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犧牲》劇照
編者按
北京國際電影節雖已落幕數周,但其展映的塔可夫斯基電影作品,以及北京觀眾對這些作品截然不同的反應,卻值得細細玩味。日前已故導演吳天明的《百鳥朝鳳》以製片人方勵的「一跪」求得更多院線排片,影市的過度單一化引起了人們的警惕:我們的電影市場是否為了票房,過於容忍垃圾快餐?過於苛待詩意表達、個體探索和真誠拷問?過於壓縮後者的生存和展示空間?僅僅因為後者的觀眾比前者的數量少嗎?那麼這種「少」的觀眾,是怎樣的觀眾?為了這樣的觀眾、這樣的電影,建立專門的藝術院線是否已需列上日程?
冗長晦澀的大師?
電影導演塔可夫斯基在他某一天的日記中寫道:「晚上我看了科克託的《奧菲斯歸來》(電視)。大師都到哪去了?羅西裡尼、科克託、雷諾瓦、維果在哪裡?大師們——他們的精神貧乏嗎?詩歌到哪去了?錢,錢,錢,還有懼怕……費裡尼害怕了,安東尼奧尼害怕了……無所畏懼的只有布列松。」他熱愛布列松的《鄉村牧師日記》、《少女穆謝特》,伯格曼的《冬之光》、《野草莓》、《假面》,還有黑澤明、卓別林,和溝口健二。他書寫著「精神」、記憶與「詩」,而與他的「精神」、記憶與「詩」的語言相反的,是「錢」與「懼怕」。他說,「電影從來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道德行為」。
天哪,在「藝術無關道德」的言語邏輯中,在「電影工業」的資本邏輯中,在「極權社會」的懼怕邏輯中,塔可夫斯基簡直是反藝術、反電影、反社會的典範。我的一個電影朋友在看完塔可夫斯基一生中的最後一個作品《犧牲》(1986年)後小聲跟我說,「這也算大師嗎?冗長晦澀的大師?」這個提問式的表達非常坦誠,正像那些中途就離場的人,忠實於自己的內心,選擇承認心中神壇的潰散。
這已經不再是那個排著隊購買西方文藝論叢的「八十年代」了,人們不再驚慌於那些未可知的精神深度,不再掩飾自身與「殺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弗洛伊德的隔膜。那個51000人手捧《存在與時間》精神極度貧乏的時代景觀已消弭於參差多態的此刻世界。儘管於這片土地,參差多態的此刻是艱難的,但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從這不安的土地裡長出自身的語言,選擇忠於自心的真實,坦承一種物的躁動。在此刻,塔可夫斯基那裡的物與精神的緊張對峙已漸次模糊。而「大師」,這個最初是尊稱佛祖、敬稱德高之僧人的名號,本就與實在界的眾生擁有著現實的間距,無論落在哪個活人身上,都是可怖的神話。好在,塔可夫斯基已經逝去。這個名字,在他獨有的時光與時間中,已承得起任何世代的不屑、不恭,甚或忽視。
精神與詩的單獨者,在現實中相遇
塔可夫斯基,讓那些偏執於精神與詩的單獨者,在現實中相遇。他們數量不多,但也足夠了。這裡,我也沒法掩飾我對《犧牲》的喜愛。這是一部讓我通徹、清醒的片子。北京國際電影節非常規的密集放映讓我有著生理性的睏倦,怪異的是,塔可夫斯基的《鏡子》是對我的一次叫醒,而《犧牲》讓我全然醒來。我喜悅於坐在那些安靜的、留下來的人群中間。大片林地,是最初的時間。風通過草地的聲響,純粹。火裂木質,脆響細索如神諭。六歲的小兒子躺在他們一起栽種的枯樹下,望著天,問:「開始的時候就是語言,為什麼呢,爸爸?」這是《創世記》的「太初有言」,這是約伯或者亞伯拉罕的獻祭,也是塔可夫斯基留給這個充斥著核爆與戰爭的世界「最後的信」。他在「信」的結尾說:獻給我的兒子,希望他擁有希望和信心。
在豆瓣電影《犧牲》的條目下,有3035人做了標記,其中約有2600人喜歡這個有著149分鐘的電影。在1013條短評中,看見我的朋友圍馬說:「大師級悶片是用來催眠的。偶爾看部,足以自窺局限和無知。第一次看老塔最後一部作品《犧牲》,難以企及的有力道。深沉的鐫刻詩化,將人類傷痛浣洗成孩童和永恆的初生。天地融於水火之間,生滅輪迴始於人心。留著這一份遺言,足以迴光返照。」而觀看《犧牲》,之於圍馬,更私人的結果竟是,他在看電影的過程中有了一個神奇的觸動,那就是下周要請他爸媽來京,帶他們一起玩。他說,「這份告別信太有力量了。」他感到整個影院都在震動。
