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開篇第一句:「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引以為「豪壯」是後來的事情,而當時,白嘉軒卻虛無得很吶!有多少後來的豪壯,就有多少當時的虛無。
先是接連死了四個老婆,接著又死了爹,再接著又死了兩個老婆。禍不單行在白嘉軒這裡,不是成雙成對,而是成排成串;是禍的最高級別,被死亡奪妻、奪父。
可以想像院子裡的悽涼。三進房屋的四合院裡只住有三個人:上房裡屋的母親白趙氏、廈房裡的白嘉軒、馬號裡的長工鹿三。死氣沉沉,空寂得令人窒息。如果沒有母親的一聲咳嗽,整個院子裡無一絲聲響。
被死亡打劫過後的身心不是怕,而是乏。躺在抬走一個又一個僵硬女人屍體的土炕上,白嘉軒既沒有唉聲嘆氣也沒有難過,他只是感覺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手足輕若紙片,渾身沒有力氣,一陣風就可以把自己無聲無響隨便吹到一個犄角旮旯裡去。世事虛渺,於自己有何掛礙?
但不能說絕望。因為不絕望,鄉土名醫正值壯年的冷先生出場了。醫生本就冷,冷醫生更冷,比他爹老冷醫生還冷。入患者家屬眼中,冷醫生永遠是一副鎮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樣子;可他不看門樓高低出診,不在佣金上斤斤計較。冷醫生外冷內熱,他以他的熱成就著他的冷。穿著米黃色綢衫、黑色綢褲動彈一下就忽悠悠抖的冷先生被請到了白嘉軒家中,可他沒有治好老漢白秉德的瞎瞎病。醫不治絕症,事不過三,冷先生治療兩次後便主動離開。
因為不絕望,鄉土上專門捉鬼的法官「一撮毛」 給請到家裡為撞見鬼的第六房女人驅鬼。法官隱姓埋名,神秘在鄉土,如同他那顆長著一撮尺餘長黑毛的黑痣神秘在左腮。布下天羅地網,施展法術,捉妖在瓷罐,煮死焙乾於滾鍋。從此果不鬧鬼,但第六房女人變得一蹶不振,不久氣絕。
終於,姐夫朱先生登場了。本意是打算去請陰陽先生看家宅、墳地風水的,可茫茫雪野一株異卉的發現,使白嘉軒取消了這個打算。家藏藥書《秦地藥草大全》探尋未果,他想到了姐夫朱先生,不禁一悅。如果說小說文本中凡有白鹿描寫出現的地方,都隱藏著作者對白鹿精魂的思考;那麼朱先生無疑是一個白鹿精魂的代表性人物。文本中能展現白鹿精魂的人物有很多,朱先生是獨特的一個。
作為白鹿精魂的代表性人物,朱先生只能生活在秦地,換換地方,他的渾重的口音以及家妻自製的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的服飾都被學人拿來玩笑。唯一的一次應邀南方講學,鬧得不歡而散。朱先生渴望闡述關中學派渴望溝通南北學界,可吃酒玩耍的流俗接待使他三天不到就煩膩不振。物質的山水無非小橋流水亭臺樓閣,大同小異;他真心渴望的是早讀午習的學人生活,是人文高峰的登攀。同仁誤他,以為離家日久思念眷屬,帶他入煙花樓。朱先生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一直到回到關中,一氣兒登上華山頂峰,朱先生才把心中的一口氣籲將出來。踏破白雲萬千重,仰天池上水溶溶;橫空大氣排山去,砥柱人間是此峰。那砥柱人間的何嘗不是朱先生本人啊!面對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立志著書立說大聲疾呼,以正世風。同道中人都沉湎於遊山玩水飲酒作樂,而他卻「君子慎獨」,險峻如華山。
「慎獨」按字面分開來解:慎是小心謹慎,隨時戒備;獨是獨處,獨自行事。合在一起的字面意思:不靠外人的監督,嚴格控制自己的欲望,在獨處無人注意時,自己的行為也要謹慎不苟。
《中庸》首章云:「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慎獨是儒家修行的最高境界,可做好多闡述的。
還是回到朱先生身上吧。慎獨的人註定孤獨,自古華山一條路,慎獨的人走著自己的路,攀登著自己的攀登。當因父喪科舉止步會試赴京,賞識他的陝西巡撫方升不但保全了他的功名,還欲委以重任。公文往返六七次,堅辭不就。巡撫親自登門,朱先生一個比喻表達了志向。對於一個渾身麻痺的患者,需要的不是一隻手或一隻腳,而是靈丹妙藥。用巡撫批給的銀餉把年深日久的「四呂庵」修繕一新,推掉大殿內四尊神像,把巡撫親筆的書院牌子架上門首,朱先生恢復並開辦起了「白鹿書院」。
和尚有寺廟,道士有道觀,先生有書院。對於普通人來說,住進這裡面的人都不普通。不普通的人入普通人的眼中是佛是仙是神聖。鄉土流傳著朱先生神聖一樣的預言故事。這樣的故事可能令那些為名為利故弄玄虛的和尚、道士以及文人們驕傲、招搖,卻令朱先生無奈、苦笑,甚至悲哀。超越普通人,成為一個聖人就已不錯,變成神聖,大可不必。
文本借妻弟白嘉軒的口吻給讀者傳達了這樣一種聖人觀。這些觀點對今天許多普通人來說,仍能起到振聾發聵的作用。
「凡人們絕對信服聖人的聖言而又不真心實意實行,這並不是聖人的悲劇,而是凡人永遠成不了聖人的緣故。」
「凡人永遠也看不透眼前一步的世事,而聖人對紛紜的世事洞若觀火。」
既然選擇了教書育人,也就選擇了安貧樂道。白嘉軒眼裡朱先生的生活,普通人無異:紅豆小米粥,摻著扁豆面的顏色發灰的蒸饃,裹拌著幾滴香油的細細的蘿蔔絲。唯一可能不同的是,飯畢,他要嘬一撮幹茶葉,消除口裡的異味。
但白嘉軒眼裡朱先生的書房,不同於那些字書條幅掛滿牆壁的文人學士,四面牆壁,不見一幅水墨畫或一幀條幅,只有西山牆上貼著一張用毛筆勾書的全縣地圖。
一個不掛其它,只把一張鄉土地圖掛在書房裡的知識分子,無疑要砥柱此地身為峰!
一個不掛其它,只把一張鄉土地圖掛在書房裡的知識分子,無疑要慎獨拔地凌絕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