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榕小崧
近期完結的《精英律師》,成功將西裝背頭、嘴炮傲慢的人生導師型「精英」送入了當代油膩圖譜,也帶動了關於國產劇精英呈現的網絡討論。
《精英律師》劇照。
近幾年國產劇,毀了醫生毀編輯,毀了翻譯毀律師,到現在極少有受到廣泛認可的當代職場精英影視形象。精英形象帶著想像的濾鏡,專業橋段有疏漏,情節不夠戀愛湊,就連翻拍日本的職場劇也拍不出該有的味兒。
國產劇中的職場精英為什麼如此令人反感?原因是多面的。情節設置是一方面,呈現的深度則是另外一面。那些衣著光鮮的職場精英,在編劇設置的家長裡短的情節中,總是缺了點「人味兒」,我們看不到職場人的真實的工作苦惱,也看不到有關精英主義更深的思考。讓專業特質發光的職場劇,距離我們到底還有多遠?
令人反感的國產劇「職場精英」
一部《精英律師》,讓網絡掀起了一場對國產劇「職場精英」的集中吐槽。
人們尚未忘記《歡樂頌》片頭為表現安迪精英人設安排的英文工作對話場景帶來的尷尬,《我的前半生》《精英律師》等作品相繼為國產劇貢獻了另一種「爹式精英」:西裝背頭,走路帶風,嘴炮傲慢,「半永久」型人生導師。「禮貌是聰明人想出來的與蠢人保持距離的一種策略。」說著諸如此類臺詞的「精英律師」羅檳,渾身散發著一種早已「羽化成爹」的氣質,對旁人時刻保持居高臨下的壓制感。
《精英律師》劇照。
生活中不乏「爹味兒」一直在線的人物類型,然而《精英律師》沒有用足夠的工作細節撐起人物的核心。編劇雖然對律師行業做了一定的功課,劇中案例也都能找到現實來源,但為了製造戲劇衝突烘託人設,顯得有些用力過猛。《精英律師》為了讓男女主相遇,在劇情開端安排了一個設計抄襲案,男主羅檳用500萬讓原告(女主的閨蜜)撤銷訴訟,同時因為氣場大開讓原告成為了自己的「顏粉」。為了圓這段劇情,劇情設定被告是一個財大氣粗急於從小案子中脫身、完成併購案的大金主,不在乎500萬的和解款。這種過於大開大合的解決方式,並沒有讓觀眾了解到律師工作的真正日常,了解創意抄襲案的法律訴訟細節。有業內人士吐槽道,如果每個人都能夠調動500萬,那當律師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而為了烘託男主的「爹式精英」,一眾配角淪為陪襯,包括劇中諸多女性職場精英角色。女主是一個善於背法條的「北大法寶」(法律查詢軟體),受情與理的內在衝突左右,經常因為同情心和正義感犯下錯誤讓男主指導善後;劉敏濤、蔣欣等演員扮演的職業女性要麼忙於人事鬥爭,要麼用「美人計」追求男主,她們存在的意義與職業並無多大的瓜葛,而是為了串聯起以男主為核心的線索複雜的感情橋段。
職場劇的外殼下,是一部傳統倫理生活劇,男主缺乏可信的人物成長線,對女性角色的模板式刻畫如常。它對「精英」的呈現,依然停留在令人反感的符號化的層面。這就是《精英律師》節奏明快、收視居高,卻在網絡上差評不斷的原因所在。
被物質化的精英:用「精英」偷渡「慕強」
縱觀國內職場劇中令人反感的「精英」,這種忽略工作細節,用大篇幅的嘴炮和誇張化的劇情來烘託人設的例子並不只有羅檳一例。業務能力飄忽不定的「職業精英」們可以來一場「吹牛101」battle,看誰最終能C位出道:《歡樂頌》中揚言做空對家、威脅說自己依靠資本操作分分鐘能讓對方傾家蕩產的安迪;《親愛的翻譯官》中不用紙筆做筆記,閉眼就能輕鬆完成同聲傳譯工作的喬菲;《創業時代》中大談理想規劃、仿佛進入傳銷現場的創業家羅維……
《歡樂頌》劇照,圖為劉濤飾演的安迪。
職業細節一言難盡的同時,服化道倒是有明顯長進。尤其是對女性職場精英的外表刻畫,比如《精英律師》中男主角的秘書慄娜。由此不難看出影視劇精英呈現受消費文化影響的痕跡,符合大眾對精英設想的外在形象,成為了「幹練」「得體」的象徵物,作為視覺消費的載體傳遞到更多人的生活中。
流行影視中對精英的呈現通常都需要刻畫其物質細節。這和社會精英誕生體制和消費文化有關。
傳統意義上的精英,指代的是在心智、資源或者地位上具有優勢的特定群體。結合人類社會的發展軌跡,早期的社會精英通常有貴族背景。他們被賦予了不同於常人的使命:追求至上的道德,發展社會文明。19世紀20年代,一種沿襲自柏拉圖「賢人政治」精英民主思潮開始盛行於西方世界。帕累託、熊彼特等學者認為,能夠承擔治理重任的只有少數的政治精英,熊彼特提出古典民主理論太過理想化,人民意志無法真正實現,民主是一種方法,而非目的:「民主方法就是那種為作出政治決定而實行的制度安排,在這種安排中,某些人通過爭取人民選票取得作決定的權力。」
