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自去年12月3日官微「中華書局1912」發起徵稿活動以來,很多小夥伴發來了自己的得意作品。我們依例在周六推送大家的優秀文章。今天我們推送的是北京讀者李雲龍的作品,希望您喜歡並分享!另外告訴您一個好消息,【讀者】欄目的優秀文章將適時結集由中華書局出版,歡迎大家踴躍投稿。
我記得的老一輩兒裡,會吃的是四爺。村裡的一般人家還在撥拉蘿蔔鹹菜就粥吃的時會兒,四爺就開始琢磨著撈河裡的魚蝦炒滷蝦醬了;臘月裡,大伙兒殺了豬燉一鍋三尖子大塊兒五花,四爺呢也吃,不過他會再弄一個壇兒燜肉,肉嫩不柴,還沒走油,那味道厚。其實,四爺的會吃源於會做,這在後來被我老姑發揚光大了,老姑的兒子——我表兄,二十剛出頭就給村裡的紅白喜事兒作廚,二三十桌的飯菜,只帶倆下手,不只是暢利,好的是滋味兒可口,當然老姑家的仨表姐,那飯做得也不是一般的講究。
壇燜肉
四爺見得多,做得多,吃得也多,對老家的飯食整得通透。他講過一句話,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忘。四爺說,「待客豐盛又不靡費的吃法兒,不是用盡了心思淘換來的山珍海味,不是大油,不是大量,在這山裡,最最妥當的是『八碟八碗』!」
「八碟八碗」是菜,我對這印象可深。村裡隔長不短的婚聘嫁娶,席面的標準都得是這。其實做這菜的料,幾乎全是一個來處,一頭豬。這麼一來,就是趕不上婚聘嫁娶做客也沒關係,每家臘月昝兒都得殺豬,到這時候,一家老小總也能吃上自家兒的「八碟八碗」。
穰腸兒
盛菜的大碟淺闊,一拃多長,四沿兒是青色的纏枝蓮,圓底兒是盛開的荷花瓣兒。大碟裡的八樣菜,是拆骨肉、切肝花、穰腸兒、肩膀兒、血腸兒、皮凍兒、肺粒炸丸子、菜心拌豆皮。北地寒苦,除了窖藏的山藥蘿蔔白菜,飯桌上幾乎見不到綠葉兒,搭上殺豬時節兒各色的肉是全科,因此才有了這「二素六葷」的搭襯。「二素六葷」在另一面上看,那又分為「六涼二熱」,講究一點兒的場面,菜總要是冷熱勻停,先上的碟兒裡熱的少倒沒啥妨礙,涼的就了酒來吃倒也合口,要緊的是後上的「八碗」,清一水兒的熱菜,比著前面的冷碟來說,在數目上則剛好合適。把肉涼吃恐怕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看《水滸傳》「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那一回,「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衝吃。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著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這牛肉可包了懷揣,應該不是熱得流油的那種。牛馬在老家多作畜力,捨不得吃,羊不幹活但有羊絨,還要專人去放養,並不是家家都有,它們那涼切了的肉一般都吃不上,不過我們有拆骨肉。照字面上看,這物一定是骨肉相連,那可是要害所處的關鍵部位,莊子叫它肯綮,照理講這樣的肉不少,脊骨、肋條或是豬蹄兒都在其內,不過老家用的卻不是這些,做拆骨肉的是甲雞。