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代,有兩位大名人,都以「大炮」的外號威名遠播。其中一位,就是雅號「學術界二號老闆」的傅斯年「傅大炮」。
這位山東聊城漢子,在世時,時論就說他是「在梁山泊落草」的「現代孔子」。的確,他還在北大念書時,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學霸」:不僅任何考試都第一名,組織能力、領導威望及號召力也無人可及,被譽為「黃河沿岸第一才子」,「孔聖以後第一人」。那年,史學大師錢穆跟他鬧矛盾,懟他是「水泊梁山的山大王」,大憤恨恨之狀,可晚年寫回憶錄,照樣羨慕他的領導才能。
從學生時候起,到1950年12月20日,「突患腦溢血逝世於議場」,「傅老闆」這個名頭,在民國文教界的影響力,差不多僅次於胡適,這位比他年長5歲的恩師。
坦白說,就連彼時精英文化圈的共主、「學界頭號老闆」胡適,論行事之魄力、論行政之才幹,實際都遠不及他,也自愧不如的——傅死後,胡很傷心,曾對親友說,「人間失此一最稀有的天才」。
當初,五四運動爆發,23歲的傅斯年,就是遊行總指揮,令則行禁則止;胡適26歲那年,初登北大教壇,能站穩腳跟,不被那幫學生轟下臺,都是因為有「北大王」傅斯年的認可,在幕後為他「保駕護航」。後來成為中國史學界扛把子的鄧廣銘,曾回憶說,抗戰期間在復旦,就屢屢聽傅大炮放言,「誰都沒資格罵胡適之,只有我能罵,只有我才有資格罵」。這位自謂「壓倒一切」的「胖子」,是極端狂妄自負,又是至情至性,是能尊重真正的厲害人物的。
他的「霸氣」,還體現在學問上。民國文史圈,一直流傳這麼一則趣聞:說是俞大維這人聰明絕頂,號稱「神童」,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頗有成就。他本來也是要搞文史的,留學德國時與陳寅恪並稱雙雄,自負其才,不可一世。可自從與傅斯年結識後,他便忽然棄文學理了。人問其緣故,他很懊喪地說,「文史圈出了個傅胖子,我們便永無出頭之日了」!
即便是陳寅恪,後半生最看重、最信任的學侶,吳宓之外,就是傅斯年。
這樣人物,順理成章地,成為民國時代文教界,最具學術聲望與組織能力的大才,幾句說一不二,片言九鼎。
莫道書生空議論。他辦雜誌、建歷語所、掌管西南聯大、代理北大校長、執掌臺大校政、炮火四射的議政、不竭餘力地扶持後進等等,終其一生,許身謀國,才能超群,眾所公認。尤其是在行政上的能力,學界可說無人可及,貢獻也乏人可匹。李敖說他,有士大夫之精神,有宰相之才幹,火力雖猛,卻是一門準星極準、彈無虛放的大炮,目標向來直擊中心。
也正是因此,儘管傅斯年「大炮」名號震天響,可他論職務其實並不高,最牛最風光之日也不過一大學校長而已,算得上低微,實際上卻能成為整個民國後半葉,教育界與學術圈的實質領導者,甚至讓四大家族畏懼,所依靠的就是那種「永遠在野」的聲望,與輿論影響力。他可說民國學界與政壇的頂級大V。
他實在是一個很蠻橫的人。以此蠻橫,始終不懈捍衛學術的尊嚴,號召實幹興學。同時,以書生報國自期,嫉惡如仇,痛呈時弊。比如,炮轟孔祥熙,怒斥宋子文,以區區參政員的卑位,竟能接連趕跑兩任行政首長,殺傷力一似下山猛虎,令人嘖嘖稱奇;再比如,1949年4年,有要員要強行入臺大抓捕學生,傅竟敢拍著桌子對其怒吼:「若有學生流血,我要與你拼命!」。你說,這等猛人,這般校長,在中國要轉幾回世才會出一個呢?
儘管,他的老師胡適,為之屢屢惋惜,認為他過度熱心,只「為他人作嫁衣裳」,白白浪擲了學術天才。也確實,除了個別論文影響極大之外,他幾乎沒出過什麼專著。好在他抱負並不在此。亂世中的他,比起做一書齋「學問家」,他更看重「士人之節」,希望做實事。
在給胡適的信中,他曾自白其志,「我一讀書人,既不能上陣,則讀聖賢書所學何事」?,當致力「把困難解除,將天下掃平,為中國讀書人鋪好道路」。
到了1949年,天地玄黃,大江大海。知識精英們,需要選擇後半生的歸途時,他幾乎毫不猶豫地「歸骨田橫之島」。表面上二選一,實質上他沒得選。
一方面,他對蔣志清與其當屬都看不上,批評極為嚴重,只是以為他們還可以改造,而國家也好,學術也罷,若要發展,必須有所合作——他說,亂世中的讀書人,不能只是很自私地愛惜羽毛,與虎謀皮,捨我其誰?而他彼時,肩負北大校長、「中研院」史語所所長、以及將履新的臺大校長等重責,且在人心惶惶之際,在胡適遠走異國的空檔中,他實際已成為「知識圈流民」們最寄予厚望的支柱,義不容辭不得不走。還有很關鍵的一個私人原因,無需諱言,即他與湘潭的關係沒有處理得很好,心有隱憂。
傅對敗局,及可能到來的選擇,其實早有預感。他的夫人俞大綵回憶說,在1947年至1949年間,傅斯年已經是極度焦慮。他本身就體胖,是一到酷暑,就公開光膀子打赤膊,不拘小節,放達疏狂,不顧絲毫文人形象那種人,這期間更是雜病交纏了。差不多1949一年間,他的體重就驟減30餘磅,褲腰足足大出四寸,僅有的數套衣服,都過大了,又沒錢置辦新衣物,為此也是苦惱——這位中國學界二號老闆,一生經手的費用不計其數,資助的窮困書生不知凡幾,其實一直很清貧。以至於其妻經常調侃,說他充什麼慈善家。
可以說,無論是政學立場使然,或是再揚文教的職責所在,抑或僅是私人關係的原因,晚年傅斯年的選擇,都只有這麼一條路,而且他「因憂世傷生而猝死」的結局,也是必然的。一介書生,如何可以阻擋這個世界泛濫的洪水?