而更多震動人心的記錄來自陌生人,那些字句標記著每一個真實的個體與塔可夫斯基《犧牲》相遇的那些令人震顫的時刻。通過閱讀,我與他們凝結,彼此照見:
「那些美哪去了?自然的魅力哪去了?花園裡留下的,只有被侵犯過後的痕跡。」這是主人公亞歷山大在林地中的絮語,他把人類生活描述為「侵犯」。
「所有為生活所不必須的就是罪惡。這是對安逸的宣判。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們全部的文明,由始至終就是建立在罪惡之上。我們達到一種不和諧,一種物質發展與精神發展的極不平衡…… 你明白,我們可憐的文化,或是說,我們的文明,它患病了。」塔可夫斯基留給世界的診療書在林地的風聲中開散。
「燒完房子後,看著他被送進白色十字車自己爬出來,又進去,又出來,自己又進去,很是不忍。最後看到孩子安好,去淋樹,能開聲說話,總算還有希望。」這個不斷從車裡爬進爬出的場景,我也記憶深刻。揪心,再一次。
「《犧牲》像是一份禮物,同時也是一份祭品。」是的,也感到被饋贈。
「默祭:面對世界,應不發一言,以往祭生。」不發一言,此刻。
「好看得要瘋了。……晦暗,光線被一點點抽走。天要黑了。天亮了。葫蘆廟著火了。時間開始時是水。」知覺意識如此準確地抵達,想必是個細膩的姑娘吧。
「如果每天做同一件事,世界會悄悄地變化。」「不斷地給一棵快要枯死的樹澆水,這棵枯樹必會重生。」這是信的力量,如同箴言。
「對於表達不可表達之物、之情不容置疑的精準和篤定,我確信這就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永垂不朽的能耐。」不可表達之物,不可表達之情,在言說與不可言說之間。
「自然光攝影令人驚豔,而故事本身更像是一個慢速講述的隱喻。高度弱化的情節似乎被美學特質所壓制,有些困惑這是更接近還是更遠離電影的本體呢?」這個問題本身的精神性就讓人愉悅。
「鏡頭運動嚴肅聖潔得一塌糊塗,置身太初之境,場面調度形式感強得更像戲劇。屋子燒空後女人癱在水窪邊,頓時代入一種獻祭的哀傷。馬太受難曲。」嚴肅聖潔,對,就是這樣。於今世,「嚴肅聖潔」,到底還有沒有自身的位置?內心的莊嚴,因稀少而珍貴。
「水,既是生命也是死亡,或者其實它什麼也不是,它只是一種密集,一種流動,一種寧靜,一種最根本的期望。它是墓穴也是子宮,它是柔軟,是睡,是安息本身。犧牲或獻祭,能否讓一切回到原初?能否讓恐懼和荒唐熄滅,重歸初誕時的寧靜?無論如何,最後的光芒並不來自於太陽,而是粼粼波光,這就說明一切了。」塔可夫式躍動的句子,也在閃光。
「這是創造者的末日情節,也是哲學論文——尼採式的絕望,自由意志的沉淪(日本、澳洲都像是逃走和示弱),語言學轉向。最驚人的還是他用這麼高的強度堅持自己認為必要的藝術形式,神聖的戲劇感,就像結尾用椅子搭出的積木,以及大火。這是創造者的自由,是他給出的希望和安慰,像宗教和酒一樣。」激動人心的揭示,如酒神宣諭。
「三博士來朝、約翰福音、核戰。80年代末的患病導演將疾病的隱喻投射到世界戰爭的擔憂……」宗教畫,經文,人類共有的困境照見命運。
「鏡頭從(達文西畫作)託舉乳香的博士一路向上,略過聖嬰和聖母,最終落在一棵樹的樹冠上,正與正片第一個鏡頭中亞歷山大和他的兒子手植一棵枯樹相連。伴隨著鏡頭移動的,是巴赫最著名的作品《馬太受難曲》中的女中音詠嘆調《我的神,由於我所流的眼淚,請垂憐我》。通過展現這樣一幅圖景,影片的意味其實已經在隱約之間漸而明朗起來:《犧牲》所講述的,其實是一個現代背景下的古老故事,一個視受難與救贖為一體兩面的信仰寓言。」以言語描述鏡頭連接起的畫作中的樹冠與父子二人手植的枯樹,還有巴赫的音樂,意義在這些言語的描述中再次降臨。
這些由塔可夫斯基的《犧牲》帶來的匯聚,擁有著精神的通路。這樣的連接也近於詩。這次匯聚使我明白,對言語深度的偏執,對精神性的迷戀,雖稀見,卻並不單獨。在此刻世界,在資本的邏輯與懼怕的邏輯之外,總有一些人,正源源不斷地,匯聚於塔可夫斯基的精神、記憶與詩的邏輯之中,像那些在影院中睡眠的人一樣,安然於塔可夫斯基所創製的時間。他們在「索拉裡斯星」上,彼此需要。
孟瀟
來源:北京日報
責任編輯:虞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