「甲雞」這字兒只記了個音兒,合適的寫法兒應是「胛子」,「子」讀成了「雞」,類似的變化不少,像把「細緻」裡的「細」說成「四」一樣,那是保留了從前的音兒。「甲雞」是塊兒三角形的扁骨頭,因為連著大腿和肩頸的緣故,上面布滿了筋肉。老家做這肉,和醬牛肉的滷法兒不同,而是直接下到涼水鍋裡猛煮,除了薄撒幾粒粗鹽,蔥姜蒜等小料卻是一概不用的。將爛熟的筋肉從「甲雞」上趁熱扯下,撕成柳葉寬窄的條條晾涼,便可蘸著臼搗的白水蒜泥嚼吃了。筋肉經了井拔、沸水,腥味幾盡全去,又置冷處放涼,肉挺而不柴,蘸上蒜泥,辛香纏繞、滑潤無膩,比苦鹹乾澀的醬制牛肉,可是別一樣饞人滋味。
拆骨肉
「肩膀兒」這菜,在別處總會和肘子攪在一起。可在山裡老家,它不單和肘子是兩樣東西,就連烹製的辦法兒也都有別。「肩膀兒」的說法兒,和字面兒的意思近,真是類似豬的肩膀,講的是豬蹄望上的那一段腿肉,要拿胳膊打個比方,就好像是豬的小胳臂。這一段肉細筋多,脂少膠豐,經火燉爛,放涼切片,和了蒜泥入口,肥瘦得宜,肉味樸厚,留於唇齒間的香味久留不去。說這是「肩膀兒」,並不限兩個前腿,其實後小腿上的那段吃起來比前腿味兒還正。老家人一定不會弄不清與後腿相連的是屁股,它不是肩膀,這麼一想,「肩膀兒」的說法兒不準。它該是啥呢?想想這菜所以不膩,是因上面布滿了連綴骨肉的膠質和筋頭,那就該是「腱髈兒」了。「髈」在別的地兒說在「蹄髈」裡,只不過老家的「腱髈兒」要說成「撿棒兒」,字音兒上稍有變化。一般做的肘子是醬燉,它含了老家的「腱髈兒」和它更上面的一塊肉,這地兒的肉不論肥瘦都夠多,正為這也都油膩得多了,上下兩段的肥腴、精瘦說來最好莫要混做,弄不好那本來自有風致的一段,便消散在香膩濃醇之中了,吃起來總有些可惜。灶坑邊兒上的老人就深明此理,對「腱髈兒」再望上的那一段,就會連同腿身相連處鏇下一大塊兒,用地道的老色兒紅糖或齁甜的樹柿子,把外皮燒成絳紅的顏色,然後調了各樣香料慢慢燉煮,直至成就一碗油汪滑軟、皮柔筋嫩、肉糯適口,筷子一觸顫顫悠悠、一戳軟而易爛的珍饈。有人說這「腱髈兒」是唐朝《食譜•燒尾食單》裡的名饌「纏花雲夢肉」,可那書用料和做法講得太簡單,就未必靠譜了。
與「拆骨肉」、「肩膀兒」不同,「血腸兒」還不是一般的肉食。清人震鈞《天咫偶聞》寫到了清宮的堂子祭祀,「俟肉熟時,跪切細絲,供稗米飯二大碗,肉絲二大碗。肉絲上加塞勒並右肋二條,血腸七片,三四碗稗米飯,飯上各插匙一把,肉絲碗各插箸一雙,獻齊,頂冠跪」,這裡提到了「血腸」。新宰的豬血易凝,所以接血的時會兒,得有個專人撅了箭杆抓緊攪和。在這血的新鮮之外,讓它做得好吃的另一個保障,其實是加到裡面的配料。小那麼昝兒,老姑家的表兄做這東西,往往要往裡面添些蔥姜碎末、椒鹽細面,一是去了腥,另又合了口。血腸好吃,可處理起來卻不是一般的麻煩,表兄幹這活兒,場面豪氣。先抓了一段兒腸頭,用秫秸頂上撅下的尺把長的箭杆,在腸端外側抵住,借著腸身的油滑,「噗嚕——噗嚕——」兩手套握箭杆,環壓腸衣,讓腸外側緊貼著箭杆串套其上,待小腸全部串盡,抵著腸頭的箭杆則正好冒出,手捏這翻出的一頭輕輕抖動牽拉,整個腸子就被翻過來了。表兄就著溫水,「噗嚕——噗嚕——」,把翻開的小腸整個擼洗一遍,附在上面的東西立時不見,鮮紅的膜衣顯露出來;再把它放入換了鹼水的盆中,咵咵搓洗一通,直攪得清水浮白方停了手;這還沒完,洗涮了兩遍的小腸又被扔進半碗面中,就著精細的乾粉重重揉搓一遍,然後清水衝了面屑待用。只見表兄左手扯了一段鮮淨小腸,腸色微紅,將大碗似的鐵漏鬥插入其中;右手抄起鐵舀,盛了半下調弄好的豬血,就著漏鬥緩緩注入腸中;待腸兩頭完全鼓起,便以麻繩緊束了開口,就著溫水唰啦擼洗一下,順手把它甩進熱氣騰騰的肉鍋中隨煮。等到小腸由紅轉灰、周身鼓起,便拿扎鞋底的錐子輕刺腸身,「呲」——一股特別的鮮香隨著蒸汽噴湧而出,再有兩分鐘,就是血腸出鍋的時候了……
