體制外江湖兒女的樣子。
我是做商業報導出身的,在我最早的職業環境裡,談起「體制外」,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九二派」啦,國退民進啦,企業家精神啦。這非常鄧小平,非常柴契爾,相信人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可以對抗一切時代變化的潮流。
幾年之後,有一次,我和一位先鋒編劇聊天。她問我,你做經濟報導,如果有人就是趕不上這些潮流和變化,那他們要怎麼辦?
我一愣,說,得趕上啊——我們平時採訪的都是非要趕、趕著、趕上了、不但趕上了還要走在前頭、走在前頭可是後來又落下了、落下了還要繼續趕的人。
她又問,可是肯定有人真的趕不上,無論如何也趕不上,那他們怎麼辦?
當時我答不上來,可現在我知道了。他們沒怎麼辦,他們就是趙濤的臉那個樣子,緩不過來,一臉懵。
我還喜歡一個場景,就是徐崢和巧巧在火車廁所門口的那個擁抱。從頭到尾,巧巧和斌斌都沒有抱過,卻和一個騙子抱。這個騙子,他滿嘴跑火車,可是當他伸出手來,他顫抖著,都快要哭了,好像根本不相信會有一個懷抱等著自己一樣。
這一刻,巧巧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這是一個偉大的瞬間,是殘酷生活中轉瞬即逝的柔情。
賈樟柯從此擁有了自己的故事宇宙,中國夢醒。這個宇宙裡兼有殘酷和柔情,而唯有趙濤的臉,能原湯化原食,將之一起服用。
這個故事宇宙是很奇妙的。
當年,米蘭·昆德拉借著受《巴黎文學評論》的採訪,說,我的小說很奇妙的一點在於,它們都可以互相換名字。比如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可以改叫《玩笑》,《為了告別的聚會》也可以叫做《生活在別處》,都沒毛病。
現在,賈樟柯的電影也成了這樣。這個電影,可以叫《江湖兒女》,可以叫《山河故人》,可以叫《天註定》,可以叫《三峽好人》,可以叫《世界》,可以叫《任逍遙》,可以叫《站臺》,都沒毛病。
很多藝術家都是這樣。你要和他們討論社會問題、經濟問題,他們不見得能答,但是他們捕捉當下社會情緒的能力卻是一絕,一出手一個準。賈樟柯也相信商業的力量,很多年前,有朋友去見他,他開玩笑說,現在連黑社會都企業化了。他也會處理複雜關係,會看眉眼高低,去到一個飯局,他很快就能知道誰跟誰要坐在一起,誰跟誰得分開坐。他真的是個山西人,在老家縣城開了一個麵館,牆上掛的放的都是他在各大電影節的獎盃獎狀。你道是俗得可愛吧,但他又跟趙濤的臉一樣,雖然毫不洋氣,但又不時有「大地一片蒼茫」的神情,非常有社會性。
賈樟柯很會拍臉。看完《江湖兒女》,我腦子裡一直都是趙濤的臉在打轉,土土的,懵的,一片蒼茫的,像好大一片北方的土地似的。最多還有廖凡的一張臉,又講狠,又憋紅了臉也動不了半寸。
今年,我看過另外一張臉,印象深刻。那是民生美術館的青年藝術家年展上的一個裝置作品,名叫《我有》。它非常簡單,是年輕的女藝術家對著鏡頭錄製的一段獨白。幽暗的光線把她的臉切分成陰陽二界,單機位,長鏡頭,她就那樣不停頓地說著:「我有。」
我有富有的父母。我有高貴的學歷。我有北京戶口。我有愛我的老公。我有大長腿。我有翹臀。我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我有展覽作品。我有獎項⋯⋯我有。
這張呈現「我有」的臉,和趙濤呈現「我沒有」的臉,相映成趣。「我有」是微信朋友圈,「我沒有」是微博。
去年,這個作品在義大利拿了獎,但還是受到很大的爭議。這個爭議,估計一部分人愛它,覺得我真有,一部分人看不上它,覺得你有個屁。但它像一塊玄妙的鏡子,你愛它恨它,映射的都是你自己。
《環球時報》會喜歡它的。
怎麼樣改動,《環球時報》才會喜歡《江湖兒女》呢?
把趙濤的臉換掉,讓許晴來演巧巧。世易時移,巧巧出了牢房,看斌斌還是那個不成器的樣子就好在公園裡吊嗓子票個京戲,真是恨鐵不成鋼。她走南闖北,有了一些心得,又從不可言說的人那裡搞到一筆錢,開始回鄉創業。那是另外一種地母,就像董明珠,意味著一種永不更改的下沉的力量。她才不會開麻將館,要做就做大事,開了酒吧,倒賣鋼材,最後做上了開發商,搞經濟開發區。當然,最後,是一個《人民的名義》的故事,她必將得到來自人民的審判,在悔恨中度過自己的一生。
廖凡也換掉,斌斌讓馮小剛演。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聽冰冷的誓言。斌斌就像《英雄本色》一樣,有情有義,雖再度崛起身先死,卻遺取丹心照汗青。許晴跟縱橫四海的鐘楚紅一樣,再度出來幫他收拾殘局。最後那一刻,他想,江湖兒女,江湖兒女,兒在前,女在後,老子風光在前,墊後收尾的總他×是女人啊。
這樣一改,老炮兒的故事,胡總編輯喜歡,排片更多了,票房也會大好吧?
說起江湖和大哥,最後還是想到了一個生僻的名字,狄龍。
當年吳宇森找他演《英雄本色》,因為他的處境和電影裡的哥哥一模一樣,風光之後正潦倒。他是邵氏粵語片時期的武打巨星,怎料七十年代末電視崛起,年輕觀眾再不看粵語長片。沒幾年光景,他就沒戲拍了。當年成龍管他叫大哥,如今直呼其名。他鼓起勇氣給舊識打電話,接線到方逸華小姐的辦公室,方小姐就在電話邊,但秘書就是不把話筒遞過去。
他後半生的際遇,和他的銀幕形象一樣,其實是很卡通的。他接了《英雄本色》,把落魄演出了不羈和悲情。過了好多年,他老了,皮肉鬆弛下來,嘴巴兩邊嘟嘟的,看起來又自以為是又好說話,於是又接到了瓊瑤的《還珠格格3》,演乾隆皇帝。
這樣叫人後怕的好運氣,《江湖兒女》裡是沒有的。既沒有好運氣,也不會叫人後怕,因為一直都可怕,最後忘了什麼叫怕。最後成了趙濤的一張臉,懵掉之後還有一絲佇立牆角的柔情。
。END 。
值班編輯:武昭含 審校:楊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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