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中韓建交。
1994年改編自餘華同名小說的電影《活著》,鉛字素箋,光影中重生,似一隻盡態極妍的火鳳凰,在坎城電影節上大放異彩。之前已多次被奧斯卡提名的張藝謀,顯然能從容地面對國際舞臺上的鎂光燈了。但縱觀第47屆的實力大作,此次的榮耀是實至名歸,亦屬難能可貴的收穫。
而對餘華來說,他的文字,以具象的姿勢走入別國的文學語境裡,坎城這一步是有它的實際意義的。對韓國的「文藝青年」來說,餘華這個名字不僅不陌生,相比較其他的中國當代作家,韓國人對餘華的偏寵是不加掩飾的熱情與執著,就像他們對張國榮的喜愛,又像國人對村上春樹的推崇。有一年聖誕節,我曾訂購四本餘華全集(中文版)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幾位韓國朋友,想要說明的是,我們事前有過溝通,這份禮物當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
對韓國文學青年來說,《許三觀賣血記》並不是冷僻的作品,它隨意地出現在韓國的國外文學選讀裡。因此,河正宇要把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搬進銀幕,這並不是一個文藝青年的任性夢想,也絕不是棄票房玩冒險的「自殺」行為。相反,它早就有了一個比較成熟的推廣通道,獲取商業利益是這部電影的主要目標。另外,餘華的大名掛在宣傳旗杆上,又不能否認他們想要在中國提供的海外市場名利雙收的希冀。
由此,再觀電影《許三觀》,這是一部商業片的認知便毋庸置疑了。事實上,在我看來河正宇的《許三觀》與餘華的原著《許三觀賣血記》靈魂上是無法對話的,高判立下,餘華說了那麼說,河正宇只說了一件事「私生子」。沒錯,連名帶姓用過來,故事中的人物他們的確擁有70%相似的軀幹,可是他們想要表達的其實不是同一個東西。
這不是河正宇能不能說的問題,孕育故事的「土壤」發生了變化,就不可能在水稻田裡種下小麥玉米紅高粱。這種「不同」雖不是評論一部電影好壞的決定性因素,但它被鉗制於改編劇所固有的想像力空間,這是無法迴避的問題。當然,有餘華參與改編這一事實,還說明「因地制宜」是國際影視合作的基本做事方式。
事實上,餘華、莫言、蘇童等等他們的一些作品,特別是設定了特殊時代背景的故事其實不太適合移植到異國的土壤上。即便嫁接成功了,定是要另闢蹊徑的,代價是原著所特有的最精彩的「語境」要被弱化,甚至隱匿不見。
就比如小說《許三觀賣血記》,貌似絮絮叨叨說的是吃喝拉撒的事,講的是風雨飄搖中的人生小孤帆,為了生存為了養家選擇殘酷的賣血之路。而它最重要的是時代背景,這是小說的靈魂。
韓國的《許三觀》在演繹時不會有這麼沉重的包袱,硬加上去,又會貽笑大方,所以它也進行了整容術。沒有那麼豐富的「閱歷」,咱們就講普遍的人性,講家庭。當然,時間跨度上也會縮水。小說裡,許三觀從二十郎當的小夥子一路走過人生,到了六十花甲的暮年,輸出的血從豐盈新鮮,變成賣不出去的「老血」,悲涼一生的氣息撲面而來。電影則把故事定格在了許三觀壯年時大兒子許一樂11歲那年。後面全部砍掉。
不難發現,在此,電影與小說分道揚鑣。由何小勇的腦病延展出許一樂遺傳了父親的「腦病」,他命懸一線,許三觀需要重新審視他與許一樂的關係。而小說裡描述的許一樂在饑荒時期所得的「肝病」雖然忠實於小說背景了,但跟電影《許三觀》再無關係了。
如是,韓國的《許三觀》其實是一個戲劇「人物」。他不是餘華在小說裡展現的時代縮影,不是令餘華產生悲憫之情的民族生命力,不是壓榨人物去承受苦難的生存環境。就連對「平等」觀念的視角,及弱勢群體生存狀態的思考,電影與小說都各自為政。
與其說電影《許三觀》改編自小說,還不如說它是衍生自韓版《許三觀賣血記》餘華自序文的故事。在其中的一段文字裡餘華這樣總結「許三觀」這個單純的人物:
