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三月,武大的櫻花開了。但今年的櫻花,不見如織的遊客到來,分外落寞。好在今天的女主是凌叔華,曾在武大任教,與同事袁昌英、蘇雪林過從密切,結為好友。三位女伴,均才氣非凡,人稱「珞珈山三傑」。瀏覽凌叔華的朋友圈,簡直是繁星薈萃,各方人傑一一湧現……
01
凌叔華,1900年3月25日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老爸凌福彭,和康有為康聖人同榜中進士,可謂同科。後來的凌大人,點翰林,在清末民初,又先後擔任過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北洋政府約法會議員等職,官運亨通。瞧這番履歷,沒誰了,簡直有些晃眼睛。
老媽李若蘭,是老爸的第三房太太。凌大人,高官在位,那個時代三妻六妾,均為正常。凌母生有四個女兒,叔華行三。凌父共有子女十五人,叔華排行第十。
叔華因庶出身份,從小敏感;生母也因未能生出兒子,很是壓抑。好在叔華從小要強,努力求學,為自己,更要為母親爭得一片天空……
02
凌大人是風雅之士,不僅為官,還飽讀詩書,愛好繪畫,交遊甚廣。當時許多名流,如辜鴻銘、齊白石、陳衡恪等,都是凌家座上賓。
在父親大人的藝術天地薰陶下,小時的叔華就愛寫愛畫。一天,在花園的白牆上,她用木炭既畫山水,又畫人物,反正興之所至,畫得不亦樂乎。誰知,塗鴉被父親的客人發現了,很當個事兒,告之凌大人:你家女兒,在書畫上有慧根,如好好培養,定有一番成就。
凌父大喜,在叔華七歲那年,請來慈禧的御用女畫師繆素筠,為愛女啟蒙。反正凌家銀子不缺,後來,叔華又拜山水蘭竹畫家王竹林為師,跟從女畫家郝漱玉習畫。名師出高徒,各位大師,悉數登場,這樣就為叔華的繪畫技術,打下堅實的基礎。
凌父凌大人,雖說人在官場,但內心中,還是文藝青年範兒。這不,女兒的閨房,被他親手布置成畫室,在這兒,他終於可以暫時擺脫官場的勞煩,悠然見南山了。
畫室的布局,也讓叔華喜不自禁——
我的房間布置得像真正的畫室,家具都是爸挑選的……面對紫藤的窗前擺放著一條黑漆桌案,光滑透亮,可以反照出美麗的紫藤花……一張紅漆桌案放在面朝紫丁香的窗前,這種紅漆是北平最好的,紅得發亮,看久了令人目眩,簡直妙不可言。
凌大人不光為愛女叔華請來最好的畫師,還延請辜鴻銘教習英語。
辜鴻銘,可是一方人才,他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亞等9種語言,獲13個博士學位,也是張之洞最倚重的助手之一。後來的辜鴻銘,被北大校長蔡元培聘為北大教授。
我們都聽說過儒家經典《論語》、《中庸》,要流利地讀出,也要下一番功夫。可是,在辜鴻銘辜大師這裡,直接就用英文和德文翻譯到西方。這水平,嘆為觀止哦。
叔華,清楚記得:年過花甲的辜大師,背誦彌爾頓那首6100多行的無韻長詩《失樂園》,居然一字沒錯!
