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期「南都大牌檔」中,焦雄屏與正在進行《太平輪》拍攝製作的吳宇森導演進行了一次長談,回顧其香港成長、好萊塢闖蕩、重返華語影壇的歷程。近半個世紀的銀海生涯,全面鋪展,精當勾勒。吳導演童年看過的電影《綠野仙蹤》,與後來拍攝的《變臉》有什麼關聯?為什麼他會被稱作最能適應好萊塢的華人導演?他如何看待關於暴力美學的坊間評論?言談之中,張徹、徐克、周潤發、梅爾維爾、湯姆·克魯斯、昆汀·塔倫蒂諾等舊雨新知紛紛亮相,也串聯成一份珍貴的影壇風雲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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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小新)
吳宇森在訪談之後留影,誰知盤中膠片,皆是辛苦所得。
西方緣分
從多倫多開始,《辣手神探》最受歡迎
焦雄屏:回想一下,當年第一次聽到您在國外已經揚名,心裡很感動,那一年在多倫多,看你的《Hard Boiled》。
吳宇森:《辣手神探》(1992)。
焦雄屏:臺灣翻成《槍神》了,名字很可觀。看完電影之後,所有觀眾忽然很大聲地一直叫「Woo……Woo……Woo……」一直拍手,記得那時你從側面那邊走出來。那時,在西方世界,大家已經開始從《喋血雙雄》(1989),到《喋血街頭》(1990),到《辣手神探》,特別了解您的作品風格。
吳宇森:多倫多是第一站。我的電影能夠引起西方觀眾、媒體、影評人注意,就是從多倫多開始。(焦雄屏:為什麼呢?)那時我的好朋友張家振帶著《喋血雙雄》的拷貝,跑到多倫多去放。他曉得那些人看了又看,又好喜歡,後來一直放,放到《辣手神探》那時,觀眾都已經對我有認識了,看得就更興奮。沒想到《辣手神探》是西方世界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其實大家以為是《英雄本色》(1986)。
焦雄屏:或者是《喋血雙雄》,(吳宇森:對。)伯仲之中最喜歡的兩部。
吳宇森:是很喜歡,但是讓他們看了最驚訝、最不可思議的,還有很多新奇的東西,都是在《辣手神探》裡。
焦雄屏:聽說昆汀·塔倫蒂諾看完這部電影,立馬去買了一套風衣,開始走這
個路線。電影學者大衛·鮑德威爾(David Bordell)說你是最能適應好萊塢的導演。您同意嗎?
吳宇森:其實我也同意。我覺得我拍電影,無論在技巧上,還有表達理念、手法上,甚至在處理演員方面,都蠻西方式的,或者是很受西方影響。張徹導演曾跟我講過——他知道我要到好萊塢去——他就勉勵我,要用西方的技巧來融入東方的精神。我是用這樣的方式來拍電影,所以難怪當初《喋血雙雄》那麼受西方人士喜愛。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看那部電影時,不需要聽得懂中國話,光是看影像,已經領會到每一個細節。
焦雄屏:我覺得特別有趣,因為你的電影其實受到西方相當多的影響。
吳宇森:對對對。
焦雄屏:其實您早期的電影中,尤其從《英雄本色》一系列英雄片,或者是這種血戰的電影,受到西方非常多當代動作片的影響。我知道您最喜歡的導演是梅爾維爾(法國導演讓-皮埃爾·梅爾維爾,代表作《獨行殺手》)。
吳宇森:還有薩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作品有《日落黃沙》、《稻草狗》,被譽為暴力美學電影開山鼻祖)。
焦雄屏:很多造型很多情節,尤其殺手那種孤獨感或孤僻感。薩姆·佩金帕是暴力美學吧,都是慢鏡頭,還有男性的……我們講兄弟情誼,雖然被很多人解釋成同性戀這個次主題,但都是西方很熟悉的語言。尤其從60年代一直到80年代,已經逐漸開始形成一套世界通用的電影語言。那您採取西方式的語言,又讓人家這麼折服,你自己覺得原因是什麼?
吳宇森:電影不是胡想聯想的。有一些西方技巧對我創作的確是帶出了很多靈感。比如像《阿拉伯的勞倫斯》(1962),經典的一個剪輯蒙太奇的運用,戲開始沒多久,我們看到勞倫斯點了一根火柴,還在燃燒時,他拿在手裡把它捏滅了;第二次他點火柴,火柴大特寫,然後他一吹,馬上就接沙漠,沙漠剛剛日出,紅日升上來。觀眾都停住了呼吸,看那個畫面,畫面超過一分多鐘,靜靜地看著。這種蒙太奇的方式,我用在電影裡邊。
焦雄屏:還可以舉例嗎?
