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在海拔2261米的西寧,你很難不被電影吸引。當然,還有愛電影的一群人。
在這裡,無數銀幕內外的故事正在發生,而這些故事的締造者,正是中國電影最生猛、最無畏、最具挑戰精神的新力量——青年導演。
他們無法被定義,也無需被定義,他們所需要的,只是創作的空間與世界的側耳傾聽。因此,帶著對「新生力量」的關注和期待,我們坐在幾位青年導演面前,發掘這些年輕的面孔下,豐滿的靈魂與蓬勃的創作生命力。
他們各不相同,因為生活經歷、電影理念、藝術風格、影像呈現、敘事方法大相逕庭。他們又步調一致,無論將電影視為工作、夢想還是生活的全部,導演們都走在創作、創新的路上。
今天,我們將對話《藏曆一年》導演高劍。
第一次以導演身份參加影展,高劍與他執導,講述藏區四季中發生四個不同故事的《藏曆一年》氣質相似,相比其他「一年級生」,多了一絲淡然。
「如果有人一直說喜歡電影,我覺得太虛偽。」
「拍電影是純技術活,所謂的激情都是扯。」
「沒有一個導演或影片對我有很大影響。」
「青年導演沒必要訴苦,把陪媳婦玩兒的精力用來拍電影比什麼都強。」
這幾句話放在這兒,很容易被認為是譁眾取寵,但坐在高劍對面,我發現他並不是刻意的站在大眾對立面,他所傳遞的,只是自己的經驗和看法。
這些看法有的尖銳,有的是個人主義,但歸根結底,都離不開「接地氣」這仨字。正如採訪高劍的地點,一個會不停竄出薩摩耶的寵物店外,周遭則充滿電梯與上下行人的聲音……
烹小鮮:什麼時候開始對電影產生的興趣?
高劍:沒興趣,只是大學學的影視專業。
我覺得很多人在被迫做一件事兒後,會用「喜歡」解釋自己的行為,比如很早之前我也會說特別喜歡電影。但電影只是一種表達思想的媒介。「人無常性」,一個人不可能對一件事兒長期保持激情、保持興趣,如果拍電影是純激情、純興趣,那太扯,太虛偽了。
一開始激情來自利益的驅動,但時間長了,當激情變成一種傷害,比如拍的電影沒人喜歡,比如沒掙到錢,那怎麼可能還有激情?所以激情是相對的,還是要以利益為前提,咱們不必太過虛偽。
烹小鮮:沒有激情,創作會不會失去靈魂?
高劍:說難聽一點,創作就是技術活。咱們創作劇本,要挖掘社會事實,設計起承轉合,之後通過視聽語言呈現故事的狀態,這些影像化表達全是技術活。
你說追求藝術,藝術有什麼意義?別那麼虛偽。你要是不懂技術,再有激情拍出來的也是垃圾。
高劍的西藏隨拍
烹小鮮:對你而言喜歡電影是偽命題,那喜歡表達是不是創作的動力?
高劍:對,我喜歡表達,加上人有追求成就感的需求,所以如果我的表達能引發一些思考,那自己也會獲得成就感。
當然物質是安全感的來源,那有沒有生活的希望,也是我選擇做電影的因素。起碼在畢業的迷茫期內,電影給我的人生帶來了一絲希望。所以趨利避害,我選擇進入這個行業,現在已經差不多10年了。
烹小鮮:10年中,哪一位前輩或者哪一部電影對你影響最大?
高劍:現在想想,沒有了。
畢業後我開始按照導演劃分,做系統的觀影,每個導演都會建一個文件夾,每個文件夾會放能找到的,該導演的一切片子和資料,當時建了大概500個文件夾,比如基耶斯洛夫斯基,我會從他的處女作看到最近的作品。早期可能對電影的技術層面會有比較大的觸動,比如風格、攝影、剪輯、聲音設計、音樂等都十分優異的《夢之安魂曲》。但之後對技術、視聽語言慢慢麻木了,我會更關心像《沙之丘》之類有思想表達的電影。
《夢之安魂曲》
再到後來,我發現電影必須通過視聽語言來呈現,它的表達方式和潛力是有限的,所以最後我更醉心於更加寬泛的文字書籍,花大量時間看書,但絕不止故事或電影之類的書籍,這10來年大體是這麼一個過程。
烹小鮮:沒有覺得特別好的電影故事嗎?
高劍:我覺得電影就是虛構的故事,和咱們通過語言講故事只是表達方式不同。故事更像一種娛樂方式,即使大家的接受度更高,但故事也只是故事而已。相反,人活在世上,需要了解世界,文化和思想才是最直接的載體,文化和思想才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非故事!
