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說了《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這本書,其地位和重要性恐怕無人懷疑——它是美國一個名叫新聞自由委員會或哈欽斯委員會的團體發表的著名報告,成為後來以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1980年中文版名《報刊的四種理論》)為名的著作所提出的大眾傳播「社會責任論」的淵藪。但是等看到英文本的時候,卻不禁感到汗顏和惶愧。這首先是因為過去的片段引述一開始就出錯,其次是因為特定背景相當複雜,一般的背景交代難以提供充分的解讀。 先來分析第一個原因和相關問題。本書開宗明義,在篇首就對「新聞界」給予當頭棒喝——「本委員會打算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新聞自由是否處在危險之中?我們的回答為:是的……」(The Commission set out to answer the question: Is the freedom of the press in danger? Its answer to that question is: Yes…)。可是本人過去在一本教材的寫作中引用的這段話的中譯文是這樣的:「本委員會首先回答的問題是,新聞自由是危險的……」[1] 在此,我首先向受我的不當引用的受害讀者致歉,其次再此對商務印書館一個偉大的傳統致敬:在部分譯著的扉頁上提示讀者:「寫文章引用時務請核對原文」。雖然上述文字沒有艱深之處,翻譯錯誤不可原諒,但是整個報告的確如美國新聞界一些人士所說,行文「太學術化、太晦澀、太學究氣、太枯燥」了。我們的譯文是信與達兼具還是錯誤百出,這有待讀者去檢驗。 再來探究第二個原因。20世紀40年代中期前的美國既深深捲入到了世界大戰的旋渦中,在歐亞兩大洲投以巨大的軍事力量,美國社會又面臨的眾多紛紜複雜的矛盾和變革,而與社會潮流息息相關的新聞界和大眾傳播界也處在蛻變的前夜。這是我們所了解的,可是新聞界和大眾傳播界究竟出現了哪些問題,面臨著哪些挑戰,業界、政府和公眾等構成的傳播天平究竟在向何方傾斜,更包括《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這份報告為何和如何出籠、到底引發了何種反應。通過海外學生的幫助,我讀到了一些美國學者的相關研究。其中重要者一為瑪格麗特•A•布蘭查德博士1977年發表的《哈欽斯委員會、新聞界與責任概念》,一為弗雷德裡克•R•布萊文斯博士1997年發表的《哈欽斯委員會走過50年:再現於今日公共與公民新聞事業的主題》。《哈欽斯委員會、新聞界與責任概念》被譽為研究新聞自由委員會的經典作品之一,有了它的譯文,新聞自由委員會報告的一般語境問題可以說是迎刃而解。 有鑑於此,我想改一個思路,為了了解報告「歷史背景」和「現實意義」,不妨從書中關鍵詞尤其是專業專業關鍵詞的解讀去把握本書的一些脈絡,領會報告的不朽價值和歷史局限性。 人物:羅斯福、盧斯、麥考密克上校、赫斯特、哈欽斯、查菲、拉斯韋爾、麥克利什、施萊辛格、李普曼、倫德伯格、塞爾德斯、伊克斯、福雷斯特、坎漢; 社會思潮與價值觀:民主、自由、消極自由、積極自由、自由派、保守派、自由主義、嚴格限權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極權主義、社群主義、公眾利益; 公共表達:憲法《第一修正案》、表達自由、言論自由、信息自由、新聞自由、(新聞)檢查制度、精神權利、法定權利; 政策與法律:新政、(政府)管制、(政府)幹預、反託拉斯、《國家復興法》、《聯邦通訊法》、《外僑登記法》 組織與群體:耶魯大學、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最高法院、尼曼基金會、美國報紙發行人協會、美國報紙主編協會、《主編與發行人》、美國報業公會、聯邦通訊委員會、聯合國、學院派; 專名:press、(mass) media、客觀性、刻板成見、報團、業主的偏向性、特稿辛迪加、責任、可問責性、五步檢測法(委員會對大眾傳播媒介的五項要求)、自律、倫理規約、新聞(報刊)評議會、新聞教育、尼曼獎學金、《尼曼報告》、新聞投訴專員、公民新聞事業、公共新聞事業、新聞批評、媒介批評。 上述關鍵詞中的大部分可以通過查找工具書來解讀,但無論是在美國還是在中國,學界、業界和公眾對於其中若干重要概念的理解在20世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而這些眾說紛紜的詞彙往往又是引起爭議的焦點。其中尤以press、(mass) media、libertarian(ism)、authoritarian(ism)和totalitarianism為甚,譯者以深受其影響的重要著述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及其1980年中譯本《報刊的四種理論》為例來略作梳理和說明。 新聞自由委員會主席哈欽斯在報告的前言中所說:「在第一次會議上,新聞自由委員會就已經決定把廣播、報紙、電影、雜誌和圖書這些主要的大眾傳播機構都納入其範圍。無論『新聞界(press)』一詞在新聞自由委員會出版物的何處出現,它均為這些媒介(media)的總稱。」 正如瑪格麗特•布蘭查德博士所言:「委員會使用的『新聞界』(press)定義遭到了批評。報刊領袖認為,報紙不能與電影或廣播相提並論」,「對於習慣於press的傳統定義的報紙而言,這個外延更寬泛的定義很不合胃口」,「這一定義勢必要引發問題,但是在當時,囊括一切概念的術語「大眾傳播媒介」(「mass media」)尚未普及。」 據《蘭登書屋韋氏大學詞典》[2] ,(mass)media[(大眾)傳播媒介]一詞出現於192—1925年間。儘管書名中使用的是當時的人們更常用的press這個有800年歷史的詞彙作為名詞(其語義的歷史衍變為:壓機——印刷機——印刷品(出版物)——報刊——新聞界,等等),但是《報刊的四種理論》提供的譯文是:「本書中所用『報刊』(『press』)一詞,是指一切公眾通訊工具(mass media)而言……」[3] 。