吳宇森:有的時候用在戰鬥裡,在《喋血雙雄》裡,大決戰在教堂,當周潤發中了一槍,馬上就接到聖母像,聖母好像看著他。另外就是,李修賢中了一槍,轉身的時候,就接到一個鴿子,慢鏡頭,飛過一支蠟燭。不相干的東西,來連接出一段情緒,一段情感。
焦雄屏:《英雄本色》這種雙槍俠,也是你藉助的靈感嗎?
吳宇森:也不完全是。當時我拍《英雄本色》,起先要拍一場戲,周潤發要復仇,一個人進去。如果拿著機關槍一掃,起碼掃好幾個。當時我說這不是一個英雄的行徑,又要讓他瀟灑,又不用機關槍,還希望槍聲可以有一種音樂感,怎麼弄?道具師傅說有一種槍,連發子彈,可以裝16發。雙槍連發的時候,就好像打鼓的音樂感。當然我看西部片也很多,就想學,也最喜歡最後一段,兩個人被大包圍的時候,拿著槍衝出去定格,那個畫面。
焦雄屏:像李小龍的《精武門》,也是用同樣的狀態:所有人包圍,衝出大門,騰空定格。那時是一個非常震撼的技法。西方後來幾個大導演,像昆汀·塔倫蒂諾的《落水狗》(1992),還有羅伯特·羅德裡格茲的「殺人三部曲」,他們都說是習自於《英雄本色》——又開始反過來影響到他們,對吧?
吳宇森:對,他們都很喜歡。其實這都是一個循環嘛,我們很多時候都是在西方電影裡學到很多東西,或者在模仿中找出、形成自己的風格。他們的電影影響了我,我也影響了他們,之後他們又有新的東西,再影響我。其實我們都在一個大家庭裡。
焦雄屏:電影自己是一個王國,並不是跨文化的問題。看您的影片片名,《碟血街頭》、《喋血雙雄》、《縱橫四海》,很多是從梅爾維爾電影的香港譯名直接引用過去的,但你能把這些影片倒來換去,所以您的影片,我認為變成了橫跨東西。其實他們的影片,很多也是從美國好萊塢學過來的。(吳宇森:對。)所以你們的影片就是不斷地變形、變奏,我認為是七八十年代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世界開始變成更加密切來往的一種後現代現象。它不是有特別清楚的主流文化脈絡,或是一個非常完整的自己內部的文化符號,它已開始吸取四面八方的各種文化來源,成為一種新的組合,然後又影響回去。我覺得可能在將來的電影史上,不但會認為您的位置是——現在看文獻,很多人說您是動作影片類型中間,這世界最有影響力的一位導演,但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你們幾位共同創造了一個新的、後現代的文化現象。
《喋血雙雄》裡兩人對峙的經典一幕。
拍《碟中諜2》時與湯姆·克魯斯合作。
《變臉》裡,耳機裡響起《飛越彩虹》。
去好萊塢
如何讓湯姆·克魯斯和我都有面子
焦雄屏:回到張徹所說的,用西方技巧表現東方精神,您的電影,東方的精神是什麼?
吳宇森:我們那種所謂的俠義精神,甚至一些所謂家庭觀念,再加上做人的厚道,對人對事的一些風度,一些禮貌,或者有一些古人的精神。拍《變臉》(1997),我把中國人的家庭觀念用到戲裡:英雄,為了拯救他的家庭,去對付壞人;那個壞人,自己也有小孩。到最後,好人把壞人消滅掉了,他就要帶壞人的小孩回家。但老闆反對。我說,這不屬於文化問題,這是人性問題。通常這種戲有試驗場,弄一個初剪的拷貝,邀請當地觀眾進去看,然後派問卷。所有老闆、導演、製作人、明星,都坐在後面,看觀眾的反應,看那個報表。如果得分是60分,這個戲不用改了;少過60分,又回去補戲改戲。
焦雄屏:根據準確的觀眾反應來糾正內容。
吳宇森:我的戲前面反映不錯,但後來的分數只有33分。大家很驚訝,怎麼會?很多人在問卷留言,為什麼那個小孩沒人照顧,為什麼不帶那個小孩回家?(焦雄屏:跟你想的一樣。)美國人有這個好處,一知道錯了,馬上跟我道歉,「導演請你馬上補」。我說很簡單,給我半天就好了,又補了兩個鏡頭,第二天馬上再做個試驗場,分數馬上升到88分。
焦雄屏:當時很受折磨對吧?你想放進去的東西,因為制度,或者是決定權不夠多。
吳宇森:《變臉》時好很多了,只是最後稍微有一點點意見。當然之前因為《斷箭》(1996)賣錢,一賣錢之後,得到的權力越來越大。
焦雄屏:但是什麼都要把關,就很辛苦。
吳宇森:對,你不熟悉他們的制度,也不能超預算。拍得比較辛苦,因為演員也不是那麼容易合作。(焦雄屏:他又有終剪權,你又沒有。)我都不知道在好萊塢原來……(焦雄屏:演員有終剪權。)還有選配角的最後決定權,劇本的最後決定權……所有大明星都有,那時二線大明星,他也有的。到《變臉》之後……(焦雄屏:你翻過身了。)吳宇森:什麼權都有了。(焦雄屏:因為《變臉》曾經拿到3億美金的票房。)那時是很厲害了。拍《斷箭》、《變臉》是開始,不光是適應了對方的工作制度、態度,同時也交了很多朋友,得到各方面很多尊重,所以後來越來越順利。
焦雄屏:到了《碟中諜》第二集(2000),為什麼報導又說,整個過程比較波折,拍得比較辛苦?