血腸
「血腸兒」不肥膩,又獨具肉味,歷來討孩子們的歡喜。可是這物從宰豬到灌注,又動刀,又攪拌,我心裏面就有點兒害怕,所以小時候就特別盼著我媽做另一樣愛看愛吃的好東西,那是肺粒炸丸子。像肝花和心肺這樣的下水,因為有著股子特別的味道,不加配伍地清做,一般人可消受不了,在老家整治這類東西,不說是講究,那是家家祖上傳下來的技藝。鍋裡大塊兒的豬肉上了氣兒,我媽就開始弄丸子了。吊在平房裡的豬肺,凍的還不徹底,依著紋理先把它切片兒、剌段兒,倒了溫水清洗一過,擠去血水後斬粒兒,然後噹噹碎剁至高粱米粒那麼大小備用;去皮的山藥兒,受凍的黃姜、大蔥,也都順著豬肺的路子削好,經過四五個月的窖儲,藏躲在其中的清甜、辛辣格外地濃烈。將這些散碎的備料傾入盆中,攥了兩隻筷子照著一個方向,唰唰唰猛攪一通,直到白山藥、黃薑末、綠蔥葉和紅肺粒整個混到一塊兒;再取過兩塊新壓豆腐,攥成碎末撒到盆裡,並打上上凍前就從糧食堆裡保鮮的四五枚雞蛋,調上兩匙鹽面和椒粉,然後就是再攥著筷子照著一個方向,攪啊攪,攪啊攪,只攪得一盆的碎丁兒如麵團般,在雞蛋和豆腐的生發下,慢慢地黏在一起、膨脹如鼓。鍋裡的油開了,譁譁泛響,香氣固是濃烈,但是卻葷腥的過於豐厚,它的調和當然需要丸子。我媽不緊不慢地把盛了碎丁兒的盆端到鍋邊,右手三指輕盈地掠起一團向左掌輕扣,兩手一合、反向輕滾,只是一個來回,便摶成一個雞蛋般大小、圓溜光滑的丸子。左手照著油鍋順勢下探,就在指尖快觸到油麵的瞬間,手掌倏地打開,摶好的丸子譁地一下滾入油中……炸好的肺粒丸子,黃中帶褐,酥而不硬。吃上這一口,當是有口福,為啥呢?碎捏豆腐,炸後松蓬;雞蛋青黃,包裹緊緻;肺粒雖鬆軟鼓彈,但過了油則硬挺酥脆。經了這麼一剁、一拌、一炸,任是對下水再不得意的人,也忍不住吃上一顆肺粒炸丸子。小時會兒的冬天,山裡沒啥零食,儘管油炸的肺粒兒丸子還凍著呢,可我們總是會去平房裡偷吃上幾顆,不單是為了解餓,它更解饞……
肺粒炸丸子
按理說,菜能盛到碗裡,就能盛到盤裡,可為啥還要分個「八碟」和「八碗」呢?照我看來,這裡的分別當然不是量的大小,而是湯水兒的有無,自來帶湯的菜當然得放到底兒深的碗裡,淺底兒的碟子它裝不了。大裡的八樣菜,道道都帶湯水,那是小炒兒、糖蒸肉、燉肘子、熘排骨、寬粉紅燒肉、白菜凍豆腐、豆芽燜公雞、酸菜熬白肉。若照著主料和燉熬熘炒的一般做法兒看,這八大碗菜似乎沒啥出奇的。不過中國這做菜的講究,特別之處還就在用料的搭配、飪法的微別上。比如做小炒兒,用肉可得細挑,上好是前腿近頸兩肩裡的瘦肉,瘦裡夾肥,質嫩而軟;差點兒的瘦肉位在後腿接臀的內裡;而一般稱賞的精純裡脊,炒來幹硬僵柴,不好入口。小炒兒時須使利刀,將肉剉成比韭葉還窄的細段兒,外切了經霜的微黃薑絲兒,以大勺的葷、醬二油和了粉澱爆炒,這樣出鍋的肉色泛金黃、鬆軟柔嫩、油潤香醇、瘦中含肥。再如以糖入肉的菜南北多有,滬杭本幫菜裡的紅燒肉濃油赤醬外的訣竅是加糖,川菜裡的甜燒白則以摻了紅糖的糯米和豆沙夾在肉片中間蒸就,我家老姑做糖蒸肉則不同,她先是以蜂蜜豬油燒了五花的肉皮,涼後再用刀薄切成片,其間勻抹蜂蜜,片片堆疊、連片盈碗,再用大火猛蒸,肉熱滲油,蜜化成水,油蜜交融,肉浸其間,形整不散,皮肉滑潤,口味肥甘,但不黏不膩,這在以鹹酸為主的北地滋味中,別具韻致。再或是排骨,飲食江湖中做法兒頗多,粉蒸的,藕燉的,紅燒的,糖醋的,蒜香的,醬滷的……說不盡,講不清,不過老家做這東西卻也能在這些個繚亂的做法之外生出新意,先以涼水爛煮,再以大刀斬段,後以蔥姜油醬薯芡翻炒,這樣整出的排骨外韌裡嫩、香馥味足。
