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很多人說到北野武和他的作品，基本會聯想到這樣一個畫面：一個滿臉橫肉的大佬配上兇巴巴的眼光，不時抽搐的嘴角，或倚靠或蹲在街邊「立人禁入」（禁止入內）的牌子旁，用精悍搞笑而又粗俗不堪的話語撩撥著膽敢靠近的路人，然後趁對方愣神時，突然暴起出手……似乎這種風格這才對得起他姓氏中的「武」。
當時，人們沒想到「兇暴的男人」北野武能拍出軟萌暖心並帶有隱晦自傳性質的《菊次郎的夏天》，現在，我們更沒想到，中國觀眾還有一天能在國內大銀幕上終於與北野武相見，而且是他最柔軟，最文藝的一面。
文丨長槍小羊
排版、編輯丨喬喬
北野武自編自導自演的《菊次郎的夏天》已經在國內上映，這部1999年在日本上映的影片曾獲得第52屆坎城電影節最佳影片提名，豆瓣評分高達8.8，是觀眾心目中的「夏日必看電影」，也是首部在國內公映的北野武作品。
電影《菊次郎的夏天》講述了自幼喪父同奶奶一起生活的小學三年級男孩正男為了尋找母親，暑假中在鄰居阿姨及其遊手好閒的老公菊次郎（北野武飾）的幫助下，踏上了一場充滿奇遇的溫情夏日之旅。
曾經的暴戾都化為夏日暖洋洋
1997年，北野武自導自演犯罪片《花火》獲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及蒙特裡爾影展最佳導演獎，這是自1951年黑澤明的驚悚片《羅生門》，1958年稻垣浩的劇情片《無法松的一生》獲得金獅獎以來，相距39年第三個獲此榮譽的日本人。
當世人以為北野武將會在「武」上再接再厲時，北野武在當年的威尼斯影展中放話稱「下一部的作品，會類似尋母三千裡的故事情節，沒有暴力。」北野武！沒有暴力？納尼？
畢竟北野武一直以來給人的印象確實太「武」了，在1983年《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中，他第一次作為電影演員客串，就飾演了手握棍棒懲罰戰俘、人狠話不多的戰俘營看守。
事實上，自從北野武1989年自編自導的出道作品《兇暴的男人》以來，他銀幕上的兇暴形象就已經固化，無論是《奏鳴曲》還是《花火》，他動作略顯僵硬的上半身，黑洞似的一雙眼睛總是靜靜盯著目標，不時流露出一絲詭異的目光，再加上總是突如其來的暴烈手段，總能讓人不寒而慄。
這段時期的北野武，在鏡頭中早已凝結出「與眾不同」的特性，經常在電影中飾演黑道、犯罪者。哪怕即使飾演刑警，也因為經常要與犯罪和暴力打交道，並為了與之對抗而總是帶著一股暴戾之氣。這時，估計誰都不會想到他能拍出那部表面溫柔治癒、內裡悲喜交集的《菊次郎的夏天》。
如同銀幕上伴著夏日懶洋洋的熱風一般，《菊次郎的夏天》乾淨地「回歸溫柔」，通過一個公路片來傳遞父子情或不似父子卻勝似父子的故事。片中排除了北野武演技的最大魅力「突發性之暴力」，故事的展開也確實如同他放言的「尋母三千裡」般的結構套路。影片某種程度上，甚至影響借鑑了好萊塢同類題材的風格，比如1993年伊斯特伍德執導的名作《完美的世界》。
對於以往的寡言和暴力，這一次的他的漫才（日本相聲）語言功底和花式搞笑功力徹底得到釋放。比如在郊外小木屋車站中等車那一段，北野武找來最早的漫才搭檔「拍子清」出演被調換食物的候車男，「拍子武」和「拍子清」再次雙拍合璧，好難得。他在茶几上「旱地遊泳」時還不忘加上抬頭換氣吐水、練習拋接橘子、假扮盲人攔車等細節令人笑後心暖。
而對於這些新鮮到反常的變化，北野團隊的資深合作者，攝影師柳島克明、照明師高屋齋將在《花火》被世界所肯定的「北野藍」，再生轉換成「夏日的新綠」，
一提到標誌性 「北野藍」，不妨再聊聊在北野武作品中經常伴隨「藍」出現的海灘，如《奏鳴曲》中衝繩一片被藍天碧海包圍的白色沙灘，上演著血腥殺戮，也同樣成為一幫兇暴大人們釋放童真的地方。在《那年夏天，寧靜的海》和《花火》中，海灘成為一種體驗生死之間「感知極限」的空間。但和那些連接著死亡的悲劇性命運的海灘不同，《菊次郎的夏天》中的海灘終於不再承擔生與死，完全化作快樂的場所發揮著治癒作用。