吳宇森:但基本上還是有愉快的一面。拍的時候,我跟湯姆·克魯斯、編劇,好像也在做間諜一樣。我們住得比較近,他們家過來我這邊,大概走五分鐘就到了。有時編劇寫完一場戲,先給他看,他看了以後叫助理給我,助理就站在門口,我很快看完,拿回去給他,他馬上燒毀掉。我們就憑記憶。
焦雄屏:為什麼那麼保密?
吳宇森:他特別,這是一個原因。媒體特別注意我們兩個合作,因為風格完全不一樣,一個是出了名的控制欲蠻強,另外一個溫溫雅雅。隨時有狗仔隊追著我們,就看什麼時候拍到我們吵架,或者還沒開機就不歡而散,但是我們沒有。也有人想偷橋段,那樣好了,有的時候要先把它燒掉。
焦雄屏:真的很像電影的劇情。
吳宇森:到籌備工作的時候,沒有人有劇本,有的話,很多(地方)都是空白的。
焦雄屏:橋段都燒掉了,在你們腦子裡。
吳宇森:然後我就把空白解釋給每一個重要的人聽。(焦雄屏:挑戰你的記憶力。)當時拍的時候好玩兒,他們都是非常拼命,湯姆·克魯斯不用替身,攀在兩千米的石臺上面。
焦雄屏:他為什麼這麼賣命?
吳宇森:他說他永遠都不要欺騙觀眾。他說,觀眾是熟悉他的body movement(身體動作),替身總有分別,還有頭髮同樣是飄,他那個飄,跟替身那個飄都不一樣,一點點都會讓觀眾看出來是替身,所以他什麼都是自己拍。唯一有的時候,他有意見,會跟導演說,你根本不需要這個鏡頭。(焦雄屏:代替導演了。)那是別的導演。到我的時候,有時我正在拍一場戲,他出場。我要拍他很帥,舞會晚上那些燈光——因為他在人群裡面,燈光最難打,要集中在他上面,機器要拍慢鏡頭。他在現場又加了一些意見,說要怎麼怎麼。他是製片人,有權力說。
焦雄屏:對自己形象很在意。
吳宇森:我沒有作聲,也沒有發脾氣。我就帶他到後面去,跟他講:我有一個比你更好的方式,是這樣這樣這樣這樣。他說,哦好啊好啊。我就帶他出來,跟所有人說:我們的意見,機器就安放在這裡不動,但是這個光稍微改一下,從那邊——我很注重那些金光,叫他的頭髮閃一下。他也同意了,大家都有面子。
焦雄屏:很聰明的解決方式。
吳宇森:他就高興,以後他不講話。他有那種個性、那種權力,有些導演受不了,要不然跟他吵,要不然跑掉不幹了,就換導演了嘛。但是我沒有,他越是有什麼麻煩,我越要幫他。到後來,他經常喜歡帶他小孩來(片場),一個男一個女,他要出去演的時候,就把兩個小孩放在我腿上,讓我照顧。他騎著摩託車,我就抱著他們,「不要哭,不要哭,你看你爸爸是多英勇」,我還感覺我是他們的公公。到最後呢,變成好像一家人的感覺。所以說,真正的大明星其實不是那麼難合作。好萊塢我見過多少人,越是大明星越謙虛,他們非常容易相處,很樂意幫助人。
焦雄屏:會不會是您有一種東方式的家庭觀念,去感動他們,或者是形成了一種新的合作關係?
