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冬日那無風也無雲的下午,或許就是我寫作最原初的意象,是最緘默又豐富的啟示錄。太陽升得不高,病怏怏地吊在天上。天色總是澄碧如洗,純粹到摻不進半點世故與心機。芳塵凝榭,歲月靜好,汽笛聲與踏雪聲遙遙地從天際傳來,恍如昨日的迴響。這固然是尼採所言的日神精神之體現,是永遠光明,永遠安閒的夢境。而當尖刀似的寒風從耳畔掠過,在臉上燙出冬日的疤痕時,我也明白,於世界朦朧美好的面紗之下藏著的不過是一具枯骨。它什麼也不創造。它只是寂滅,只是虛無。對生命而言,這當然很難想像。儘管我們都向死而生,註定要從子宮走向墳墓,但它對自身的虛構必然面朝喧譁與躁動,從不鍾悅那駭人的寂滅。可文字卻並非如此。自我重複的文學語言如一條由無數鏡中之鏡鋪成的幽邃長廊,無始無終,通向永恆。如果我們意識到自己亦不過是鏡中的一層倒影而已,那麼寂滅與虛無也就無所謂荒誕了。對於用幻境描述寂滅的文字,我稱之為「冬之文學」。這種說法絕算不上原創。弗萊早在我之前就想到了。他的文學宇宙更符合東方的宇宙觀,是循環而非線性的。喜劇,傳奇,悲劇和反諷分別對應著人間的春、夏、秋、冬四季。周而復始,宿命地不斷復現。在他看來,反諷的手法和文類即是文學之冬,是扭曲,是舊秩序的崩壞,但也預示著新秩序的到來。從學理而言,這樣的闡釋模式自無不可。可在真實的宇宙中,時間的旅途既非線性,也算不上均勻。更高級與渾然的秩序必然超越規律,它恰恰是一切我們仰仗的規律的來源。「規律的規律等於不是規律。」人類幾千年的人文學科研究史足以證明這一悖論。因此很難想像,文學的宇宙會按照某種極為可疑之規律做著機械運動。那麼「冬之文學」該以什麼作為劃分的依據呢?我想既不是客觀的文體與文類,也不是主觀的情感或心理體驗。雖說我最憎惡和稀泥的言論,但也不得不承認:或許它正介於二者的張力之間。我們的文學與世界是一個連續統。恰似陰陽二爻組成符號後所揭示的那樣:唯一確定和不變的就是它的變化。因此我只能告訴你我所理解的「冬之文學」於意云何,而不妄想把整個文學都塞入到四季的模式之中。在討論「冬之文學「前,我們不妨先談一下春、夏、秋的文學。畢竟在造化的渾然面前,任何主體都是被構建出來的。
所謂春之文學,是維吉爾的牧歌,是陶潛的擬古詩,是沈從文的小說。莫不元氣淋漓,含而未發。這種文學上的自我克制、含蓄、樸拙、飽滿與內斂,或出於自然,或苦心雕琢。雖說傳統文論必然推崇前者,而就審美接受與效果論而言,兩者別無二致。「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春之文學的線條是粗的,色彩是濃的。讀來似乎並沒有說太多,仔細思忖,發現其實是言盡於此、再無可說。「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佳人到底形貌如何?她秀心蕙質,玉貌絳唇,或是吹氣若蘭,環佩生薰?酒又喝了多少?淺嘗輒止,還是一飲千鍾?醉後唱了些什麼?是楚地的《白雪》,還是江城的《落梅》?都不得而知。因為春之文學想讓讀者記住的,只有那有待想像補充的瀟灑風神。《子虛上林賦》洋洋千言,讀罷僅驚其汗漫;《世說新語》寥寥數語,而零金碎玉,足以使人嚮往、傾心。所以此類文學之知音,應當有著「拈花微笑」的境界,與「見月忽指」的妙悟。面對紛繁萬象,春之文學只想把世界寫得更短一些。事實上,如果非要對字句長短做價值判斷的話,短的,才是文學。而夏之文學,則是希臘神話,是李白的樂府詩,是莎士比亞的悲喜劇。汪洋欲溢的生命力,咄咄逼人的美學光焰,藝術成熟時的誘惑色澤,都是文學之夏的標誌。當韋勒克所言的「結構與材料」步調一致、聯袂共舞時,我們見證著一個個黃金時代。橄欖收穫的季節,牧神將吹響短笛,撩撥眾神的心曲。奧林匹斯山上並無新事,不過是戀愛、爭鬥和相互追逐。地中海畔那猗蕩又熱烈的風吹了又吹,妙人兒們哪個肯辜負韶光,倒頭大睡?阿波羅駕起他輝光閃耀的馬車跟在狂奔的心上人後面,躡景追飛。