這部片是「對父親的原諒和自我救贖」
北野武在《北野武自述》一書中曾表示，這部影片帶有一定自傳色彩，「《菊次郎的夏天》本來就是一部不缺柔情的電影，而且取材自我的童年。我不會假裝這部電影的情節跟我的童年沒有關聯」。同時他也隱晦表示，該片也是紀念已逝的父親北野菊次郎，「生前好像和父親沒有說過話的記憶。可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真的有點寂寞。這次的電影有點像掃墓孝親的感覺，這也算是供養。」
《菊次郎的夏天》1999年在日本上映時，北野武的父親菊次郎去世整整20年。
北野武的父親菊次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粉刷匠，每天工作後就去酒館喝酒，然後醉醺醺地回來。在北野武的記憶中，他和父親之間幾乎沒有像樣的交談，對自己的關心基本談不上什麼交心互動。「我老爸是個內向的男人，非常悶，冷漠到近乎粗暴的地步」，像是一個 「恐怖的暴君」。
北野武還曾在回憶錄中提到過，有一次菊次郎帶年少的北野武出門時曾遇到過駐日美國大兵，而父親對他們卑躬屈膝的態度令北野武感到十分屈辱。所以在北野武的成長過程中，父親的形象是殘缺甚至有些負面的。
但北野武也聊起過關於父親唯一一段美好的記憶，是小時候他帶自己去江之島看海。小北野武第一次來到海邊，海水冰冷，波浪閃爍，海平面一望無際。這是他真正跟父親在一起共享親情與溫暖的片刻。因此，北野武一直保留著對於大海的印象，" 大海 " 也作為最重要的環境要素，屢屢出現在他的電影裡。
「我扮演的人物（菊次郎）沿著海灘漫步，那個小孩從他後面跑過來，牽住他的手。這樣一幅畫面，連同其他幾幅畫面，就是我拍攝這部影片的理由。」北野武的拍攝初衷就是這麼簡單而又溫柔，他開始懷念父親菊次郎，這個片子對他來說紀念父子情要遠勝於片中表面的溫柔與逍遙。
在2018年的一次採訪中，北野武曾說，「菊次郎」這個男人既沒用、又總是酗酒，但《菊次郎的夏天》這部電影，「卻是我對父親的原諒和自我救贖。」
因此，在影片中的菊次郎可以看做是北野武在心目中樹立的一個理想的父親形象，是他希望讓片中的「菊次郎」能替代並拯救現實中的菊次郎，來為正男和自己彌補上曾經缺失的父愛。哪怕這位「父親」很多行為完全稱得上操蛋，他粗俗、賭博、偷車、欺負小混混但也敢於單挑幫派團夥，但他一路上守護正男的「父親般」的行為，似乎都帶上了可以被接受、寬恕甚至被羨慕的底色。
片中「天使風鈴」溫柔地舒緩了正男「被孤兒」的悲傷失落，也讓北野武內心溫柔開始綻放。當他在笨拙而又暖心地開解小正男時，估計他會在想，「菊次郎老爸，我們之間留下的親情遺憾，我正在想法在片裡補上還上，但是我連個私生子都沒有，讓我表達父愛真是件新鮮的頭疼事啊！」
飾演正男的關口雄介小朋友一臉憂鬱樣，模樣雖然不討人厭，卻也不是討喜的面孔。北野武就提到，雖然有太多比雄介更加可愛的小演員備選，但卻令人厭倦，所以選了一個最不漂亮最特別的小孩。或許北野武在雄介身上看到了他執導的《那年夏天，寧靜的海》中主人公茂的影子，憨厚溫暖又帶著淡淡憂鬱的氣質。關口雄介似乎就演過這一部戲，有點可惜，片中他去給北野武買藥那段戲，表演完全出乎自然，太淚目了。
另外要特別感謝久石讓為該片創作的音樂，與北野武多次合作的久石讓，常常能一眼就窺到北野武內心的偷懶走神，並隨時提神醒腦的節奏奉上。他製作出感動常在的「高透明度」的心靈樂曲，只要稍微感覺到劇情有了拖沓或者鬆散的跡象，歡快的鋼琴主題曲《Summer》就會準時響起，將這一部電影的溫馨意境提到最高點。
（文中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