吳宇森:我是比較儒雅一點,凡事中庸,不會過激,也不會過於卑下。(焦雄屏:不卑不亢。)把所有人都當成朋友一起來工作。所以說拍電影,除了技術本身,還有一個做人的道理,我對他們怎麼樣,然後他們都會……
焦雄屏:感同身受,是你替別人著想。
白鴿飛起!這是吳氏風格的標誌之一。
童夢奇緣
貧民窟,教堂,白鴿……
焦雄屏:你對家庭、倫理、友情,或者說工作同仁的這種情感,會不會跟您早年的生活經歷有關?或跟您早年(觀看)粵語片的經驗會有關?粵語片很強調家庭倫理,強調人性。
吳宇森:主要是我有非常好的父母,我父親是一個知識分子,他在大陸時是一個老師,16歲開始教中學,他常教我一些比較傳統的儒家的東西。那時住貧民區,有時大陸親戚跑過來,我母親會把自己的床讓出來,跟我一起睡在外面的軍用床。再加上我們是一個基督教的家庭,基督教講愛,愛人如己。我通常也是用一種愛人如己的心情,來拍一段友情。我並不那麼熱衷於看那種粵語長片,討厭看。(焦雄屏:通俗劇,婆媳之間的爭吵。)會影響那時的人,大家會覺得:結了婚,婆婆一定是壞婆婆,一定有吵架。這又何必。(焦雄屏:所以你更多是受從小的成長環境,父母家庭的影響。)還有一些比較壞的鄰居,小孩處在正邪之間,我跟他們成為好朋友。這也影響我的電影,壞人裡有好人,好人也有壞的一面。
焦雄屏:聽說您小的時候常常被人欺負,會就躲到戲院中間尋求安慰,是嗎?
吳宇森:也算是一種逃避。那時生活在貧民區,像英國導演丹尼·博伊爾拍的《貧民窟的百萬富翁》那樣的環境。那時常被人打,回家怕挨罵,到教堂牧師很會照顧我,讓我在那靜靜地坐著,看十字架,然後到戲院看電影。那時喜歡看歌舞片,看《綠野仙蹤》(1939)入了迷,原來人生這麼美,每一件服裝都很漂亮。他們的生活就像只有愛,都那麼快樂。
焦雄屏:你的童年,逃到教堂跟電影院,得到一種寧靜或者是追求,去躲避現實世界。電影裡頭,其實也一直保持這種高度的信仰?(吳宇森:對。)您的影片,大家都喜歡談教堂、白鴿子,您要跟我們分析一下嗎?
吳宇森:(一種)情結。在念中學時,我經常畫海報,畫兩隻鴿子,大家都用鴿子來做和平的象徵。它有它的純潔,也是一個聖靈,一個上帝的使者。我拍教堂槍戰時,到最後殺手犧牲了,也是表達一些悽美的感覺,還有他跟警察同樣有一份純淨的心,只是被人誤解了。我要表現那種情懷,一個英雄受了傷,我們給他一份重生。
焦雄屏:鴿子、教堂、慢鏡頭,變成吳氏標記。評論界也喜歡談到「兩人對峙」,聽說過嗎?
