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讀神
涼月轉雕闌,蕭蕭木葉聲乾。銀燈飄落瑣窗閒,枕屏幾疊秋山。
朝風吹透青縑被,藥爐火暖初沸。清漏沉沉無寐,為伊判得憔悴。
[注釋]
雕闌:即雕欄,華美之欄杆。乾:形容聲音清脆響亮。岑參《虢州西亭陪端公宴集》:「開瓶酒色嫩,踏地葉聲乾。」瑣窗:鏤刻有連瑣圖案之窗欞。枕屏:枕前之屏風。趙彥衛《雲麓漫鈔》卷三:「紹興末,宿直中官,以小竹編聯,籠以衣,畫風雲鷺絲作枕屏。」青縑被:青色織絹之被。白居易《冬夜與錢員外同直禁中》:「連鋪青縑被,對置通中枕。」清漏:清晰的滴漏聲。王昌齡《長信秋詞:「燻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判:同「拼」,甘願、情願。
[賞析]
河瀆神,就是河神,據說是漢初丞相陳平所變。民間就喜歡搞這些偷龍轉鳳的封神活動,把歷史上有名望的人弄一個神位坐坐,算是對他們的敬畏吧!就像唐朝宰相李靖被封為託塔天王一樣。《河瀆神》這個詞牌使用頻率不怎麼高,主要是因為起初唐詞多緣題填詞,寫《臨江仙》就說仙家那一點事,《女冠子》就敘述道情,《河瀆神》當然是詠祠廟了。
詞表達得比較多的是情感、情緒、情事,些個祠廟的事兒,大家不愛去勞神。晚唐「花間鼻祖」溫庭筠寫過幾首《河瀆神》,第一首起拍便直寫祠廟:「河上望叢祠,廟前春雨來時。」之後巧妙地把筆觸轉接到船上,再轉到船中的女子,描述她的孤獨、寂寞、悽涼。繞了個好大的彎,太費事了。後來演變到詞牌與內容沒有什麼關聯時,這個詞牌因缺少名作領銜,仍然遭到冷落。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朱彝尊與李良年、李符等六大才子的詞集合刻於金陵,名「浙西六家」,流傳甚廣。朱彝尊詞集《江湖載酒集》有一首《河瀆神·大孤冊神祠》全部用唐代詩人的詩句組成:
川上晚蕭蕭(張諤)
楚地連山寂寥(李嘉)
女蘿山鬼語相邀(李商隱)
青山暮暮朝朝(劉長卿)
樵子眾師幾家住(皇甫冉)
鴛鴦一處兩處(皮日休)
潮至潯陽回去(張謎)
風悽悽兮夜雨(王維)
用前人的詩句組成一首詞,看起來是拾人牙慧其實需要高超的水平,把各不相干的詩句天衣無縫地整合在一起,既要押韻,又要合平,更重要的是表達到位,沒有一點功底是搞不定的。
朱彝尊不愧是清初填詞高手,信手來,合轍合韻,妙不可言,納蘭讀了非常崇拜。
這年秋,京師發生地震,毀傷甚重。地震使敏感的納蘭心情格外沉重。秋天,天氣轉涼,潛伏在他身體裡的寒涼又蠢蠢欲動
情傷是納蘭一生揮之不去的心痛,初戀折愛妻早逝,這一連串的情感波折使他一直在追思和掙扎中顛沛流離,除此之外,還有寒疾如影隨形地追逐著他,讓他身心疲憊、痛苦不堪。
身心俱寒,是納蘭的宿命?
自十九歲那年春天,青梅竹馬的表妹被選進宮裡,一對小情人硬生生被拆散,納蘭急火攻心,一口寒氣堵在了胸中,病倒後,寒疾就成為他生命的殺手。這團寒氣鬱積在他的心口,一生都沒能吐出來。
這個錦衣玉食的貴族公子三十一年的生命歷程中,有十二年是在心寒、體寒裡度過的。這十二年又正是他一生中最燦爛的青春年華。這是怎樣的煎熬?風華正茂,卻苦不堪言
「涼月轉雕闌,蕭蕭木葉聲乾。」這是一種發自心底的涼意,秋月如水,緩緩流過雕花的欄杆、天井和房屋。落葉沙沙作響,而秋月無聲。落葉的動與月色的靜結合出一種更深的空寂感。沒有了骨骼的落葉,一定攝走了月華的靈魂,飄過樹枝,飄過溝壑,向另一個不可企及的世界出發。季節給了一個仰望的高度,讓它們更接近想像的夢境,以至於輕飄飄的氣質可以被秋夜的風聲和寒涼注釋或者閱讀。
飄是一次墜落,是一次徹底的離棄,也可能是一種解脫。在納蘭的情感迷津裡,悽清是貫穿他生命的箭矢,在肉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下,他的世界愁雲密布。
於是,「銀燈飄落瑣窗閒,枕屏幾疊秋山」。屋外是寒,屋裡也是冷。燭光閃爍,酒在窗欞上。飄落,是一種輕、一種慢。在煎熬中,一切都顯得遲緩,這是心靈的感觸。沒有重量的燭光因為心靈的感受也變得有了分量。枕前的屏風上,畫裡的秋景山重重、煙茫茫,喻示了人生渺花無常。
「期風吹透青嫌被,藥爐火暖初沸。"很多人對「藥爐火暖初沸」這個描繪不解。這個景況是實寫:冷風透被,火爐上的藥罐子沸水翻騰。大戶人家總不會把個藥罐子擱在客廳、睡房來落藥吧?熬得烏煙瘴氣的,滿屋子的藥味,實在不妥。另外,上片開始用「涼月」這個秋天的代名詞,下片怎麼又用上了「朔風」呢?朔風,即北風,是指冬天的風。一夜之間,這種時序遞進也太快了些。
詩詞有時候不能過於較勁,不能一味在物理上進行邏輯考究。納蘭這首詞裡,出現的破繞我們知道就行了,畢竟瑕不拖瑜。
長夜編綿,但怎麼也睡不著,這是為什麼啊?是因為思念伊人。這樣的思念縱然讓人憔悴不堪,也毫無怨言。「為伊判得憔悴。」顯然,這句是宋代柳永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值悴"的縮用。雖然是借用,但表達的相思濃度似可觸換。感情達到高潮的時候,復然而止,而迴腸盪氣。
在人生的旅程中,你用一季裁下鮮豔的玫瑰,換我一生去拔出那枚刺,但我無怨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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