在這八大碗裡不得不提的一樣,是白菜凍豆腐。白菜豆腐這說法兒就像是個口頭語,在講飯蔬清簡的時候用得多,可它在八大碗裡就不太一樣。菜要新摘,肉求鮮割,魚剛離水,那在有些人的眼裡看重的是個鮮;可醇酒陳釀,火腿臘醃,瓜條曝幹,講究的則是飽經歲月積澱下來的溫厚。經霜的白菜,靜靜地碼在後山的窖裡,眼看快到一百天了,初時的生澀在溫暖空氣的沐浴中慢慢退去,菜葉也散發出幽幽的甘香,它迎來了最好的燉菜做餡的日子。與之搭配的滷水豆腐,是十冬臘月裡老驢磨下的,在滴水成冰的屋外,只消半個時辰,新壓的豆腐就凍得梆梆硬了,剛做的豆腐裡含著微黃漿水,漿水受冷結冰脹大了,包裹著細小的豆腐顆粒,湊近看時,一粒豆腐、一團漿水,個個分隔,但又冰結在了一起,因著北風和白雪,豆腐真是換了一副模樣。白菜連幫帶葉剌得小指長寬,入新煉豬油和經冬的蔥花、薑片猛炒,待油花菜汁隱隱滲出,便扯上一瓢涼水入鍋,在菜葉隨水翻卷的時會兒,添了色子塊兒見方勻切的豆腐和碎擀的椒麵,單等熱氣上湧撒了半匙兒鹽粒,到湯汁肥白、菜葉滾湧就可停火上桌了。這菜是不同別家七碗的大素,入口流涎的更一個妙處,那是凍後的豆腐冰消後留下的密密匝匝的細孔,融在一處的漿水、菜湯與各色作料燉汁,飽吸在凍豆腐塊兒的小孔中,吃起來軟韌彈牙,汁肉豐厚,初生菜、豆那種猛烈的鄉間野氣,在農家的一藏、一凍、一合、一熬中,變得說不出的溫和、熨貼、舒服,便是豆腐菜葉之外的湯餘吧,也難免讓意猶未盡的人在臨撂下筷子的時候忍不住再吸溜上一口……
八碟兒和八碗兒是約定了這麼一個數兒,可在席面兒上卻不總是沒有變化。只要是在這「八八」的範圍內,裝在碟碗裡兒的具體的菜可也有點子自由。盛夏的伏天兒,北地的黃瓜下來了,又青又嫩,把它切絲蒜拌了豆腐乾條,爽口解暑;母雞也更勤快,隔三差五地會下個蛋,韭攤雞子、對剖鹹蛋這一涼一熱可討人喜歡。入秋的時節也好,八月忙豆角長得真盛,燉了頭年的鹹五花正合適;小西溝陰坡裡的蘿蔔有拳頭大了,纓翠皮紅肉白,用它熬了現壓的大豆腐,那是融合了淺秋風韻的別一味鮮美。冬天呢,臘月裡隨著丸子一起油炸的豆泡,油黃鮮酥,可算是難得的素肉;十五裡壓了燎過的豬頭肉,並著爛熟的豬爪兒,蘸了醬泡的蒜泥就燒鍋,當會酒酣耳熱。
吃這「八碟八碗」,一直以來的搭配是燒酒。朝鮮使者樸趾源來了趟北京,也順道到熱河給乾隆皇帝拜壽,這一路上除了飽覽山水、交遊墨客之外,這人還喝了不少酒。《粟齋筆談》講的是關內行程,這一行人吃了「餑餑兩盤、羊肚羹一盆、熟鵝一盤、雞蒸三首、蒸豚一首、時新果品兩盤、臨安酒三壺、薊州酒二壺、鯉魚一尾、白飯二鍋、菜二盤,該價銀十二兩」,樸趾源酒喝不少,也沒忘同人品評,「酒又數行,李生問:『酒味較似貴邦?』餘答:『臨安酒太淡,薊州酒過香,似非本分清香。敝邦法釀都有。』田生問:『亦有燒酒麼?』答:『有。』」