《精英的興衰》,帕累託著,宮維明譯,北京出版社2010年2月版。
與此同時,始於亞當·斯密的勞動分工理論和社會經濟發展催生了更細緻的勞動分工,在專業主義話語下,具有專業話語權的職業精英在社會中的地位愈發凸顯,政治精英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算作職業精英的一類。但並非所有的職業精英都能受到大眾的關注,能夠處於聚光燈下、被大眾影視關注呈現的只有少數職業——公務員、軍人、警察、醫生、教師、記者、企業家……他們的工作要麼與公眾道義相關,要麼給人「多金」的印象,像律師這種職業,更是兼而有之。而在消費文化視野下,能夠聚攬社會資源的職業精英,更容易受到大眾的青睞,表現他們品質生活成為影視劇的焦點,琳琅滿目的西裝腕錶禮物首飾,成為上等精英的標配。
但在呈現「精英」之時,如果接受了社會的精英主義話語,不對其加以反思,再加上疏忽刻畫工作細節和人物的成長線,就會導致如今的國產職場劇僵局。獲得精英地位的人滿滿的傲慢來源於對他人的鄙視:《精英律師》中羅檳認為送外賣的工作人員的時間,不如自己的時間重要;《歡樂頌》中的安迪和曲筱綃,討論樊勝美是「撈女」,邱瑩瑩活不清楚。而工作的意義除了獲得財富、人脈和完美的家庭等物質化的目標外,還有什麼意義?
《歡樂頌》中的樊勝美。
當「精英」被物質化,精英價值便與職業價值脫離,染上了慕強的色彩:你強你有理,你弱你活該。如果沒有清醒的自我意識,慕強心理具有極強的欺騙性——社會需要的是強者,你可以努力成為精英,如果你得不到精英的地位和生活,是你自己的問題。
真正的「去精英化」:回歸職業意義本身
有意思的是,在眾多評論《精英律師》的文章中,有人提到了《精英律師》的「去精英化」。針對網絡提出的劇情過於關注家長裡短、把職場劇寫成了中年都市浮誇偶像劇的批評,反對意見認為電視劇其實是想把「律師」拉回日常——中國律師不像英美法系下的法律精英有激情法庭抗辯,處理的案子也不都是需要庭審的大案,他們日常接觸的都是非常貼近生活的群體,充滿了瑣碎的雞毛蒜皮。
不過這種辯解顯然站不住腳。拉回日常的潛在意義是拉回真實,雞毛蒜皮的事務處理也應體現出專業的素質。國產劇自然需要「去精英化」,這裡「去精英化」包括兩個層面。
一是對職業精英生活的去想像化。這一點,《精英律師》沒完成,反倒由播出後的律師集體吐槽完成了。真實的律師生活不用大段大段地背法條,也沒有動輒上萬的諮詢費。在社交媒體發達的當下,這種「幻象」極易被擊穿,許多行業中所謂「精英」,除了個別獲得資本加持的個體,大部分都是打工仔,拿著再高的薪資也要發愁工作的細枝末節,發愁買房養娃生計,發愁35歲以後的職業危機。
《精英律師》劇照。
第二個層面則是對精英話語本身的「去精英化」。以「精英」為主角的影視劇,其實有很大的反思空間。比如職業精英地位和聲望從何而來,它是否符合對公平正義的本質追求?耶魯法學院教授Daniel Markovits2019年新作《精英主義的陷阱》反思了美國精英主義社會的「擇優」和「慕強」,精英培養精英後代需要大額的支出,以保證孩子能夠成為社會認可的勞動精英,這在Markovits看來是一種變相的財富繼承,而且比直接的財產繼承更為穩定。而成為精英的人,可以通過資本運作獲得更多的財富。
The Meritocracy Trap,Daniel Markovits著,Penguin Press 2019年10月版。
這種精英主義反思不是所有的影視劇都能做到的,那在對職場精英的呈現中,還缺失一種針對職業本身的思考。在國產職場劇中,被劇情放大的不是職業本身,而是職業精英被流行文化想像所賦予的地位和聲望。而職業意義的思考,並不總與物質掛鈎。《精英律師》雖然涉及了一點關於公平正義的思考,但太停留於表面,劇情談到了輿論和道德對正義的左右,但沒有對法理精神進行足夠的闡釋。何為法律,何為律師,在這個披著職場劇外表的生活劇中,我們找不到答案。
所以,《精英律師》沒有做到真正的「去精英化」,真正的「去精英化」能夠將對職業的呈現回歸到職業本身。我們每個人都有幾十年的時間要與自己的職業為伴,對職業價值的思考不是精英的專屬,它事關我們每個人對自我生存意義的追問,也事關我們活著的尊嚴。
作者丨榕小崧
編輯丨安也
校對丨翟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