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鄉土文學頂起了多半邊天。無論魯迅筆下的魯鎮,蕭紅記憶中的呼蘭河,沈從文小說裡的湘西世界,還是孔乙己、祥林嫂、翠翠和小英子小明子這些活色生香的人物,他們都共同構建起了一個鄉土中國。
2016年夏,北師大紀錄片中心主任張同道攜團隊跟蹤拍攝了中國當代6位作家回鄉的過程,歷時兩年,製作成紀錄片《文學的故鄉》,近日,該片在央視第9頻道播出。
《文學的故鄉》採訪的當代作家分別是賈平凹、阿來、遲子建、畢飛宇、劉震雲和莫言,一人一集,莫言獨佔上下兩集,每集50分鐘左右,攝影機記錄著他們返鄉的見聞與訪談,企圖挖掘出故鄉、文學、作家三者之間的有機聯繫。
隨處擺放的佛像、醜石、筆墨、書紙、牌匾,賈平凹工作室像書院門的地攤,他每天早上八點來這兒,晚上十二點走,除了吃飯會客,其餘時間封閉式寫作,他寫之前會點香,敬神拜佛。
《商州》系列是賈平凹對故鄉商洛歷史和風土人情的詩意記錄,是他個人風格的奠基之作,隨後的《浮躁》、《廢都》、《秦腔》、《古爐》等小說土壤深植於三秦大地,本地人文憑藉他的妙筆而被更多人知道,他的朋友親戚也為被賈平凹寫進書裡而自豪。
回到棣花鎮,身著黑色夾克的賈平凹和遇到的村民一一握手寒暄,儼然備受尊重的鄉村話事人,故鄉及這群人滋養哺育了賈平凹,如今反過來要仰仗他。這裡面包含著複雜的人情世故,但賈平凹似乎樂在其中。
北方官本位思想嚴重,和賈平凹一樣,莫言也被架在檯面上,下不來。從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來,莫言盛名之下,俗務纏身。在紀錄片裡,他不是參加研討會,就是出席自己作品的改編活動,他謹慎地記著父親的叮囑:「獲獎前與別人平起平坐,獲獎後要比別人矮半頭」,公眾面前寵辱不驚,稍微有喘口氣的功夫,摸著頭感嘆:「唉,真煩!」
相比賈平凹的自在,莫言的榮耀,阿來好似異鄉人。他一身戶外旅行者打扮獨自在藏區跋涉,隨手帶著相機,隨時拍攝沿途的花卉民風,這既是阿來的愛好,也是他下部小說的素材。
阿來在創作小說前會翻閱縣誌,到檔案館找資料,去民間搜集傳說,他聽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說:「這是寫作的音樂,我們就要寫出這種音樂來。」
畢飛宇和劉震雲具有理想的作家狀態:萬人如海一身藏。
畢飛宇身穿深灰色抓絨衣,帶著記者回蘇北水鄉,既不像賈平凹莫言般被夾道歡迎,也不如阿來似的感到隔膜,東瞧瞧,細看看,靈活得如同居委會大媽,也許言談之中他的腦海裡又會勾勒出一個玉米、玉秀的形象。
而劉震雲一身運動裝,自認為走在紐約的華爾街上跟走在河南老莊的田壟上沒什麼區別。聽劉震雲跟母親、村民等人的對話,彎彎繞繞,在真假虛實之中暗藏機鋒,才知道他小說裡的幽默和邏輯來自何處。
《文學的故鄉》裡男作家都一副憂思深遠的苦行僧模樣,創作時間密集得見不著家庭生活,女作家遲子建則讓人感到了人間煙火氣。鏡頭划過一望無際的東北雪鄉,遲子建穿戴著棉衣棉帽,在白茫茫的森林裡奔跑,她大方爽朗、優雅時尚,仿佛老電影裡的蘇聯姑娘,很難想像她已經五十多歲了。
北極村的夜晚,荒野上點綴著三三兩兩的燈光,在如此寒冷寂寞的地方,遲子建將獨居生活過得溫暖熱鬧,大概是因為她實在太熱愛這片土地。
電影《天堂電影院》裡老放映師對多多說:「離開這裡,不然你會以為這裡是世界的中心。」
背井離鄉,是作家的宿命,從小村鎮走出來,《文學的故鄉》裡6位作家都定居在了離家最近的都市,賈平凹坐標西安,阿來成都,遲子建哈爾濱,畢飛宇在南京附近,劉震雲和莫言則活動在北京一帶。
同人不同命,這些作家和那些留守故鄉的人就是迅哥兒和閏土的現實版,《文學的故鄉》裡也對這種對比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渲染。
作家在常年勞作的同齡人之中是最顯年輕的那個,村民有一副感激熱情的面孔,而作家則透著矜持,紀錄片裡將賈平凹和發小劉書禎、畢飛宇和啞巴朋友的境遇差別無意中展現了出來,劉震雲那期有個村民表現搶眼,頗有點當年好漢的不甘。
不過,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大家都清楚各人有各人的運道,所以,他們可以坦蕩地與作家交流,甚至狡黠地知道後者需要什麼信息。
有人活成了面子,有人活成了裡子,其中的落差反映了典型的中國人情思維模式,是《文學的故鄉》的看點。可是,我認為,這也是此片的缺點。
人為什麼要離開故鄉?
也許是單純的嚮往,也許夾雜著憤恨和厭惡,也許是迫不得已的謀生,也許邁著茫然無措的步子。
家鄉,是本地人的叫法,故鄉,是對遊子而言的,這個詞語充滿鄉愁。鄉愁就是故鄉沒有自己的位置,你回不去,留不住,但又思念並熱愛著它。從這點上來說,《文學的故鄉》裡沒有鄉愁。
賈平凹、莫言兩期拍出了下鄉慰問的感覺,遲子建的北極村生活篇幅短促,畢飛宇的故鄉蜻蜓點水而過,劉震雲一期則沒有鄉村氣味。他們是活著就有紀念館的作家,算得上衣錦還鄉,故鄉曾經留給他們的傷痛已經變成了能當眾展示的軍功章。比較下來,反而是阿來那期更切題。
阿來說:「我有十幾年不想回家,我恨這個地方」。他和父母恩恩怨怨長大,現在卻只剩下感恩和孝敬,但他也不願留在此地。一個人和父母的關係在一定程度反映了和故鄉的關係。
片中,久未回家的阿來一進門,母親背過臉抱著他哭,兒子和別人跳舞,母親失神地坐在角落,那一刻,傳達給觀眾的是,她根本就不了解兒子,也不明白寫作對他的意義,甚至否定過,但她很愛他。
其實,那些未和解、未釋懷的東西才是作家的鄉愁,是促使他們創作的內在推力,也是一代代人面對的普遍命題,只是《文學的故鄉》未做進一步挖掘和延展。
紀錄片《文學的故鄉》既是作家的回鄉之旅,也是對地方傳統的一次尋根,反映了現今追根溯源的主流文化傾向。
它是部有溫度的紀錄片,本以為這些進了教科書的作家都是老古董了,沒想到他們性格鮮明,仍有執著的事業追求,足以感染後輩和讀者。
現在二十出頭的人動不動自稱老人,而這些真正的老作家回憶起自己的三十歲覺得真年輕。莫言47歲那年,大江健三郎對他講,你還太年輕了,得不了諾貝爾文學獎,於是莫言繼續以高密東北鄉為原型書寫魔幻故事,十年後,他得獎了。
王維有詩:不須愁日暮,自有一燈然。這個燈對作家而言,就是故鄉根據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