【他知道的事情很少,認識的人也不多,他只有在自己生活的小城裡行走才不會迷路。當然,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有一個家庭,有妻子和兒子;也和其他人一樣,在別人面前顯得有些自卑,而在自己的妻兒面前則是信心十足,所以他也就經常在家罵罵咧咧。
這個人頭腦簡單,雖然他睡著的時候也會做夢,但是他沒有夢想。當他醒著的時候,他也會追求平等,不過和那個雅克布阿爾曼蘇爾的臣民不一樣,他才不會通過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他是一個像生活那樣實實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鄰居一樣,和他所認識的那些人一樣,當他的生活極其糟糕時,因為別人的生活同樣糟糕,他也會心滿意足。他不在乎生活的好壞,但是不能容忍別人和他不一樣。】
到此,腦子裡就有了鮮活的畫面。餘華所說的這個許三觀在河正宇演繹的角色裡復活了。所以你看到這樣一個故事,許三觀從四叔那裡知道賣血可以賺錢之後,他開始充分利用自身擁有的「搖錢樹」了。用賣血賺來的錢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享受了苦中作樂的11年天倫之樂。然後因為鎮裡的閒言碎語,想要揭開大兒子長的不像自己的謎團,做血型鑑定,許三觀中大獎,大兒子變成私生子,他心中的幸福生活崩塌。
這裡是分水嶺,從這兒他看到自己與別人是不一樣的,他的日子是更糟糕的。養家餬口的心酸不是理由,賣血求生的貧窮也不是問題,他的疾病是自己的「顏面」,戴了11年綠帽子的恥辱感。於是,他遷怒於身邊的一切,不正常上工了,無心照顧家庭了,能無賴就無賴,得過且過。
在接下來的劇情裡,許三觀對大兒子的「態度變化「成為故事進一步發展的依據。就像美式的家庭溫情劇,關係破裂,至彌合情感裂縫。態度冷酷,到鬆動,再到慈軟,最後傾聽心聲接納一切。需要升華什麼樣的主題呢?一家人繼續相親相愛生活在一起了。私生子生來不是戴罪之身,它不應該為這樣的悲劇埋單。許玉蘭也沒有錯,她是被姦污的,也是受害者。許三觀更加無辜。總之,是這該死的生活在磨礪人的生存意志,就這麼簡單。
逃離電影,回到餘華的小說。把被我故意擱置的最後一段補上。
餘華說:【這個人的名字很可能叫許三觀,遺憾的是許三觀一生追求平等,到頭來卻發現:就是長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都不平等。所以他牢騷滿腹地說:「屌毛出得比眉毛晚,長得到是比眉毛長。】
從最後一段的描述中,是能夠看到餘華把許三觀這個人物升華了,升華成一個沉重的「悲情」,並且對無法改變的「不平等」狀態用了「欲言又止」的深意,生動又深刻的對比,讓人看起來如此渺小,人的面目又如此滑稽無奈。
河正宇自編自導的第二部電影還是蠻成功的,與第一部比較,有太多的進步與驚喜了。如果許三觀賣的不是血,是拉石頭、扛大包賣苦力謀生,脫離了餘華的小說,這部電影的寫實感與生活情趣都很突出。河正宇還是領會了餘華文字裡偶爾暴露的「魔幻」色彩。電影《許三觀》裡也有少量的嘗試。可是,與河正宇認真演戲不同,他導演的風格裡有一種調皮的「黑色幽默」,這在他的第一步作品《過山車》裡尤為突出,這種風格若發揮不好,極易把劇情引向鬆散。
另外,《許三觀》的卡司是我喜歡的,河正宇就不說了。尹恩惠自毀形象,差點沒認出來,其實是個小驚喜。有「奇皇后」影子的河智苑也很努力,在人群中成為焦點時,不知有沒有「瑪蓮娜」的自豪感。金成鈞跟成東日可是我們全家人的「偶像」,《請回答1994》在2014年初給我和我的家人留下了太多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