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覺得那些很抒情的「易先生愛不愛王佳芝」的評論,都讓我覺得很尷尬,甚至,因性生愛這種評論,我也覺得麻麻的。
《色戒》講得其實是恐懼,人處絕境的恐懼,人的主觀能動性全部失控,最後只能回歸到原始的肉搏來證明活著的意味,就像人家說的,其實往往打仗拼命的時候,沉迷於性愛更加饑渴的人更多的緣故。
李安給了王佳芝武器,破處第一個鏡頭,王佳芝是很少身體愉悅感的,而到了第二個鏡頭,那個男同學問王佳芝,今晚你好像有點反應了?王佳芝當時應該萬萬沒有料到這是她今後唯一可以動用的身體武器。
易先生和王佳芝的那點感情基礎,是建立於互相理解彼此的恐懼,這一點,王佳芝知道,易先生也知道。易先生的漢奸身份,隨時就萬劫不復,王佳芝也是,何況留在杯子上的口紅,老練如易先生,怎麼會看不出來她的修飾。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方面比這兩個人更心貼心的互相理解,易太太不行,而鄺裕民也不行,那種隨時送命的恐懼感,只有他們彼此懂。
當王佳芝對易先生唱道,郎啊郎,小妹妹我與你,是一條心啊。王佳芝唱的是千真萬確的一句真心話,只是比上海小調的原意要深沉可怕得多,顯而易見的是,易先生也聽懂了。
王佳芝也不是被易先生的情慾所打動,不是通過女人的陰道就得到了她的愛情。她第二次與那個男同學練愛,她已經有了生理反應,足可以推翻這種簡單論調。
這種互通的恐懼,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同類的互相擔負。王佳芝除了最尾放走易先生,她還有次機會,在最後一次長幅度做愛的過程中,鏡頭幾次給了床邊掛著的槍枝,也給了她機會蒙住易先生的眼睛,但是這一次,王佳芝沒有殺他,這一次並沒有鴿子蛋,王佳芝依然沒有殺他,為什麼?
因為殺了他,她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
自從她與那個男同學試愛,第二天走出門來吃早餐,她已經被她的那幫夥伴孤立了,她不是他們中的一個了,那些人看她的眼光包括鄺裕民看她的眼光本身已經不同了。反而在易先生處,她越壓抑越像自己,因為這個野獸跟她是情感相通的。
她不找她的同伴們要情感,但是有找易先生要過,這是非常微妙的,表面上,他們是死敵,但是她在車子等他,會跟他說,你原本可以不讓我在這兒等,這兒冷。這種貼心的情感,她沒有找她的同伴要過。
最後她放易先生走後,在路上找黃包車離開,不得不感慨李安當年調教湯唯調教的非常好,她站在街頭的神情是迷惘的,不知哪兒來哪兒去了,易先生這條路斷了,她找不著自己了。
王佳芝對易先生的情感好比,跟一個惡人生活在荒島上,每天都擔心對方發起瘋來會吃了自己,驚惶不安,但是假如對方有一天死了,自己也再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因為根本無法佐證自己是人類了。
易先生亦同,殺了王佳芝後,他孱弱否認鑽戒是他的,在那一瞬間,他不是失去了愛情,而是失去了跟他處於共同處境戰戰兢兢的同伴,從此,又是鋪天蓋地的孤獨,他未必不怕。
張愛玲是很惡毒的,一個女人給一個男人當上,是淫婦,上了男人的當還被弄死了,是該千刀萬剮的,王佳芝全中,企圖讓男人上當,結果反過來上了男人的當,還自己找死死了。張愛玲筆下的男人沒幾個是省油的燈,《傾城之戀》範柳原對流蘇,他才不讓她輕易得逞,不是一座城倒下來,他哪裡捨得全盤交真心。《第一爐香》,喬琪大大方方說自己是無法負擔女人的,他天生做駙馬的。《金鎖記》裡的姜季澤,他不是沒想過弄七巧,只是想,他為什麼要在自個兒家裡弄呢?外面弄誰不更方便呢?她寫《色戒》,誰指望她能寫出一個孱弱的易先生呢?
然而,李安會。
這是非常有趣的。
尖酸刻薄女作者,儒雅溫情男導演。李安動手拍張愛玲,本身就有種品位上的神奇有趣。
李安的「溫情」,是很有意思的,他的「溫」裡面帶有一種很殘酷的東西。比如嘲笑演個話劇上癮的鄺裕民等革命學生,易先生第一次送王佳芝回家,鄺裕民等人拿刀躲在門口等著謀殺易先生,這個場景簡直讓人笑出聲,這個缺德程度不亞於張愛玲。
李安的「溫情」體現在他對易先生和王佳芝的一視同仁,張愛玲寫女人情慾,還寫得晦澀吞吐,而李安是寫女性也寫男性,直白而公平,易先生站了出來,跟王佳芝平起平坐,心狠手辣的同時孤獨恐懼孱弱。
李安很聰明,比起馮小剛,他聰明得不要太多。
《色戒》這個戲,完全是可以拍大的,色情間諜片,家國大義,故事原型,都有豐富的歷史和時代背景,如果貪大,比如馮小剛,動不動就來《1942》《集結號》《唐山大地震》《我不是潘金蓮》這種大題材,但是李安偏不,他從細微處入手,用《推手》講東西隔閡,講代際矛盾,用《色戒》個人身體與情慾來探討時代與恐懼感。
用戴錦華的話說就是,李安最厲害的地方是,他把一個可以很複雜的故事拍得很簡單,但是在這簡單裡又提煉了複雜。在種種大命題的選擇中,他挑了一個最好操作又最貼近的選項,滑出了一條逃逸之路。
這就是李安,我們不得不服。
--啦啦啦,今天冬至,寫文一篇,祝福大家節日愉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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