顯然,這裡的press等同於mass media,但是,鑑於當時報紙在媒介中的中心地位以及報刊相對於廣播電視而言的悠久歷史,選擇press一詞自有其道理,其實就相當於今天的(mass)media[。然而將其譯成「報刊」就不妥了,這樣看來,《報刊的四種理論》的書名譯法就大有可商榷之處,似應譯為《傳播媒介的四種理論》。但是把press統統譯為「傳播媒介」也有問題,因為這樣一來,書名A Free and Responsible Press以及另一個關鍵詞中的關鍵詞freedom of the press(新聞自由)就難以漢譯了,甚至連哈欽斯委員會的正式名稱也不好處理。《一個自由而負責的傳媒界》是可以成立的,但是「新聞自由」改為「傳媒自由」則難以接受。這就是在翻譯本書時不得不詳細說明的一大難題。 再看「四種理論」的英文和中譯文用語。「四種理論」的英文和1980年譯本的中文分別如下: (1)authoritarian theory of the press(報刊的集權主義理論); (2)libertarian theory of the press(報刊的自由主義理論); (3)social responsibility theory of the press (報刊的社會責任理論); (4)Soviet Communist theory of the press(報刊的蘇聯共產主義理論)。 「四種理論」本身的語用與語義及其譯法引起的歧義尤以libertarian和authoritarian兩詞為甚。據《蘭登書屋韋氏大學詞典》,「自由主義」作為名詞,英文對應詞通常是有近200年歷史的liberalism(形容詞為liberal)。[4] 自由主義一直是近代西方的主流意識形態[5],而在20世紀常常與法西斯主義、納粹主義、史達林主義等相對。實質上,在「四種理論」之後,許多媒介理論已將作為形容詞的libertarian棄用,而代之以liberal,如卡爾•諾登斯特倫的「五種範式」[6] ;或乾脆以free press(自由報刊、新聞自由)置換,如麥奎爾的「5+1」理論 [7]。 這種替代有無道理呢?就整個西方人的觀點來看,替代的如要的(請注意麥奎爾和諾登斯特倫是歐洲人);而在美國人看來,那就不一定了。我們知道,在當今民主社會主義盛行的西歐,自由主義往往具有社會主義的色彩;而在幾乎不存在社會主義思潮的美國,其自由主義比西歐要右傾得多 [8]。而這種特殊品牌自由主義恰恰就是libertarianism。但是這個詞的漢譯向過去不大熟悉liberalism中各種流派的中國學界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難題。政治學者鄧正來主譯的《布萊克維爾百科全書》將libertarianism譯為褒義的「自由意志論」[9] ,而在由鄧正來翻譯的《自由秩序原理》一書中,該詞被改譯為「嚴格限權自由主義」[10] 。在其他中國學者的著述中,還有中性的「自由權主義」[11] 、貶義的「極端自由主義」[12] 以及褒義的「自由至上論」[13] 等譯法。如果只看中文,誰會相信它們同出一源呢? 顯然,權威學者的解讀才能消除上述混亂。毛壽龍認為,libertarianism 的特點是「極端強調個人自由,強調市場本位,堅決反對政府干預,主張以憲政制度保護個人權利並制約政府的權力」,當代代表人物有弗裡德裡希•哈耶克、弗裡德曼夫婦、羅伯特•諾齊克、米塞斯、布坎南等人[14] 。而libertarianism實則分為保守自由主義和無政府的自由至上論兩支。前者要求必要的政府,趨向於保守;後者則要求廢除政府,傾向於激進 [15]。換言之,兩者的差異,相似於美國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分野。因此可以說libertarianism是美國可被自由派和保守派共同接受的意識形態大致可稱為美國式自由主義。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西伯特選擇這一語彙的用意了,即信美國主流價值觀和既有制度下的媒介理論與制度,甚至對於自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對於在廣播電視領域中推行公營和個另的國營制度的西歐國家也不以為然。
關鍵詞:authoritarian(ism)和totalitarianism 如果說對libertarian一詞語義的理解主要是我們中國人的事情,那麼authoritarian及其名詞形式authoritarianism的情形則有所不同。二戰以來,這個有120年以上歷史、逐漸有了一個當代替用語totalitarianism,後者出現於1925—1930年間 [16]。但是即使是在當今的英語世界,「authoritarianism常常和totalitarianism相混淆」[17] 。假如《一個自由而負責的新聞界》和《四種理論》的作者在四五十年前不能區分二者,那是可以寬餚的。據考證,totalitarianism一語最早被墨索裡尼用來描述義大利法西斯主義對整個社會的全面(total)改造與全面(total)控制 [18]。而據認為第一部研究totalitarian的力作是德裔美籍猶太女學者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1951年出版的《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她提出,納粹主義和史達林主義為totalitarianism的代表,乃是一種全新的政府形式,並揭示其特徵為意識形態和恐怖 [19]。另一名德裔美籍政治學家卡爾•J•弗裡德裡希(Carl J. Friedrich)和美國人茲比紐格•布熱津斯基在1956年出版的《極權主義專制和獨裁》則概括了totalitarianism的五個特徵 [20]:(1)官方意識形態;(2)惟一的群眾性政黨;(3)近乎徹底的對強制權力的壟斷;(4)對大眾傳媒的壟斷;(5)以恐怖手段對身體與心理的系統控制。 這樣一來,authoritarianism就與totalitarianism有了清晰的差異。