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蔣如洲
1
上海陝西南路39弄93號是舅公豐子愷的舊居。這幢具有百年歷史的西式洋房,雖地處上海淮海中路附近的繁華地段,但小區鬧中取靜,是藝術家理想的居家寓所。
小樓為三層連排結構,舅公最喜歡的是二樓陽臺突出部頂上的那個天窗。身居鬥室,卻能晨見日出,夜見月明,故將寓所命名為「日月樓」。
舅公從1954年入住,直至1975年老終,在此居住了21年。從此,日月樓如同它的主人一起長久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我從1956年至1979年期間到訪過多次,因此,也連接著我從童年到青年時期的親情記憶。今年秋天,在時隔45年後,我帶著兒孫晚輩特意去看看舅公豐子愷的舊居日月樓。
雖「豐子愷舊居陳列室」因種種原因仍「閉門謝客」,然站在樓下,睹物思人,那些抹不去的往事好像就在眼前。
▲豐子愷
2
1956年冬天,祖母豐雪雪帶我第一次到訪日月樓。
記得到當我們進入住大門,剛剛走到左邊的樓梯間,只聽一聲:「雪弟,你來了!」我雖然從未見過舅公,但聽到這個特別的稱呼倍感親切。
(豐子愷父母育有10個子女,豐子愷行七,在他之前所生都是女兒。父母盼子心切,豐家姐妹兄弟間均以哥弟相稱,豐雪雪行八,自然順位稱呼為「雪弟」了)循聲望去,見從二樓走下來一個長長白鬍鬚的老人,滿面笑容,腳步健朗,快步走到了我們的面前,舅公一手扶著祖母的肩膀,一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親切地說道:「小囡囡,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我生性膽小且木訥,又生長在農村,接觸人非常有限。到了大城市,看到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尤其是舅公長著長長的鬍鬚,恐慌極了。
只是緊緊拉著祖母的衣角,躲到了她的背後,嚇得連頭都不敢抬。看著我的窘態,舅公和祖母等都笑了起來。祖母一面讓我叫舅公,一面告訴舅公:「這是我的大孫子,叫如洲。」
舅公連忙說:「雪弟好福氣,孫子都那麼大了。」
在此後一個來月的時間裡,雖然與舅公天天見面,舅公也常常親切地喚我的名字,並送我磁鐵條之類的小玩具,我卻仍然不敢叫他一聲舅公,也沒有與舅公說過一句話。但他那慈祥、溫潤、親切的面容以及這個家庭的一片祥和溫馨的氛圍,則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3
1966年「文革」開始,這年秋冬之際,作為初中生的我與同學們一起匯入了「革命大串聯」的隊伍。先後到了杭州、寧波、上海、南京等地。在離開家鄉時,就聽說舅公被打倒並遭到批鬥,家也被抄了。
因此出發前父親特意囑咐我:「一定要設法到上海一趟,去舅公家看看真實情況,如果舅公被關起來了或者身體被鬥垮了,你趕緊想辦法告訴我,我也要趕過去看看。」
從父親的語氣裡我感到事態嚴重,心裡有點忐忑不安。所以,到上海的第二天我便奔日月樓而去。
記得當時是保姆英娥奶奶開的門,房子裡沒有什麼動靜,好像沒人似的。英娥奶奶把我引上二樓,我看到舅公原來的書房成了臥室,滿架的書畫也不見了。
舅公的臥室被擠到了陽臺上,靠牆的一面搭了一張一米五左右的小床,旁邊放了張小書桌。床位上方掛了一幅由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書所寫的「星河界裡星河轉,日月樓上日月長」對聯。
舅公就靜靜地坐在那裡,神情自若地抽著香菸,咀嚼著切得像黃豆大小的豆腐乾和筍乾。
我呆立在門口,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舅公看我直愣愣的站著,笑了笑問道:「是如洲吧!坐吧,是什麼時候來上海的?」
這時我緊張的情緒才鬆弛了下來,一一回答了他的問候。與此同時也想起了爸爸的囑咐,趕緊說:「爸爸讓我來看看你,娘娘(奶奶)叫你保重身體。」
他說:「謝謝!你回去告訴娘娘和爸爸,我這裡沒事體,叫他們放心好了。你在上海多住幾天吧!」
其實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自己也無法知道明天又是怎麼回事。說「沒事體」只是為寬寬親友們的心而已。
看到眼前孤獨無助的舅公,想到以前看見他時的自信、樂觀、陽光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於是便藉故告辭了。
