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漸濃。窗外的夜雨滴在竹林間,蕭蕭間更添了幾份寒意。
打掃房間,把行李拿出來,將這幾天穿過的裙子歸置疊好,撕下旅行箱上的條碼紙。收拾文件袋,幾張機票滑落出來,兩張武漢至廈門的往返票,一張廈門至臺北,一張高雄至金門,另有一張金門至廈門的船票。這是我七天的行程。
10月19日,由楊恆均先生帶隊的臺灣遊學團在廈門集合,20日上午飛往臺北桃園機場。遊學團共三十多位成員,來自全國各地,都是楊恆均先生的讀者。談到中國民主進程的宣傳推廣一定繞不開楊恆均先生。他經歷豐富,視野廣博,多年來在網絡上大力宣傳民主制度,發表了許多影響深遠的博文,被網友們稱為「民主小販」。我長期關注他的博客,說他是我的民主思想啟蒙老師毫不為過。上個月得知他組織讀者去臺灣遊學,我便報名參加了。
遊學活動只有七天,但卻像過了很久,因為每天都有新鮮動人的經歷。此刻收拾完行李,坐在檯燈下,有點急切地打開電腦,想要趁感受還鮮活時記下在臺灣這幾天的見聞。但我有點沮喪,似乎有太多東西推搡著想要破門而出,堵在門口反出不來。
遊學團裡各位朋友們親切的笑臉,楊恆均先生爽朗而睿智的話語,在臺北國民黨總部坦誠友好的座談交流,在海軍左營區的參觀,與謝龍介議員吃飯聊天,還有臺北故宮博物院粉彩圓瓶,中臺禪寺的佛像莊嚴,阿里山的千年神木,日月潭的碧水白浪……這些畫面在我腦海中碰撞回溯,紛紛綿綿,不知從何說起。但定定神,始終盤旋不去的卻是一張極其普通、帶著點羞赧的臉。我發現這竟是此次臺灣之行讓我印象最深刻的畫面。
那是到臺北的第二天,上午在國民黨總部座談完,下午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旅途中只要有機會,我更喜歡一個人到處走看。獨自參觀了中正紀念堂,想去誠品書店逛逛。坐計程車到半路,無意間看到路邊是國軍歷史文物館,我馬上下車,走近才發現已閉館。我只好在門口轉悠了一會兒,拍了幾張照片。
聽司機說誠品書店已不太遠了,我打算走過去。正好迎面走來一位大叔,我上前問路。他用不太流暢的國語指著方向,見我還是有點茫然,略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下班了沒事,要不我帶你去吧!」他見我有點詫異,趕緊擺手說:「你放心好啦,我不會怎麼樣的啦!」
我笑道:「倒不是擔心,我怕耽誤您時間。」他說:「沒事啦,反正我也要去那個方向。你說話的口音好好聽,你是北京人嗎?」就這樣,我們聊起來了。
大叔看起來五十出頭的樣子,戴著幅眼鏡,透著點文化氣,穿一件洗褪色的紅色T恤衫,領子已經磨破了,手指顯得很粗糙。除了有點羞澀外,氣質看起來倒像北京侃爺。說話間他帶我走到他那輛小又舊的摩託車前。在臺灣摩託車是非常普遍的交通工具,寬闊的大馬路上,摩託車與汽車並行,風馳電掣地駛過,各不相擾。他先帶我去買了一頂頭盔,說在臺北使用摩託車必須戴頭盔。我戴好了,他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說這下放心了。
坐上後座,大叔囑咐我扶好便一路呼嘯起來。我們看起來和來往的摩託一族沒什麼區別,但我卻興奮的想高歌一曲,我感到一段奇妙幸運的旅途經歷即將開始。
很快,大叔帶我來到西門汀。各式各樣的特色招牌、霓虹燈,好像抬腳走進侯孝賢的電影畫面中。到了誠品書店,我挑書,他在外面抽菸等我,約好半個小時後在樓梯口見。沒一會他又進來,向我介紹一些書。從他的介紹中,看得出他也愛看書,對歷史和文字學很感興趣。他還愛好機械,業餘喜歡做一些機械手工。
買好書出來,臺北立馬成為大叔家的客廳,他熱切地想要把家裡的各種寶貝展示給我看。他帶我去參觀電影街、中藥街,還去了幾個有名的夜市,那裡各種小吃琳琅滿目,我只恨自己胃太小。路過龍山寺,他建議我進去看看。我進去逛了一大圈回來,出寺門一抬頭,他竟然站在馬路對面。原來他怕我出來找不到他,一直在門口等著我。我怪不好意思的,他倒安慰我。
逛了好久,我請他吃飯,他堅決只點了一份才一百二十臺幣的肉羹飯。他向我介紹,肉羹就是當年晉惠帝說的「何不食肉糜」的那種東西。我們邊吃邊聊天,得知他祖籍福建仙遊,來臺灣已經有七八代了。我好奇地問他們是如何投票選舉,他說選舉前會有人把選票寄到家裡,一般在附近學校投票。