裡頭的燒酒在關外不少見,其中「秋七月初十日丙戌 自入鋪子裡買吃一碗麵、一觶燒酒、三個熟雞卵、一個青瓜,計還了四十二文」,樸氏在熱河與滿人麗川交遊,麗川得了「御賜黃封」「荔汁」,「因出一盞,和燒酒五六盞」款待樸氏,「餘飲一盞,清香滿口,甘洌無比」,另「初八日甲寅……似是樺榆溝也。至店即進食,而身倦神疲……於是以一清心丸易燒酒痛飲,酒味亦佳,飲輒醺醺,頹然抵枕矣」,「樺榆溝」這地兒離承德可是不遠了。燒酒在當時的叫法兒還有「燒鍋」一名,和珅纂的《欽定熱河志》裡就有個相關的地名叫「舊燒鍋」,可見當時燒酒的流行了。燒鍋這酒不一定多高貴,但是純糧釀的味兒正,普通的老百姓得意它,邊上的《朝陽縣誌》說「直魯人之北來者,皆事耕種,不諳經營。朝境之初有商業,自晉人始。晉人悉知蒙族無貴賤,皆嗜酒。邊塞所產高梁荍麥,價廉且多,俗傳先有三泰號晉人燒鍋,後有喇嘛廟」,搗鼓燒鍋也不一定就是晉人,看山東的《萊陽縣誌》,「食以麥為美酒,以糯米釀者謂之銀酒,黍米釀者謂之黃酒,高粱燒者謂之燒酒」,到熱河地面兒的晉魯人不少,他們帶來燒酒的技藝那是自然的事兒。燒酒喝起來的講究,用一個字說是「溫」,特別是天寒地凍的山裡,溫酒就著豬肝、腱髈兒那可不只是個儀式,涼菜總要熱食才對得住這肚腹。挺巧的是,來大清納貢的那位樸趾源也記了這個事兒,「諸人俱興勃勃,更命暖酒,重整蔬果。餘曰:『不必暖酒。』諸人曰:『生酒攻肺,酒毒入齒。』」看來,兩百多年前的人喝燒鍋,比今兒的人講究。
肝花兒
人說「八碟八碗」,有把它和古時「八簋」聯繫到一塊兒的。《詩經•小雅•伐木》有「於粲灑掃,陳饋八簋」,照《儀禮》的理解,這八簋是祭祀宴享時的食物。「八簋」其事,一直在民間流傳,民國九年崔象谷纂《臨淄縣誌•禮俗志》載,「《易》雲『二簋可用享』,《詩》雲『每食四簋,陳饋八簋』,皆有限制。祭品以土產為貴,雞、魚、肉加時菜四件即可,多不過八,燒烤未免過分」。祭祀供品本來也是人弄的,當它走下神壇就成了宴飲之食,明嘉靖《雄乘•風土第三•俗尚》裡就說,「成化弘治間,俗尚勤儉,民多殷富。男務耕讀,女務桑蠶,服以木綿,屋蔽風雨,雖大族巨商,婚不論財,速客以八簋為上,酌以大鬥,三行五行即止,是以民無遊食,官多遠久」。說起來有點兒文雅的「八簋」,到了後來便成了「八碟八碗」。《臨淄縣誌》裡講,「前輩宴客,八人一席,菜用八碟八碗,適合乎中」;《陽原縣誌》的記載就更有意思了,它列出的「八碟八碗」非常細緻,所謂「八碟」,八「碟為海米、海蜇、紅菜、綠菜、鹽肉、鹽魚、醃雞子、醬羊肉」,八碗為「雜菜(粉條、雞子條、肉條)、燒豬肉、煎羊肉、燉豬肘、燉蘿萯或海帶」、「醬豆付蒸肉、丸子、雞子或雞肉」,並配了「大米飯加點心兩道」作為飯食。借碗碟多少來表達筵席層次這事兒受到了很多人關注,清人徐珂《清稗類鈔》「宴會之筵席」就說,「計酒席食品之豐儉……更以碟碗之多寡別之,曰十六碟八大八小,曰十二碟六大六小,曰八碟四大四小……光、宣間之筵席,有不用小碗而以大碗、大盤參合用之者,曰十大件,曰八大件」。《萬全縣誌》裡也提了類似的事兒,「筵會如系席面,則以上全席為最敬。上全席者,為八小碗、四大碗、四大菜、三次腰飯、一次羹飯、二十壓桌是也。俗又名『八八』」。