烹小鮮:但不可能每種情緒、每種觀點的表達,都通過散文和詩歌。
高劍:是這樣的,很多東西會在兩極之間徘徊,就像每部片子都在故事性和思想性之間遊走。類似陰陽、兩元論的概念,密不可分又對立統一。只不過在我心中思想表達更重要,有思想表達的內容會更深刻,也更立得住。如果單純講故事,從某種角度上講,那會是浪費觀眾的時間,因為觀眾在思想層面沒有得到任何收穫。
烹小鮮:所以你特別不喜歡大部分商業片?
高劍:談不上不喜歡,但存在即為合理。再者我喜不喜歡這種主觀判斷沒意義,只是狹隘的價值觀而已。不過當我需要一些正面情緒的話,我會看一些偏商業的喜劇內容,僅此而已。我覺得商業片沒什麼思想表達,但看到那麼多人為之瘋狂,說實話挺羨慕的。作為一個電影創作者,目的不就是讓大家看到自己的片子,然後給予認可嘛。
烹小鮮:什麼時候開始創作《藏曆一年》的?為何會創作一部西藏語境的作品?
高劍:2015年,原因很簡單的,我希望在30歲之前拍出第一部作品,給自己之前的付出一個交代。但我特別不喜歡社交,不喜歡委曲求全,所以寫完劇本後,我覺得製片人給不了我太多機會,於是我開始計劃在自己資金可控的情況下拍攝。當時一個朋友說西藏特別好,我也特別感興趣,所以就決定去西藏拍一個文藝片。
當時西藏題材的電影不多,而且我就想拍一個小眾的題材,來吸引觀眾眼球。但到了當地之後,「藏地新浪潮」起來了,所以當時我很鬱悶,邊拍我邊擔心藏區的內容扎堆出現,外界會甚少關注我的片子。
烹小鮮:為拍攝做了那些準備?
高劍:有安排後,為了讓創作更紮實,我開始閱讀西藏的相關書籍,包括藏傳佛教、西藏文化等等,邊看腦海中邊形成春夏秋冬輪迴的框架,之後就背包去西藏,根據片中不同的季節找合適的故事,感覺差不多就寫了這個劇本。
高劍的西藏隨拍
烹小鮮:除了這種擔心,在籌劃到創作的過程中,還遇到過哪些困難和挑戰?
高劍:沒有。所有可以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特別不喜歡矯情,總說自己這麼困難那麼困難。有什麼困難?已經過來了,已經站在這兒了,沒有困難!
烹小鮮:但作為青年導演總會遇到資金上的壓力。
高劍: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付出必然有回報。所以如果沒有成功,可能就是付出太少。把陪媳婦玩兒的精力用來拍電影比什麼都強。你付出的籌碼放左邊,得到的回報放右邊,世界需要左邊重於右邊。
因為電影創作本身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兒。第一步故事文字化、第二步文字影像化,這兩步有多難?可能對青年導演而言,幾百萬、幾千萬、上億的大投資做不了,但可以做小一點的盤子。
烹小鮮:在製作上解決了所有困難,那成片也沒有遺憾麼?
高劍:我是不喜歡後悔的一個人,始終覺得遺憾後悔對事情發展沒有任何正面作用,況且自己用心去做,不該說有什麼遺憾!
比如在劇本裡,我將演員表演的所有細節都寫得很清楚,拍攝過程中我的拍攝腳本、聲音設計也非常詳細,之後就是採集素材的過程,整個做下來沒覺得哪裡遺憾,都很好,相對比較順利。
烹小鮮:換一種問法,復盤《藏曆一年》之後,下部作品會不會作出調整或改變?
高劍:問下部作品有點早,我也不確定,可能有下部作品,也可能沒有下部作品。如果有下部,我希望雅俗共賞。如果沒有下一部,我覺的片子得接受社會的檢驗,如果我用心了,但圈子不認可,社會不接受,我拍片子欠的錢都還不上,那就說明我的作品不該出現,沒有經過社會的檢驗,那我離開導演這個貴圈就完事兒了,我就是個被淘汰的人而已,談什麼下部片子,真沒必要了。我該騰個窩,讓能經過檢驗的年輕人出現。
《藏曆一年》海報 高劍:觀眾和觀眾不一樣,如果臺下坐著張藝謀,陳凱歌,他們說你這片子真牛逼,那我超有成就感。如果一些觀影能力不成熟的觀眾說喜歡電影,對我可能沒有太大意義。當然好的評價我很喜歡,也很感激。但還是順其自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沒必要特別高興和亢奮。
烹小鮮:在露天放映時,有觀眾說除了「春」,在其他故事中找不到共情,你怎麼看?