吳宇森:是很偶然之間想出來。我以前很喜歡看漫畫,一個黑鳥跟一個白鳥,咬來咬去,講笑話,覺得很有趣。我想把殺手跟警察拍得比較有趣一點(《喋血雙雄》),他們經常鬥,但心裡敬仰對方。兩人用槍對著時,一方面當真,另一方面也是像假的,到底是不是要致對方於死地?是用非常幽默的方式來拍的,正與邪,彰顯出走不同路的兩個人是可以做好朋友的。我做人也是這樣的想法,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還是有一個樂觀的態度。
《辣手神探》最受西方觀眾歡迎。
暴力美學
講的是理想,手段很暴力
焦雄屏:大家最喜歡講您的慢鏡頭,實際上最血腥,四面八方都是暴力,槍火四射跟血花四濺,您竟然用慢鏡頭變成一個抒情跟詩情的鏡頭,這種對比很特別,大家很著迷,這種美感其實是一種矛盾的東西。
吳宇森:年輕的時候喜歡寫詩……有時也要看情況,也有種慢鏡頭表現一種痛苦,比如說(人物)受傷以後,神情很痛苦。有的時候,譬如拍《變臉》時,有一段戲,那些警察跟歹徒槍戰,打得很激烈,但有小孩子還在地上爬……通常拍攝的時候,我會聯想到現實生活,人為什麼那麼喜歡互相殘殺?這種殘殺會帶來很多非常大的痛苦,也讓我看了痛苦。我就馬上改劇本,讓那個小孩趴在地上,他混雜在槍戰當中,戴個耳機,耳機還在放一首曲,他在聽《over the rainbow》(飛越彩虹)。
焦雄屏:《綠野仙蹤》來了(註:《over the rainbow》最早是電影《綠野仙蹤》的主題曲)。
吳宇森:那時我就感覺——我非常相信性本善。人一生出來是乾乾淨淨的,後來就被社會給汙染了,才會變成這樣。處在那個暴力的世界,小孩應該是被保護的,他應該是在另外一個被保護的環境裡,所以產生那樣靈感。
焦雄屏:這種狀態也有人會批評你。(吳宇森:有人會。)您倡導的都是非常理想主義,對人性的一些深信不疑的概念,但是處理的方法是這麼暴力,而且這種暴力也變成一種所謂的「罪惡的愉悅感」,大家看了也是血脈賁張,覺得很過癮——您講的是理想,可是您的手段是用暴力,怎麼取得平衡?或者是人家批評您的時候,您覺得有沒有誤讀您的作品?
吳宇森:有。曾經有個影迷問過我,就是關於這個道德問題,一個英雄需要殺那麼多人嗎?通常我不怎麼會回答這樣的問題。我知道有人會有一些想法,有些我認同,但是有一些,我也沒刻意去解釋為什麼我這樣做。因為拍電影的時候,就是拍一種情緒,情緒一過了——我並不是不負責任——拍完一部電影,就覺得這部電影不屬於我了,是屬於那個觀看的人。所以,有人說,我的電影有一點同性戀的意味,但是我拍的時候,基本上講一段友情,我沒有那個意思,但是人家這樣看,我也不會解釋。
焦雄屏:當作品脫離了創作者的時候,它其實是屬於所有閱讀者,觀眾有自我詮釋的權利,對吧?
吳宇森:對。其實我大部分的槍戰戲,拍的時候基本上沒有劇本,只有些故事大綱。像《喋血雙雄》根本沒劇本,只有一個簡單粗略的故事大綱,然後拍一場,寫一場,在現場寫。我跟那個製片說,這個病房我要拍三天,要15個武行,然後就是這個要爆破,有什麼槍戰,演員周潤發跟李修賢,(其他)沒有了。
焦雄屏:您有足夠的片場經驗去邊寫、邊拍,真是訓練有素。您本來就適合這種空白的劇本,這種拍攝法。
吳宇森:是,所以說我拍戲的時候,很多時候像一個畫家,一個作品上放滿了瑣碎的顏料,然後對著一個白布,忽然間這個靈感一來,用紅色先來個素描。
焦雄屏:所以您的電影有一定的隨性在裡頭,並不是那麼精準。
吳宇森:所以我有憑靈感、憑感覺來拍一場戲。但是我腦裡面有一個基本的故事概念,還有,我自己會剪輯、配樂,還有動作設計。
吳宇森與恩師張徹。
吳宇森(右二)拍攝電影《帝女花》。
《英雄本色》宣傳,吳宇森(右二)與主演。
香港起步
一個暴力導演,怎麼會懂得拍粵劇?
焦雄屏:您實務,經驗太豐富了,這是因為你很小就進片場?(吳宇森:對。)可以開始談一下那個經驗嗎?(吳宇森:可以。)你的歷程是先進國泰,然後再進邵氏,再進嘉禾。一開始,我聽說你們原來是一堆搞電影社的,還有喜歡做評論的朋友,然後分道揚鑣,各做各的事。為什麼您選擇進入國泰?
吳宇森:在那個年代,什麼工作都是學徒制,比如說做一個燈泡,你要跟一個師傅,跟了若干年,等他退休了,然後才升上來做燈泡。在電影圈裡,如果你沒有跟裡面任何人有任何關係,是進不去的。另外在電影廠裡,跟一個導演做15年的場記,才能夠升副導演,升導演要做15到20年的副導演。我們這些學電影的一大群年輕人,所謂的電影知識分子,就不大受歡迎。那時也沒有夢想將來要做導演,只是拍拍短片,後來國泰公司有一位,第一位去義大利留學讀電影回來的孫家文先生,回來做總經理,第一個打開門戶,邀請我們這一批文藝青年進去工作。我最年輕,先從場記學。沒想到做了一年,公司就垮了,以後就沒有工作,後來被帶去認識張徹。我很佩服張徹,也很崇拜姜大衛,姜大衛那時是很有魅力的一個明星,他也曾在一份學生報紙上面寫過一首詩,就願意跟他做朋友。那時跟張徹蠻快樂的,後來做場記,又做第二副導演。當初也沒想過自己要當導演,因為在那個年代,年輕人很難有機會,我只是盼望能夠在電影圈裡做個攝影師,做個美術,做個剪輯。
焦雄屏:只要在片場就好了。那後來怎麼得到第一次拍片的機會?
