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美國總統大選的前後,我常常聽陳文茜的節目。她做政治觀察多年,對世界局勢很有想法。她和李敖是多年好友,忘年交,彼此非常熟悉,所以常在節目裡捎帶李敖。
我因此知道了李敖患病的消息,想他年屆八十,又罹患腦瘤,恐時日無多。手機裡還存著他的電話,曾經猶豫說是不是打過去問候一下,又怕他不記得我,病中打擾他也實在不妥,算了吧。想著什麼時候他好一些我再去拜訪他,這一來,就看到他病逝的消息。
十幾年前,我到臺北工作,住在東豐街的東口。出門便是敦化南路,左轉就到了仁愛路。在這兩條街的交叉口,是著名的仁愛圓環。仁愛路敦化南路都是高級住宅區,敦南靠近東豐街口有一座樓叫金蘭大廈。李敖不在陽明山寫作的時候,就住在這個大樓裡,和我算是鄰居吧。
我第一次在街上遇到他非常意外,那是上班上學的早晨,我去敦化南路坐公車,看他迎面走過來,穿一件紅夾克,白襯衣,提著一個塑膠袋的豆漿和早餐,腳步很快。我心想,這不是李敖嗎?
有的人臉盲症,我這方面的記性就極好。再臉盲的人看到李敖整天在電視上眉飛色舞也會認識的。李敖也自己出門買早餐嗎?當時我很納悶這件事。
後來在旁邊的早餐店買蛋餅的時候,和他排前後,也在買蛋餅,我主動和他搭話,「李大師,你也自己買早餐嗎?」
那時候還有另一個李大師,類似王林大師的那種。可臺灣只有這個叫李大師。
李敖的反應特別出乎意料,他做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並沒有長者的矜持,直接咧嘴笑了,「你知道嗎?我還親自吃早餐呢。」
每天他在路上遇到那麼多人,如果都像我這樣好奇那得多忙啊。那一陣我經常見他,點頭笑笑就過去了。
在東豐街上我還有幾個朋友,陳家姐妹三個,開了牙醫診所。她們三個年紀都不小,全是單身。我和二姐關係最好,她有一輛摩託車,帶著我到處跑。我下班以後也常買了便當去她們那裡一起吃飯。
有一天李敖也在。
他和姐妹三個都很熟,像我一樣,街坊常經過就進去串個門,也許因為看牙認識的吧。我路過如果看到李敖在,也會進去和他聊聊天。這樣就慢慢認識了李敖。
他的書我連提名諾貝爾文學獎的《北京法源寺》都沒看完。他說自己著作等身,比你我的身高還高,我是相信的。他攢一攢就是一本,我覺得他就是為了錢,中心思想也無非就是罵人。一罵老蔣,二罵小蔣,罵李登輝,罵民進黨,罵美國。都是壞人,這些年唯一誇的就是共產黨。
但和他聊天也不太聊那些事。他主要是說他的家事。他兒子那時候還小,他比兒子大五十八歲,還有個更小的女兒。和世界上所有曬娃的父母一樣,他說兒子有想法,讀書好,有的時候還抱怨「今天這小子給了我一拳,打得我好痛。」 可表情明明是在褒獎。女兒也是多伶俐可愛,雖然總是被女兒揍,那也打是疼罵是愛。太太多漂亮,腿長。他總說,我們家下一個比我年輕三十歲,都是我的子孫輩,自己挨打挨罵也心甘情願。
除了聊家事,他也喜歡給女孩子們獻殷勤。三姐妹他自然是不會放過的,就連偶爾上門的藍心湄,他也大肆讚美。其實每個人躺在牙醫的椅子上都好看不到哪裡去。。。
藍心湄在旁邊開了個餐廳,叫KiKi,招牌上有一隻貓,做的菜口味比較重。李敖常去吃的。那個餐廳常有很多演藝界的人去吃,陶子也是常客。我聽見藍心湄管任賢齊叫小齊。
那一帶常有他出沒,他有一輛紅色的BMW Z4,常在街上開著車篷,飛速行駛。
我那時候著迷攝影,走到哪裡都拿著contaxxx G2加一隻35mm定焦。李敖看到我的相機就問是不是很高級,我告訴他這是一位高深的攝影老師教我的配置,非常低調,不懂的不知道多高級。他聽不懂,但從此以後就叫我「攝影家」了。
我那時候用ILFORD的黑白膠片拍,給李敖也拍過很多,現在能找到的就是這張C41底片衝的合影,因為被數位化了。。。
他那時候總是穿著一件紅夾克,約好我給他拍照的時候,特意又打好領帶。我說自己其實不怎麼會拍照,只是熱情高,喜歡而已。他說沒關係,我說你是攝影家,你就是攝影家,我願意當你的模特。
後來照片印出來,我裝在一個大信封裡給他,他還問我要不要給他籤名。
那時候我還很年輕,讀了一些他寫的文章,非常佩服他。在臺灣的白色恐怖之下,他敢於罵蔣介石,哪怕坐牢也絲毫不畏懼。當然,蔣介石沒有處死他我也覺得難以想像,還讓他在監獄裡繼續讀書,寫書。。嗯,國民黨反動派就是這樣昏庸無能,才丟了大陸退到臺灣的吧。
認識了他以後,我才開始看他的書。
我去誠品買了幾本他的書,請他給我籤名。因為要送給朋友,所以他一一寫了朋友的名字在書上,某某先生雅正。他告訴我剛出了一本小說,叫做《上山下山愛》,我沒有買。他就送了我一本。聽說很黃,我一直沒有看。
那次去了他在金蘭大廈的家,還認識了他的助理。李敖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團隊,幫助他搜集資料,專門打官司,罵人,罵李登輝用。那位助理戴著厚厚的眼鏡,一看就是個書呆子,留了email地址和電話給我,說以後用這些方式聯絡。
我看到了李敖的客廳,他的書房,滿坑滿谷的書,也看到了傳說中的裸女畫,品味很是一般。。。還有幾張陳逸飛風格的作品,沒看到半裸的莫文蔚。
後來《南方周末》和我約稿,去採訪李敖。我和李敖聯繫,他說他有點事情要做,最近不接受採訪。過了幾天我看到新聞,說他決定參選總統了。
再後來,他和鳳凰衛視做的節目之諂媚,令我非常震驚,這一系列也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
但去年回頭再聽《李敖有話說》,聽出了一些不一樣的意味,想著也許自己誤解了他。
做為一個人,兒子,父親,丈夫,前夫,學生,老師,持不同政見者,他有那麼多重的社會身份,如此難以統一。畢竟我看過他電視報紙和書籍之外的樣子,有些事情稍微容易理解一點,但我也不敢肯定。
對這個世界畢竟是難以全部了解的呀,對一個人也是。如今,李敖離去,對他的評論,一時間必定排山倒海而來。
我能夠想像那是怎樣的一番褒貶和剖析,上下五百年,左右兩岸三地,媒體一定要徹底掘地三尺。畢竟,李敖還屬於死後允許被評論的人。他既小氣又斤斤計較,他幫助慰安婦也幫助抗戰老兵。無論鬥士還是小丑,各自疏解一番,過幾天就散了。
而在我心裡,一直會記著的,還是那個在東豐街上提著豆漿的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