在與舅婆聊了一會故鄉的情況後,我又下一樓去看看原來的客廳和飯廳。只見那裡已經是滿地灰塵,原有的美式沙發、電視機、飯桌等家具,以及掛在兩個廳裡的舅公畫作都已不翼而飛。只有一架鋼琴還靜靜地呆在樓梯底下方。
當我正為這裡的變化感到一絲悽涼之時,門外一群小學生喊著「打倒豐子愷」的口號闖了進來。我急中生智,壯著膽子大聲地責問:「你們來幹什麼?」
不料,這一問真把這群小學生嚇住了,他們看到我戴著紅衛兵袖章,說著「紅衛兵在這裡,紅衛兵在這裡」,匆匆退了出去。
午飯時分,我向舅公舅婆等講述了剛剛在一樓發生的一幕,引得大家一陣苦笑。接著,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議論起了紅衛兵抄家的事情。
舅婆說:「我在裡弄居委會開會時聽說紅衛兵抄家時,有個別紅衛兵把主人家的貴重物品私藏了起來,怎麼可以這樣?」
舅公說:「上海解放時,我們去給解放軍送開水,他們都不喝,真是秋毫無犯。」
可見,那時的豐子愷儘管遭受了種種不堪,但他對於共產黨以及其領導的解放軍的信任沒有絲毫改變。他相信自己一生不遺餘力地寫文、作畫,謳歌真善美,鞭撻假惡醜。
抗戰時期,抱定絕不留在淪陷區被日寇所利用之決心,喊出「寧當流浪漢,不當亡國奴」的口號,憑一己之力,率全家十人逃難,歷盡艱辛,到達大後方。並以己所長,揭露侵略者的暴行,鼓舞人民積極抗戰。
解放後,他以極大的熱情積極參與新中國文化建設,在56歲之年苦學俄語,翻譯了如《獵人筆記》等許多俄羅斯文學作品和蘇聯時期的教材。如此等等,都是有益於國家和人民的,有益於人類進步事業的,也與共產黨的奮鬥目標一致。
也許正是這樣的信念,相信黨和人民終究會對他以肯定,在特殊的年代裡依然心胸坦蕩,達觀而堅韌,始終掌控著自己的人生節奏,在極其不利的條件下仍筆耕不止。
在日月樓這個小小的陽臺上,抓緊進行「地下活動」。他常常是早晨四點起床,利用早餐以前的有限時間,忘我工作,留下了許許多多不可多得的文字和墨寶。
1970年譯成《落娃物語》《竹取物語》,1972年譯成《伊勢物語》(1984年出版),同年創作隨筆33篇,集為《緣緣堂隨筆》(1983年出版)。
1973年,豐子愷預感自己的身體堅持不到李叔同先生誕辰100周年之時,故提前7年抱病完成了恩師李叔同囑託的《護生畫集》第六冊100幅畫,至此,這部為實踐對恩師「世壽所許,定當遵囑」諾言,用長達近半個世紀完成的曠世畫作終於問世,也留下了中國乃至世界繪畫史上的一段佳話。
4
1975年,我已是北京大學的一名學生,寒假期間回到了家鄉浙江省桐鄉縣。
返學前,父親蔣正東對我說:「一吟恩娘(豐子愷幼女豐一吟)來信說,舅公準備今年清明節後來我們家探親,併到故裡石門鎮看看。你路過上海去舅公家一趟,一方面代表我表示歡迎;另一方面,如果能早點定下來,我們也好早作準備。」
帶著父親的囑託,我於2月底的一個傍晚抵上海日月樓。
第二天早飯後,我走到舅公的居室日月樓陽臺,代表父親邀請他回故鄉看看,舅公十分高興並肯定地說道:「要去的,要去的。等到青蠶豆出來了,我就去!」
接著他問我:「你在北京大學讀書,學的是什麼?」
我告訴舅公:「我是中文系的學生,專業是文學。」
他關切地問道:「你們專業現在開了些什麼課程?」
我說:「現在開有古代詩詞曲賦,現代文學等等,現代文學主要講魯迅先生的作品。」
說到魯迅先生,他顯得有點激動,說道:「魯迅先生是個好人。我年輕的時候翻譯了日本作家的一本小書準備出版(夏目漱石《苦悶的象徵》——作者注),後來得知魯迅先生也在翻譯同一本書。在內山書店與先生會面時,我說早知道先生也在翻譯,我就不翻譯了。魯迅先生說:『不要緊,你的譯本先出版好了,我的譯本在你的書出版後再出版。在日本不是同一本書有好幾個版本嗎?』」
那天,舅公沒有講魯迅先生的思想和學問,而是專講魯迅先生的為人,顯然在他看來做人比學問還重要,他在引導我要像魯迅先生一樣的做人。
這大概也就是他的老師李叔同先生提倡的「先器識,後文藝」之道吧。
沒有想到的是這次造訪竟成了我與舅公的訣別。
斯人已去,而我一次次造訪日月樓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舅公對於我的教誨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遺忘,我還會到訪上海豐子愷舊居日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