吳宇森:那時,我還跟一般年輕人一樣,看不到以後自己會怎麼樣,也不敢想,但是張徹叫我集中在幕後創作。後來離開他以後,剛好碰上一個朋友也是做副導演的,他有個朋友支持他拍一個小片,找我一起做導演。還好那部電影能請到倪匡來寫劇本,能夠請到恬妮、于洋、劉江他們來演。那是個民初動作戲,沒想到拍出來之後,禁演,因為暴力問題。
焦雄屏:叫什麼片名?
吳宇森:後來叫《鐵漢柔情》(1975)。那時,貪汙的情況蠻嚴重,廉政公署還沒成立。有人暗示我,可能我們不懂得送禮。結果後來戲賣給嘉禾公司,沒想到老闆一看,第二天給我一個電話。他們手裡拿了一份合同,吳導演,這是三年的導演合同,現在籤了吧。我問他們為什麼喜歡這部戲?因為看起來是一般的,所謂民初動作戲,功夫踢腳,但戲裡面有個愛情故事,他們說我拍愛情故事最好,裡面有幾個鏡頭我是用拍實驗電影的手法來弄。
焦雄屏:您在那時,已經被何冠昌先生慧眼識英雄,看到您的處理技巧跟創新能力。
吳宇森:然後拍喜劇、拍《帝女花》(1976)。
焦雄屏:為什麼一開始您是拍喜劇呢?
吳宇森:一開始,我本來就已經想拍《英雄本色》這種戲,想拍一個獨行殺手的戲,但是公司他們只是做生意的,覺得那些電影還不到時候,就讓我拍粵劇《帝女花》。當時很多人反對,一個暴力導演——我已經開始有點被稱為暴力導演——怎麼會懂得拍粵劇?
焦雄屏:哪裡知道您小時候是看《綠野仙蹤》長大的?
吳宇森:當年流行的電影叫拳頭與枕頭,他們又說吳宇森你還是拍拍這些戲好了。那 時 許 冠 文 做 導 演 拍《鬼 馬 雙 星》(1974),我們很談得來,而且都是年輕人。我去協助他,那個戲破了紀錄。後來老闆說,希望你就拍喜劇吧。拍了十年,我越拍越不像喜劇,心情越來越不好,因為我想拍的戲都不讓我拍。後來蕭芳芳跟梁普智拍了一部《跳灰》(1976),大賣,也樹立了一個新的風格,結果那時公司說你不是想拍警匪片嗎,你也搞一部。我說太晚了,人家已經拍了,他們拍的本來就是我想拍的。後來,當然是最後遇到徐克,我才有機會拍《英雄本色》。
一個好人
徐克、譚家明、魏德聖、蘇照彬,看好你們
焦雄屏:您第一部電影《鐵漢柔情》,用成龍做武術指導,為什麼會覺得他可以做?
吳宇森:他已經是一個武術指導。他本來是做一個演員替身,當時有洪金寶、元彪一大批人。(焦雄屏:七小福。)他們在非常低落的時候,我鼓勵他們,應該拿一個200px的攝影機到鄉下去找一些奇人,會特殊武功的人,拍下來。我們來研究,用不同派別的動作武術,把它變成電影裡需要的功夫。
焦雄屏:這不是《一代宗師》嗎?