老家這地兒滿人不少,吃喝裡上講究的「八碟八碗」,頗有些旗人的特色。不說這和鄰近的口裡、關內明顯地不同,便是往遙遠的長白山深處比,這風俗卻也非常接近,《璦琿縣誌》這麼說,「宴客無嘉膳,視家所有,豬雞為上敬。婚禮宴客,殷富之家碗與碟數各十六,謂之『四套』;次等之戶八碗八碟,謂之『八八席』」,話兒說得有點兒謙虛,在缺吃少喝的年代,「豬雞為上敬」也不得了了。滿人的「八碟八碗」總少不了各色的豬肉,這很容易讓人想起當年的薩滿或祭祖。照乾隆十二年頒布的《欽定滿州祭神祭天典禮》和《嘯亭雜錄》《天咫偶聞》裡的記載,須殺豬取肉敬獻神靈與祖宗,血要灌腸兒,肉要熟煮,在那些簡略的描述中,還不見油鹽醬醋、煎炒烹炸的字眼兒,也許這些個調料和技藝,本來就不能施於祭祀的場面兒。康熙時人吳振臣《寧古塔紀略》上也這麼寫,「將豬肉、頭足、肝腸收拾極淨,大腸以血灌滿,一鍋煮熟,請親友列炕上,炕上不用桌,鋪設油單,一人一盤,自用小刀片食,不留餘,不送人」。相似的還有那壽山、慶玉於光緒末寫的《本家族祭禮祖上之禮節》,「將肉同下水一起下鍋煮熟,煮熟時灌血……禮畢,將豬肉收入鍋內,遂在屋地放一張桌子,拿切肉墩子兩個,由兩人片肉。先將下水和血各盤子切點,每桌一盤肉,肉多的多片,肉少的少吃」。比照著來看,傳到今天的老家的八碟八碗,模模糊糊地還存著點兒這些講究的影,不要說灌了腸的豬血,單是肝花兒、拆骨肉、腱髈兒種種,莫不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熟煮冷食了。
很難說這「八碟八碗」沒受過漢民的影響了。老家熱河本是滿蒙漢人雜處之地,乾隆間人樸趾源《熱河日記》之《傾蓋錄》寫道,「餘從使者北出長城至熱河,地本王庭所居,民雜胡虜,無可與語」,他貶稱滿蒙人為「胡虜」是有點兒小心思的,其《行在雜錄》中說「我今稱皇帝所在之處曰行在而錄其事,然而不謂之上國者,何也?非中華也。我力屈而服,彼則大國也」,「皇明,吾上國也……何為上國?曰中華也,吾先王列朝之所受命也」。又《承德府志》「風土」載,「熱河本無土著,率山東、山西遷移來者」,「口外隙地甚多,直隸、山東、山西人民出口耕種謀食者,歲以為常。今中外一家,口外仍系內地」,「東自八溝,西至土城子一帶,皆良田。直隸、山東無業貧民出口墾種者不啻億萬」。不同的人朝夕處在一塊兒,就總免不了有個取長補短的時會兒。不遠的山海關和這兒的情形像,《臨榆縣誌》「風俗」就說,「臨邑承邊鎮屯衛之舊,人情以激烈相高,平居習角牴之戲,清設縣以後,餘風猶有存焉。今則承平日久,滿漢兵民合同而化,蓋已彪然蔚起,有都人士之風矣」。類似的學習有點兒從上到下了,就如對這「八」字的鐘情:一個軍民的編制是要「八旗」;而避暑山莊須彌福壽之廟的妙高莊嚴殿,廡脊上騰躍的也是八條金龍;山莊周邊明明有十二座禮佛的寺廟,可一定要分出普陀寺、普寧寺等八座來由理藩院管著;要說熬個八寶粥、吃個八件的餜子這類零零碎碎的小事兒,那可就更不少了。把敬神祭祖的豬肉弄成「八碟八碗」這麼個數兒,估摸著走的也是滿漢一家親的故道兒。
作者簡介:李雲龍 男,1975年生於寬城縣板城鎮南溝村柳樹底下村。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字學碩士,現任中國教育出版傳媒股份有限公司辦公室主管、副編審。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語法史、語音史,語文課程與教材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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