在諸位名師的調教下,可想而知,叔華的氣質,賢淑文靜,淡雅秀麗,是如何煉成滴。
03
凌叔華十九歲,進入天津第一女子師範讀書。此時的她,與周公夫人鄧穎超是同窗,比魯迅夫人許廣平高一級。想想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才有條件,才有能力讀書哦。
1922年,叔華二十二歲,考入燕京大學預科,與即將畢業的冰心同學一年,翌年升入本科外文系,主修英文、法文和日文,魯迅二弟周作人也是名師,任教"新文學"。
1924年4月,印度詩人泰戈爾訪華,這是中國文化界的一件大事。叔華作為燕京大學的代表,與擔任翻譯的徐志摩、參加接待工作的陳西瀅,就此相識。
名方名流,人數眾多。可想來又想去,最具接待規格的還是寬敞明亮的凌宅。於是,這一天,叔華作為女主人,最亮眼的那位,舉行家庭茶會歡迎泰戈爾,作陪的有胡適、丁西林、林徽因、徐志摩、陳西瀅等。
叔華,這樣描寫來到書房的詩人——
抬頭見他銀白的長鬚,高長的鼻管,充滿神秘思想的雙目,寬袍闊袖,下襟直垂至地。
的確,看著泰戈爾老先生,那深邃的眼神,充滿著智慧,與對生活的深刻理解。
頓時,叔華覺得自己是「神遊在宋明畫本之中」,差點連「久仰久仰」都忘了說。叔華,還稱詩人「低沉的聲韻,不但不使人生厭倦,且能使人感到如飲醇醪及如聽流水的神味。」
總之那天,叔華和泰戈爾聊了許久,彼此都給對方留下難忘的回憶。
聊到詩歌和繪畫,叔華還得到老詩人最親切的建議——
多逛山水,到自然裡去找真、找善、找美,找人生的意義,找宇宙的秘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何況,泰老先生傳授叔華的,還是難得的心法呢。
04
當時,在北京,泰戈爾與學生們見面,三人(泰戈爾、徐志摩和林徽因)並立的合影,刊於報紙,人稱「松竹梅三友圖」。
1920年10月,倫敦,留學劍橋的徐志摩,與花季少女林徽因初見。至此,志摩一直難忘徽因。
情不知從何而起,一往而深。徐志摩,仍然心繫林徽因。他待泰戈爾像父親一樣,也把自己的煩惱一一告之。
為此,泰戈爾留有詩句——天空的蔚藍,愛上了大地的碧綠,他們之間的微風嘆了聲:「哎!」
但洞若觀火的泰老先生,對著志摩直言,叔華較之徽因,有過之而無不及。
很明顯,泰戈爾很看重叔華。只是在徐大詩人這裡,我心深深處,中有千千結。他最愛的,仍為林妹妹林徽因,而不是凌妹妹凌叔華。
1924年7月,梁思成、林徽因同去美國留學。此時的志摩,心灰意冷,心無所寄。他找到叔華,訴說內心的憂傷,簡直是把凌妹妹當成最佳的傾訴者。
意想不到的是,叔華不但肯聽,竟還答應做徐志摩的「通信員」,枯索期的溫潤知己。
半年通信,七八十封,幾乎兩天一封,再加上聚會,這顯然是超出一般友誼啊。
實話實說,徐志摩,絕對不是常人眼中的紈絝子弟。給梁任公做門生,與胡適為膩友,為泰戈爾做通譯,這種高度,這種才識,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在內心蒼茫的時刻,徐志摩需要朋友,更需要有展露自己思想的安全空間。而凌妹妹,性格內斂,不愛多言,也正是踏破鐵鞋難覓的「紅顏知己」。
字裡行間中,她最懂徐志摩,也深知徐志摩深深地愛著林徽因。當年為了與林徽因在一起,徐大詩人其表現,那是相當的無情,毅然與懷孕在身的髮妻張幼儀離婚。
凌妹妹,深深地被徐詩人吸引,但她更愛自己,她有她的驕傲,她有她的個性,她有她的才華,她可不願委屈求全,更不願作林徽因的替代品。
1983年,垂暮之年的叔華,還寫信給陳從周(陳從周的嶽母,是徐志摩的姑母),訴說往事——
說真話,我對志摩向來沒有動過感情,我的原因很簡單,我已計劃同陳西瀅結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況且當年我自視甚高……
對不愛的人,早已翻篇,估計連姓名,都記不清了,還愛不愛呢。叔華的此番操作,實在有些畫蛇添足。
曾有一個版本,徐志摩父親徐申如,很是中意叔華,希望兒子與之聯姻。陰差陽錯,成為徐家兒媳婦的是陸小曼。
1931年11月19日,志摩飛機失事,遇難。1933年,徐父請託吳其昌,請他託叔華為志摩題寫詩碑。志摩的朋友中,俊彥若干,而徐父獨請叔華。林黛玉「冷月葬詩魂」,叔華易一字,「冷月照詩魂」,用於志摩,貼切自然。
愛與不愛,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做給自己的心看。志摩,最懂你的人,是我——凌叔華。
05
1924年6月,叔華從燕京大學畢業,以優異成績獲該校金鑰匙獎,任職北京故宮博物院書法繪畫部。1926年7月,與陳西瀅結婚。
陳西瀅原名陳源,字通伯,「西瀅」是他的筆名。民國初年,他受表舅吳稚暉的鼓勵,赴英國求學。在英國,他修完中學課程後,先進愛丁堡大學,繼而轉入倫敦大學,研習政治經濟學,最後以博士銜學成歸國。陳西瀅的妹妹陳汲,嫁與竺可楨。也就是說,著名科學家竺可楨,是陳西瀅的妹夫。
叔華成為陳西瀅的新娘,眾人大跌眼鏡。
愛一個人,就像在被窩裡玩手機,總會有星星點點的光露出。但無人看出,兩人曾經談過戀愛。戀愛中的女人最美,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容光,也許叔華沒有。
志摩,不愧是叔華的藍顏知己。叔華結婚兩個月,徐就看出夫婦二人有矛盾。他給胡適寫信——叔華、通伯(陳西瀅,字通伯)已回京,叔華病了已好,但瘦極。通伯仍是一副「灰鬱郁」的樣子,很多朋友覺得好奇,這對夫妻究竟快活不,他們在表情上(外人見得到的至少)太近古人了!