高劍:年輕人在有限的人生經歷中,一定對童年的故事更有感觸,所以「春」是OK的。但到了「秋」,他們無法體會一個中年男人對家庭的責任。到了「冬」,老爺子離開世界,灰飛煙滅的感覺更是太過遙遠,所以你讓他怎麼有共情。
我反倒覺得一些年輕人感受不到是一種正面的信息,說明我沒有把秋冬篇拍得那麼幼稚。不同經歷的觀眾對片子感受固然會不同。
也許還有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他們對西藏的了解就是牧民、牧區,但了解的不夠全面。西藏還有小鎮和城市的。我拍的秋冬季節西藏的小鎮和城市,可能和他們心目中的西藏有一定不同,所以他們心中的認同感需要他們對西藏全面的了解才會得到。不同世界觀的觀眾對片子感受也會不同。
烹小鮮:《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講述的也是老年人垂死的故事,但很多年輕人也能獲得共情。
高劍:我覺得不能太片面,你只是聽到了個別觀眾的聲音,我也有聽到喜歡電影的聲音,所以千萬別拿一部分觀眾的評價衡量一部影片的好壞,還是要自己更理性的分析判斷電影的好壞,切不可人云亦云,堅持自己的判斷以及價值觀。這個世界需要的是每個觀眾自己對影片的理性感受,而不是別人對影片的感受。
前兩天也有你這樣的記者問我類似的問題,但其實我還是蠻排斥聊過去和未來的。過去已經過去,沒有任何意義,將來還未發生,也沒有意義。只不過你有需求我才和你聊一聊過去。至於未來,誰都控制不了自己變化的狀態,控制不了世界對你的反饋。那為什麼一定要說沒有意義、且不可控的未來呢?烹小鮮: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人生方向吧?
高劍:人生規劃一定會有,只是沒必要說,去做它就是了。
一般說自己未來的計劃,更多是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可,我覺得我不需要這樣,所以我不喜歡說未來。這個問題我沒法給出明確的回答。
《藏曆一年》劇照
最後一段對話,是我們邊走邊聊的。期間,我和導演閒談到審查的問題。想像中,他會對放大自己的情緒,跟我「情投意合」。為此我第一時間暫停了錄音,就怕落人口實。
但沒想到,高劍的回答與我的想像截然不同,作為一名青年導演,高劍很支持廣電總局對電影的審查,甚至某些言論的管控,在他看來也是很有必要的。
看到我有些驚愕,他慢慢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橫看成嶺側成峰。每個人都習慣站在自己有利的角度上看問題、解釋問題,但自己的角度就是客觀的、正確的麼?審查確實對創作者有一定的限制,站在創作者角度上,確實會有不喜歡,確實會有不好。但很多時候,人們對一些東西的判斷,是社會給予的,是圈子環境給予的,未必是客觀、理性的判斷。
對每個政體而言,為了保持長治久安,都需要對意識形態類進行管控。就算管控會限制藝術和思想的發展,但政體的穩定勝於一切。存在即合理。站在政府角度上,審查制度也許是最省事、最穩妥的穩定國人意識形態、穩定中國政治體制的方法。
不理解的人可能是相對狹隘的站在了創作者的角度上、站在眼下短時空下看待問題。大家看看歷史就知道,歷史上混亂的時代就是意識形態混亂的時代,意識形態對人民的團結、國家的穩定至關重要。如果知道諸多內情,也許大家會發現政府也不容易。有些東西必須掩藏,有些東西必須偷梁換柱,有些東西必須管控,但這些它還不能向大家解釋具體為什麼那麼做。政府只是做了被人罵但確實應該做的事情。
如果有朋友確實希望政府在審查上管控弱些,也許得等到中國的軟實力超越世界各國,中國在意識形態上不可能受其他勢力的攻擊時。
況且,如果放開審查,中國就會有好電影嗎?不會的,爛片中國還會是爛片中國。
如果放開審查,中國屆時會出現不同類型的片子而已,但浮躁的創作狀態仍舊是浮躁的創作狀態,製作水準仍是現在的製作水準,審查制度和製作水準是不相干的兩碼事,應給予理性的區分。以伊朗為例,在審查更嚴苛的條件下,但仍誕生大量優秀的作品。
所以,審查制度下,也是會有優秀的作品。」
高劍對於審查的看法,與之前的觀點類似,明顯區別於大多數人。而我作為大多數,在採訪過程中和導演多次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討論,結果自然是誰也說服不了誰。
好在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只要互相尊重,那思想能夠交融甚好,但碰撞也別有一番滋味。而這番滋味,或許就是更多思考的來源。
正如《藏曆一年》中表現的一年四季。當冬天結束,春風又起,一個輪迴也將再次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