吳宇森:他們非常努力地去找。其實成龍那時很憂鬱,但大家一起講講笑笑時,他又有幽默感,而且肯聽,都是真功夫。我寫給他的那個人物性格,就是後來的小馬哥,有相似的情懷。後來他越演越好,我就打電話給老闆,說我看得出,他將來是個明星,叫老闆一定要籤他。老闆跟他談了和約,只差那麼一千塊,他只要求多一點點錢,老闆沒給,他就生氣了,不做電影了。他蠻沮喪,我經常鼓勵他,將來一定是明星,不要放棄。後來他拍《蛇形刁手》、《醉拳》,一炮而紅,嘉禾用雙倍的錢把他請回去。
焦雄屏:聽說那時徐克進新藝城,也是您推薦的?也改變了徐克的人生。
吳宇森:我就像古代的俠客一樣,喜歡交朋友,喜歡惺惺相惜的朋友。在七十年代,還沒有「新浪潮」時,一批導演都在電視臺拍電視。有一天轉臺看到一個畫面,一個俠客打完一場,然後特寫那個劍,再往雪地上一甩,劍鋒上有幾滴血撒到白白的雪上,我覺得這個畫面很有電影感,就看看那個人(導演)是誰?徐克。(焦雄屏:《金刀情俠》?)嗯,我就跟老闆建議,為了讓香港電影做得好,一定要請一批年輕導演進導演圈,我介紹一個人叫徐克。那時我還沒機會看到他。又介紹一個譚家明,他第一個在電視上用底片來拍電視劇,後來拍了《名劍》(1980)。後來徐克和我見面,他那時很藝術,穿的大衣又黑又破又沉,鬍子又長頭髮也長。我跟他說,你要先吃飽飯再搞藝術也可以啊,拍拍商業片。他拍了兩部電影都不賣座,《蝶變》(1979)不賣,《第一類型危險》(1980)也不賣,我就鼓勵他。我們經常出來喝啤酒,在一個酒店的頂樓酒吧,可以看到維多利亞港。有一天黃昏的時候,斜陽打到岸邊,非常美麗,我們就說,一定要把香港電影拍好。我那時還算是有人認識的賣座導演,新藝城一些老闆和買家都相信我。我向他們介紹徐克:一定要籤這位導演,他非常有才華。籤了約後,他就開拍《鬼馬智多星》(1981)。我相信他能拍,結果拍了一半,大大超預算,那些老闆暗中叫我去看,然後才決定要不要讓他繼續。我越看越開心,風格很新鮮,我說這個戲一定能賣錢,他們就放心了。
焦雄屏:這部電影挺好玩的,臺灣改名叫《夜來香》。
吳宇森:結果大賣錢,然後參加臺灣的金馬獎(註:1981年第18屆)。那時我是嘉禾代表團,他是新藝城,金公主代表團(新藝城隸屬於金公主公司),大家分開的,敵對的。金馬獎宣布最佳導演徐克,我在底下跳起來哭了。記者就問,為什麼徐克拿獎,吳宇森比他還要激動?我就是激動,因為介紹一個朋友,一個人才,兩年,沒有人怎麼理,最後他成功了。我們三個人,包括他太太,抱在一起哭。後來到我失敗時,他回來幫我,支持我拍《英雄本色》。有人說我不行了,落伍了怎麼怎麼,他聽了很生氣,堅持我來導演。他知道我的心情,知道我的性格,我說劇本好像比較普通,他說這樣吧,你就把你的感情寫進去——有人說我不行了的時候,我的態度,我的堅持是什麼。我就寫出了小馬哥這個人。小馬哥本來是戲當中的一個朋友,一個客串的戲,我就把我代入進去。
焦雄屏:投資的不止小馬哥,也投資到狄龍。
吳宇森:所以我的電影後來很大程度上都是我的生活。生活裡交過的朋友,或我聽過的一些朋友的故事,對社會上一些人或事發生了興趣,就寫到電影裡,我覺得電影就是生活。
焦雄屏:《英雄本色》真的是大大改變了香港的電影史,因為從那時香港的電影整個一個大翻轉,開始變成警匪的天下,所有的人都重複您做過的事情。再回過頭來講一下,您創造小馬哥這個角色,怎麼能看到這個人是周潤發呢?怎麼塑造他的形象,穿風衣,咬一根牙籤?
吳宇森:我們都知道周潤發是一個非常棒的演員,但他拍電影是票房毒藥。我喜歡他的為人,徐克也希望找他來演。從周潤發身上我也發現我們有相同的地方。(焦雄屏:同樣的經歷。)也是曾經成功過,曾經失敗過,但不管怎麼失敗,都有一份堅持,再加上有類似的童年生活。從他身上還找到了我所崇拜的明星的影子,他的冷靜很像高倉健,所以我給他戴一個墨鏡;他穿大衣,靈感來自阿蘭·德龍,他在《獨行殺手》裡穿風衣——在香港不需要穿大衣。
焦雄屏:在您的電影裡,相對來講,女性面貌比較不會那麼生動有趣,有沒有一點遺憾?