Authoritarianism 今天被譯成中性的「權威主義」和貶義的「獨裁主義」、中性的「權力主義、命令主義」、「威權主義」等等。而totalitarianism的譯名則多含貶義:「極權主義」,但也有學者取中性譯法「全權主義」。中譯本將其譯為「集權主義」,恐怕是為了避開「獨裁主義」一類的壞字眼。但是,這一譯法雖然易於為熟悉中央集權政治的國人接受,卻有失準確。 如前所述,奉行libertarianism的代表人物多為經濟學家。而大致在20世紀60年代出現的neo-liberalism(新自由主義)正是前者的當代形式。由於這些代表人物(尤其是米爾頓•弗裡德曼)的理論切中當代人類社會時弊,因此近20年來風靡世界,成為各國施政實踐的指導原則和當代各國政府治道變革的理論基礎 [21]。而且新自由主義首先是以一種經濟理論發揮其影響的。在傳媒領域,它借20世紀80年代裡根主義和柴契爾主義的東風,為公司媒介(corporate media)的勃興鳴鑼開道,推進了西歐國家對廣播電視媒介的解除管制(de-regulation)和私有化 [22]。這樣看來,當年的學者們選用libertarian一語是不無先見之明的。
注釋:
[1] 童兵、展江、郭青春:《新聞傳播學原理》,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368頁。
[2] Random House Webster’s College Dictionary,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9.
[3] [美]韋爾伯•斯拉姆(威爾伯•施拉姆)等:《報刊的四種理論》,北京:新華出版社1980年版,1頁。
[4] Random House Webster’s College Dictionary,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9.
[5] 李強:《自由主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3頁。
[6] Denis McQuail, McQuail’s Mass Communication Theor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2000, p161.
[7] James Watson, Media Communication, New York: St. Martin, 1998, p90.
[8] 展江:「譯者的話」,載麥可•埃默裡等,《美國新聞史》,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年版,863頁。
[9] 鄧正來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418頁。
[10] 鄧正來:「哈耶克的政治理論——《自由秩序原理》代譯序」,載弗裡德裡希•馮•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202頁。
[11] 郭鎮之:「對『四種理論』的反思與批判」,載《國際新聞界》1997年第1期,41頁。
[12] 李強:《自由主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200頁。
[13] 毛壽龍:「自由高於一切——自由至上論述評」, 載王焱編:《自由主義與當代世界》,北京:生活•讀 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22頁;江宜樺(2000):「自由主義傳統哲學之回顧」, 載王焱編:《自由主義與當代世界》,北京:生活•讀 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15頁。
[14] 毛壽龍:「自由高於一切——自由至上論述評」, 載王焱編:《自由主義與當代世界》,北京:生活•讀 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22頁。
[15] 鄧正來主編:《布萊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419頁;毛壽龍:「自由高於一切——自由至上論述評」, 載王焱編:《自由主義與當代世界》,北京:生活•讀 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52頁。
[16] Random House Webster’s College Dictionary,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9.
[17] [美] 麥可•羅斯金等:《政治科學》,林震等譯,華夏出版社2001年版,74頁。
[18] 李強:《自由主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119頁。
[19] 李強:《自由主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120頁。
[20] 李強:《自由主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121頁。
[21] 毛壽龍:「自由高於一切——自由至上論述評」,載王焱編:《自由主義與當代世界》,北京:生活•讀 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51頁。
[22] McChesney, Robert W.(1999), Rich Media, Poor Democracy: Communication Politics in
Dubious Times,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pp6,1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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