傅斯年總共才活了55歲。這位「肥頭胖耳的大塊頭」 ,晚歲時期,眼見國事日頹,理想不成,心情極其糟糕。
他是著名急性子,「傅大炮」的外號,可說是美譽,也可說是「惡諡」。因為性急、壓力大、長年熬夜,很年輕時他就一直為高血壓病折磨。他之一生都是個工作狂,做啥事都全身心忘我投入,轟轟烈烈:引領五四新潮、創辦著名刊物、揮指學生運動、創辦蜚聲中外的史語所,組織殷墟考古與明清檔案整理、培養與提拔了數不盡的青年才俊。在抗戰前後,在那泥沙翻湧的混亂局面下,他一度被梁思成等人稱為「救世主」。
而他一旦狠起來,是連自己祖宗都罵。他是山東聊城傅以漸——這位滿清入關後首位狀元的直系後人,按理也當炫耀「祖上曾闊得很」。可他公開說,這位先祖,覥顏跪事異族,身為後人當永遠引以為恥。他如此執拗自專、沙子難容的性格,可想而知如何會長命呢?他自己也似早有預感,自1947年起,他就常將「死」字掛在嘴邊,甚至有一次還約同事姚從吾(即李敖日後研究生導師),何不一起去跳海。
他這個人,性格意志如鐵般剛強,是「雖千萬人我往矣」那種漢子,可就是如此一人, 竟都多次萌生了自盡念頭,可見彼時心情之惡劣,也實無以復加了。他的至友陳寅恪,後來在廣州寫下那首隱晦哀輓他的名詩:「不生不死最堪傷,憂說扶餘海外王。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可說道盡他及其一代人的壯懷與辛酸。
更讓人感覺造化弄人的是,傅斯年一代學界大佬,連三個侄子在他提攜資助下,都成為名著一時的史學家,可自己唯一血脈獨子傅仁軌卻落魄一生。名學者岱峻,曾在2004年刊文稱,傅仁軌13歲時被單獨送往美國留學,15歲父親病逝,「沒錢回臺奔喪」,也從此再沒回國。在那裡,他因缺少管教,又短衣少錢,從此流落,窮愁潦倒,甚至「學嬉皮士」,「荒蕪一生」。
傅仁軌尚健在,如今已85歲一白叟矣。前些年,岱峻訪得其地址,曾寫信問候,收到回信,發現「傅仁軌」三字籤名,「歪歪扭扭,實在不敢恭維」,始信「傅先生之子已不會用中文」的傳言是真的。他感慨萬端:
後人如此悽涼下場,「九泉之下的傅先生必難以瞑目,而令天下讀書人更不勝唏噓!」
這種壓抑的環境,與性格上的暴脾氣,最大程度上也直接促使「傅大炮」的暴亡。傅斯年與胡適之,一門師徒,都是當眾猝死,冥冥中都有約定似的。
話說,1950年12月19日,一個寒冷的深冬,時任臺大校長的傅斯年,還在燈下趕稿。他身上所著棉袍,早已敗絮叢攢,頂不住寒意,凍得瑟瑟發抖。妻子俞大彩看著心酸不已,催他早點休息。他擱下筆回復,「我正在為董作賓先生辦的《大陸雜誌》趕文章呢,這稿費很重要」,繼續趕寫。
隔日上午,也不知是否有過休息的他,早餐都沒怎麼吃,又興匆匆趕著去議場「上班」。在那裡,他聽著聽著就怒火中傷,再次開罵。約在6點20分,在剛罵完一個「省參議員」後,「校長傅斯年」滿臉怒氣走下臺,即將回到座位時,突然步履踉蹌,直接倒地,猝死當場,享年55歲。
那天,在出發前往開會之前,面對正為缺錢買菜發愁的愛妻俞大綵,他還很難得得興高採烈。他眉飛色舞地說,「董作賓終於同意咱預支一筆稿費了」,拿到錢後,「一半留作家用,一半給我做條棉褲啊,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