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為什麼放走了易先生?
他明明城府極深,老謀深算,也不過是一個老男人覬覦一個年輕女郎的崇拜與肉體。
從始至終他也不過是滿足於一場狼和狐狸互相試探與追逐的遊戲,他不見得會捨得給她一個名分,雖然他不介意給她一顆耀眼奪目的鴿子蛋。
王佳芝看不透這些?未必。
她便是看得太透了,越發領略了所謂政治的空洞,所謂人性的墮落,所謂個體的脆弱,便在某種戲劇性的氣氛和心境裡,實現了由『有限』向『無限』的一種試探。」
「我不這樣看待王佳芝。
我看到的,只是一個女人,渴望保護她所愛的男人,如此而已。
有了這滿腔熱情,便來不及顧那麼許多。哪怕她背後是一個政黨,一種通行的、安全的、為大眾所歌頌的價值觀念,還是一種所謂更加積極明朗、健康光明的未來。
是易先生,讓王佳芝從一個橫衝直撞、憑著一腔熱情就不管不顧的年輕女孩漸漸蛻變為一個明白欲望為何物、實現欲望為何滋味的女人——成熟女人。」
這種際遇是難得的,人海茫茫,遇見一個推促你實現人生蛻變的男人——
雖然那過程或許會交織苦痛與磨難,但跨越那座山,一個人會明白何為人生,也更能深入自己。
戀愛是伊甸園,也是修羅場,多少人沉醉不知歸路,又有多少人丟盔棄甲,粉身碎骨。
有的人不過享受得一場場肉體的狂歡,有些人不過打發過一段段無聊閒暇的時光,但動蕩深刻甚而苦痛的戀愛,讓一個人如貝蚌生珠。
不是倡導劍走偏鋒,故作深刻的戀愛,而是當一個人深陷其中,欲罷不能,也只好如此這般,順其自然,渴求一個求仁得仁。
如果不能保全彼此,能夠成全對方,也是不辜負此前諸多苦心孤詣。
可以撕破臉皮,破口大罵,甚至大打出手討要公道,追究精神青春損失否?
自然可以,但別人何嘗不也付出諸多時間精力?別人何嘗沒有自己的一番難言之隱?
愛到最後,能夠心存一絲晶瑩剔透的慈悲,或許才是至大解脫。
年輕的時候,看《色戒》看的是皮相,是官場太太們怎樣為著虛榮或者為著男人明裡暗裡勾心鬥角,看的是那顆鴿子蛋的尺碼和光感。
多年以後,再看《色戒》,看的是王佳芝第一次和易先生纏綿時候屈辱又故作鎮定的彆扭,看的是熟能生巧之後兩人顛鸞倒鳳的和諧,和王佳芝緊緊擁住易先生脖頸的那雙手,看的是王佳芝對著易先生唱《天涯歌女》時候嘴角的微笑以及這個深沉男人擠出的一滴眼淚。
我才領悟,王佳芝放走易先生,是一個多麼合情合理的決定。
當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之間,產生了知己般的愛情,見證過彼此最私隱最脆弱的模樣,那麼一切的問題都擁有了答案。
易太太是他的正妻,堂堂正正,儀態萬方,她會為他扮演一個端莊得體的原配的角色,化骨成灰,但她不見得肯為他去死。
王佳芝不過是「另一個女人」,藏在「別館」裡的,沒資格冠冕堂皇地受他的姓冠名的,他們的每一次約會都要經過精確的籌謀和計算,但正因如此,她才敢不計代價地捨身肉搏。
她在他身上看到一個飽滿的、鮮活的、「實現了」的自己。
六七年前會覺得王佳芝蠢,為著一個男人誤了自己卿卿性命,六七年後我依然覺得王佳芝愚蠢,但是這種愚蠢裡面,有極其人性化的天真和可愛。
年輕時候愛一個人,懷著火熱的激情,一心渴望擁有,哪怕手段殘忍果決,哪怕玉石俱焚,不是沒有可能求仁得仁,但是更多的是兩敗俱傷。
安妮寶貝的小說《二三事》,包括改名慶山後的長篇小說《夏摩山谷》當中,都不乏這樣的女子,和已婚男人發展出畸戀,當男人渴望退出,她們展示出性格當中極端暴烈沉淪的一面——
拿著刀瘋砍男人家的門,或者以害得對方身敗名裂且同歸於盡的方式執迷索求一百萬。
對一個男人的失望,對一段感情的失望,衍生出對世界,包括對自己的失望,它會喚醒人心當中極具摧毀性的心念。
藉由這種方式能否獲得解脫與救贖,並不能,仇恨與怨懟像火舌,通過這種形式不斷餵食著自身,直到將一個人吞噬。
如此輾轉反側許多年,終於慢慢學會卸下往事的負擔。
如果王佳芝選擇向易太太挑明自己扮演的角色,她能得償所願取而代之嗎?
不能,她會更快地暴露自己,也更快地消磨掉易先生對她的興趣,成為那些與他有過露水情緣的諸多女子中的一個。
正因為她沒有,所以她是王佳芝,所以她是如此無可取替。
有人說,喜歡一個人並不一定要擁有,完全是鬼話連篇;但是,喜歡一個人就要不折手段地擁有,那也是自討苦吃。
韓寒電影《後會無期》當中,有一句臺詞令人印象深刻——「喜歡就會放肆,而愛就是克制。」
我十分認同這後半句話,所謂「愛就是克制」,等同於「想伸出卻又縮回的手」,「克制」不是一味怯懦和退縮,而是特定情境下的「不能」與「不忍」。
對於王佳芝而言,就是「不能」背叛自己的心、違逆自己的意志;
就是「不忍」見易先生倒在血泊中,而自己從此一人苟活。
王佳芝的愛,是一種成全,大抵也是懂得了人生三昧,動了真感情的「另外的女人」的一種必然選擇。
寫到這裡的時候,火車行進到石家莊站,三個多小時,玉京想起曾幾何時,那個男人就是星夜坐火車,從這座城市辛苦跋涉到北京,只為一期一會,然後踩著清晨未亮的天色,趕飛機去往另一座城市。
她心裡更加瞭然,自己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不能更正確。
她選擇了放生,是讓那個男人回歸家庭,踏踏實實做他的好丈夫、好父親,也是放生自己,讓她得到擁抱新生的可能。
人世間最好的緣契,是在一個不冷不熱的天氣裡,一棵不高不矮的花樹下,遇見一個不偏不倚的人,是張愛玲「原來你在這裡」的意境。
如果上天給你的人生開了一個玩笑,讓你遇見一個蹉跎備至的人,那麼希望你能夠不那麼傷筋動骨地獲得解脫。
從前玉京看電影,形容自己看的是人間百味,冷暖人生,後來她才知道,沒有過與生命的貼身肉搏,是看不懂電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