吳宇森:也不會啊,我其實蠻尊重女性。我的女性觀眾也不少,很多女性觀眾都喜歡看的。
焦雄屏:我們崇拜的是那些男性啊,您的電影以陽剛色彩為主啊。
吳宇森:當然,拍到目前,很大程度上我有很多改變,現在正在拍攝一個完全是以女性為主的電影。
焦雄屏:對,這會不會和跟您生命中——大家知道你比較不愛講這些事——你經過一場病,回來後的人生關係有所改變,所以才對女性有一點另外的看法,或者對人生或電影有新的追求?
吳宇森:是在我生病以前就已經構思了。想有一個改變,拍一個以女性為主的,真正浪漫悽美的史詩般的電影。到了這個年紀,也希望拍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我一直以來都想自己拍一個真正的愛情故事。
焦雄屏:您也做了好多監製工作,大陸、港臺您幫過好多年輕導演,像《賽德克·巴萊》(2011)。
吳宇森:《劍雨》(2010)、《天堂口》(2007)。那是向你學習啊,因為你也幫了很多年輕人,把他們帶到各地贏獎去。我也是希望儘自己的能力,給一些年輕導演一些經驗,比如像魏德聖。他已經是一個非常成功的導演,只是第一次拍一部像好萊塢這樣的大製作,我就把拍大製作的那些過程經驗、處理現場的方式,跟他溝通。也不是一個真正的監製,主要工作還是他們做。有一些年輕人,像蘇照彬,他是一個非常好的編劇,但劇本有時很難找到投資人,那我幫他找。但我個人不喜歡掛(上我的)名字。(焦雄屏:真正付出。)我一有時間的話會直接參與,但是也不控制,讓他自由去做。繼續可能幫不了太多,但是再幫一兩個人也可以。
2010年,徐克及昆汀在威尼斯電影節為吳宇森頒發終身成就獎。
吳宇森最愛的三部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獨行殺手》、《秋水伊人》。
國際之路
想拍歌舞片,還想拍一部真正的武俠片
焦雄屏:您在很多地方都說,最喜歡的三部電影是《阿拉伯的勞倫斯》、《獨行殺手》,還有一部是?
吳宇森:《秋水伊人》,你們叫《雪堡雨傘》。六十年代的一個法國電影,全部用唱的。我那種浪漫主義跟唯美手法,就是受那部電影的影響。
焦雄屏:真的?這幾乎在所有文獻上都沒看過,也不提這件事情。那在您的生命中間,拍英雄片,拍喜劇,現在去拍史詩,如今又可以做女性題材,有沒有特別想拍的哪一類型?
吳宇森:歌舞片我一直都想,本來也在美國有一個歌舞片的劇本,後來找不著投資。是一個美國的真人真事,也是關係幫會的一個歌舞片。(焦雄屏:幫會的歌 舞 片 ,是 不 是 類似……)沒有相似的。
焦雄屏:所以在《太平輪》後,你可能願意構思一部歌舞片。
吳宇森:其實那個劇本有十幾年了,是一個英語劇。現在電影市面這個氣候,相信很難找到投資,因為成本蠻大。除了這個,我還想有部武俠片。
焦雄屏:真正的武俠片,你是武俠片的變形。
吳宇森:我沒有真正地拍過武俠片。
焦雄屏:好多人開始呼籲,中國電影不要只有票房,要走向國際,您有最多的好萊塢經驗,而且最成功,您覺得中國電影走向國際現不現實?如果到好萊塢發展,該以什麼樣的態度或做哪些準備?
吳宇森:做電影要走向世界是需要的,但是看什麼樣的影片,要用怎樣的方式走進世界,並不是說每一種類型都可以。有很多東西也不能夠跟好萊塢比,好萊塢除了工作制度好,像他們計劃電影、計算電影都很有步驟,很有想法,為了商業性,也不會失去藝術性。我們這邊市場很好,都是「一窩蜂」,但真正好的電影很少。走入國際,多從一些明星合拍的電影,找一些雙方觀眾都能夠接受的題材,並不是說用金錢去砸,就有人來看你的電影,不是的。(焦雄屏:文化上的差異。)我也經常舉例子,問外國人為什麼喜歡《英雄本色》、《喋血雙雄》?不是要懂我們的語言,不是要了解我們的文化,但是一看畫面他就能夠理解那部電影。你的故事是可以讓很多人知道,但是(往往)沒有技巧去讓人家知道,讓人家看個明白。種種原因要搞通了以後,才說打入國際。是不是能夠用一個國際性的手法來拍一個我們自己的故事?很多人都還沒有研究出這樣的方式。所以我覺得,還是先把本身的電影拍好再說。
焦雄屏:無須努力地去奢談國際市場,或者進軍好萊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