蘇雪林提及陳西瀅——喜說俏皮話挖苦人,有時不免謔而近虐的,得罪好多朋友,人家都以為他是一個尖酸刻薄的人。
叔華也說過——以前與他(指陳西瀅)出門做客,真是窘得很,不熟的人還以為他很驕傲呢。
最明顯的是,叔華夫婦,婚後不在同一書房寫作。叔華創作時,總是對丈夫"保密",生怕這位批評家,在她的作品尚未發表時,用冰冷的水,將她的文思和創作激情之火澆滅。而西瀅寫好文章後,也不給妻子看。只有文章發表,兩人才彼此相示。
總之,兩人的婚姻,總是有些別別稜稜的。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也是沒轍的事,無理可尋。
數年後,冰心見到叔華,開著玩笑——
叔華,你知道俗語說的,江陰強盜(冰心丈夫吳文藻為江陰人)無錫賊(陳西瀅為無錫人),咱們倆命真苦,一個嫁了強盜,一個嫁了小偷。
得,毫無疑問,叔華嫁給了一個無錫」小偷「,瞧這眼力!
06
1929年5月,武漢大學校長王世傑,聘陳西瀅為教授,後接任聞一多為文學院院長,叔華也到武大執教。
1935年秋,相貌英俊的英國詩人朱利安·貝爾,被武大聘用。初期,由陳氏夫婦負責招待他,在給母親的信中,朱利安說——
整個下午我都和文學院院長一家待在一塊,有他的妻子,還有他六歲的女兒——非常可愛迷人的小女孩。我們談話的方式很自由——簡直是內地的劍橋。
很快,在給友人的信中,朱利安承認愛上了叔華——
她敏感而細膩,聰慧而有教養,有時還有點使壞,最愛那些家長裡短的故事。她不算漂亮,但是很吸引我。
叔華也投入其中,不能自拔。
東窗事發,朱利安離開中國,回到英國。後又來到西班牙,負責開救護車運送傷員,意外遭伏擊,身亡,年僅二十九歲。
數年後,朱利安與母親的通信集結出版。一段不被人所共知的戀情,浮出水面。
1968年,叔華的女兒小瀅,從朱利安的書信集中,得知往事。一次出行,女兒問父親:「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之後,為何仍然在一起?」父答:「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華。」
沒有再多的話,也無法再進行下去……
女兒說——父親其實是個很含蓄的人,他很少說什麼,從不說別人的壞話。
倒是叔華,經常「告誡」女兒一句話——女人絕對不能向一個男人認錯,絕對不能。
07
1946年,陳西瀅被民國政府,任命為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任代表,常駐巴黎。
1947年春,叔華準備帶女兒出國,與丈夫團聚。
巴黎昂貴的生活費用,以陳西瀅菲薄的薪金,無以為繼,只好搬至倫敦。只有在開會時,陳西瀅才到巴黎。
為了補貼家用,叔華兼事"鬻文和賣畫"。
叔華的畫,充滿文人情趣。朱光潛先生稱讚——
一個繼承元明諸大家的文人畫師,在嚮往古典規模法度中,流露出她所有的清逸風懷和細緻的敏感。看她的畫,我們在靜穆中領略生氣的活躍,在本色的大自然中找回本來清淨的自我。
客居異國,叔華先後在巴黎、倫敦、波士頓等地,舉辦個人畫展。也許在畫中,她可以夢回故鄉。
1970年3月29日,陳西瀅因病在倫敦去世。漸入老境的叔華,愈發難忍倫敦多雨的天空,空曠的寓所,陰暗的客廳。他鄉不是故鄉,叔華思念著北京。
1990年5月16日,叔華終在擔架上,一望北海白塔,她童年的記憶,盡在不言中……
六天後,春暖花開的日子,叔華病逝。與丈夫的骨灰,一同葬在無錫陳家墓園,葉落歸根。
叔華自己的房間,任何人不得進入,裡面有她的秘密。她走後,家人什麼也找不到,顯然她已處理了,正如女兒所言——
母親一生都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
人活一生,最好不要辜負別人,但更重要的是不辜負自己。叔華這一生,究竟有沒有辜負別人,究竟有沒有辜負她自己,她的內心最清楚,無愧最好。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