我說:「我長這麼大還不知道選票是什麼樣子呢。」
他搖搖頭說:「哎呀,你們沒經歷過就覺得民主好,其實也就那樣啦!他們天天在電視上鬧來鬧去的,好煩的啦!」
我問道:「民主自由難道不好嗎?」
大叔說:「我按規矩做我的事,又不違法,沒人能把我怎麼樣。他們誰當總統不關我事,我已經很自由啦!」
我八卦地問他支持哪一個黨派,他說:「先前我投過馬英九,但我也不是支持國民黨,我支持中華民國啦。我從沒去過大陸,最想去的就是北京的長城。等我攢到錢去大陸,到時請你當導遊哦!」
中華民國,這個詞對我們既遙遠又熟悉。沒來臺灣之前,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一段逝去的理想與情懷,是那些燦若星辰的大家風範與名媛閨秀的風採。來到臺灣,在桃園機場「中華民國入境」幾個字前,我有種強烈的穿越感,好像那一頁歷史只是被太平洋的海水隔斷,而今竟在彼岸重新續上再翻閱。
談到中華民國,必然繞不開蔣介石。他在我小時候的歷史政治書中的形象是一層,下午我參觀中正紀念堂時看到的形象是一層,臺灣人口中的先總統形象又是一層,還有第二天黨外人士懸掛在紀念堂兩側的對聯:「拆除威權象徵,實踐正義;公布屠殺真相,清算到底」又是一層。我在筆記本上默默抄錄下他的兩句話:「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生活的目的在增進人類全體之生活」。
臺灣之行,我思考最多的問題是:真相是什麼?我們究竟知道多少?是以什麼立場、站在什麼角度在看?我沒有答案,也許思考本身就是答案。
大叔帶著我騎摩託從下午逛到晚上,我們聊各自的生活。他告訴我,他最大的夢想是當導演,創作出一部可以轟動世界的電影。他平時會看電影方面的書,特別喜歡李安。他在講著這些,眼裡放著熱切的光看著遠方,似乎毫不懷疑。我知道這大概永遠不會實現,但我打心底尊重和祝福,一個有夢想的人是有福的。
他說是自己羅大佑的粉絲,說著就哼起他歌,我跟著一起唱《戀曲1990》、《鹿港小鎮》。兩個相隔萬裡完全不相識的人,隔著深深的海峽,竟然唱著同一首歌。唱了幾句,他側過頭問我知不知道汪子琳,他特別喜歡她的《臺北的夜空》。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自顧大聲唱起來。
寬闊的馬路,一輛輛汽車和閃耀的燈火在我身邊飛速撲過。來自大陸的我,坐在一位萍水相逢的臺灣大叔的摩託車後,夜風吹動我的頭髮,耳邊飄過他快活的歌聲,一時間竟生起不知身在何處奇妙之感。這就是臺北的夜空嗎?
我要回飯店了,他堅持送我到門口。我在包裡摸來摸去,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東西可送,也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滿滿的感激,於是很笨拙地掏出一些人民幣請他能收下,他瞪著眼睛搖頭堅決不要。
我說:「這是大陸的人民幣,你不是想去大陸看看嗎?雖然很少,等你去大陸時就用得著了。」他見我態度誠懇,幾番推辭後才勉強收下了。道別了正往回走,又聽到他在叫我。他跑過來,有點羞澀地讓我留下電話號碼,說等他的電影拍好了一定會打電話告訴我。
我仔細地寫下電話號碼,雙手遞給他,認真地說道:「接到電話後我會第一時間去電影院欣賞你的作品。當我在電影屏幕上看到導演是你的名字,一定會高興地歡呼!」他開心地笑了,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舒展如花。
他是鄭德良先生,臺北市一位普通的做苦力打零工的人。我真誠地祝福他,希望有一天,某一部電影屏幕上會打出「鄭德良作品」。
魚並不知道水的存在,也不需要知道水對它的意義,它只需要能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臺北的夜空,是我們今晚的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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