沉鬱的哈迪斯聽了俄耳普斯的七弦琴後也會中心搖曳,不飲自醉。插著蠟質羽翼的少年想要飛出迷樓,可他飛得太高了,終於墜海而死,理想被灼燒成灰。悲劇也好,喜劇也罷,這些都是健康的哀樂。幾萬裡的長風吹度關山,李太白也會生出千年一嘆。與其說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不如大大方方承認他生活在一個不可復及的年代。中國古代文學之軸心定格於唐宋,唐開其花,宋結其果。後人瞻望弗及,不得已發兩句牢騷,遙想當年之文苑:參差沃若。文學和人一樣,都有壯年。頹唐衰颯時,我們又會想起那些回不去的夏天。
至於秋之文學,尤為人所津津樂道。屈原的《九歌》、《九章》,達芙妮的《瑞秋》和曹雪芹的《紅樓夢》,皆屬此類。當詩人發現世界在他面前卷旗而去時,他會瘋跑,會試著挽留,而他註定會一無所有。即便聚攏起那些記憶的碎片,捧在手心中,他也只抓住了昨日與明日的哭號。(在此處不失調皮地向T君致敬)一切的一切正離作者與讀者遠去。眼中淚,心中事,意中人,莫不閒庭信步,向荒山落日的方向踱去,終於消失不見,歸於「斜暉脈脈水悠悠」。秋之文學是墮落中的文學,是消逝中的美。是心裡的煙花炸開,用餘生去清掃菸灰。女媧煉五色石補天,偏偏剩下一塊。剩下的那塊是無用又高貴的。它拯救不了世界,更拯救不了自己。全宇宙的遺憾已經被別人所彌補了,而它獨有的感傷卻只能敝帚自珍。「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秋之文學就是如此,最接近文學的本體。它不反抗,不掙扎,不力挽狂瀾。當這個社會如孤島般逐漸沉沒時,它攀到最高的斷崖之上,一躍而下。粉身碎骨的慘狀或許也有啟發意義,而秋之文學想要展現的,是那墜崖剎那,無可奈何的美。亞里斯多德的「淨化」,尼採的「力之意志」,想來都是如此吧。
在離題萬裡後,我們終於說回了冬之文學。它是什麼呢?我想,是北歐神話,是蕭紅的絕筆,是我所追尋的。冰霜戰馬載著夜之女王飛馳在冬季的無垠黑暗之中,那是絕望的隱喻。狩獵的號角響起,漢姆多爾拔出長劍,與納吉爾法船上的所有邪惡勢力開戰。諸神黃昏到來時,無人能夠倖免。天地奏響悲劇的前奏,清與濁,善與惡,全部同歸於盡。夢幻的仙境破滅了,不過泡影一現。縱使是在人間,小城三月,她也沒能活到那無望之愛結出果實的那一天。松花江浩浩湯湯,寒流激蕩,而它的支流卻總是那麼和緩、安詳。呼蘭河畔的小城,城裡的男男女女,都成了蕭紅在香港驕陽下最寒冷、最不能忘懷的思緒。這些是北方人的神話,北方人的史詩,北方人的文學。我們都愛漂亮的綺辭麗句,但也都無從迴避生命裸露在外的厚重之感。這厚重之感,便是魯迅所言的「北方人民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此即「冬之文學」。在故鄉冬日下午的陽光中,我嗅到了這種文學的味道。如同在古遠祭壇上的巫祝,忽而受到了某種神秘的感召。這固然是可疑且毫無道理的。須知對宇宙而言,並無所謂春、夏、秋、冬,對文學而言更沒有這樣荒謬的規定性。但我仍欣然於這作繭自縛的語言遊戲,甚至樂此不疲。我曾在小說裡設想,一頭住在東北深山老林裡的熊如果突然能夠思考和說話,它會怎樣?最後我的結論是,它會成為作家。冬日戈矛在它身軀與心中留下的痕跡將深入骨髓。那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生命體驗。
沒在寒冬夜行過的人不會由衷地歌頌春天,南國的才子們讀不出蕭紅回憶裡的戰慄與傷感。有些文字的存在,需要較低的氣溫條件。儘管這一定義邊界模糊,內涵並無了不起的地方,我還是願意將之稱為「冬之文學」,並有志於做一個冬之文學的書寫者。我並不能完完整整地說出這種寒冷的體驗作用於人的心靈和精神後會產生怎樣奇妙的效果,但我仍會用拙劣的筆觸寫下,我所見過的每一縷凌霄而上、敢於鄙薄酷寒的孤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