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的新作《親愛的》再過一周就上映了,這本取材自真實事件的電影,入圍了多倫多國際電影節「特別展映」單元,也被威尼斯電影節組委會邀請作為今年的參展電影。
陳可辛大概算香港電影人「北上」群體中融入得最好的一位,《如果愛》、《投名狀》、《中國合伙人》,都是難得的口碑和票房一致不錯的華語片。北漂十年,所感所得,值得一聽
「北漂十年,現在自我感覺最良好」
焦雄屏×陳可辛
從2004年起開始「北漂」的陳可辛終於得到內地電影獎項肯定:他導演的電影《中國合伙人》獲得最佳故事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男主角獎等三項大獎。日前他接受焦雄屏的訪談,話題也由此開始。他還承認,前一部作品《武俠》的失敗讓他進入人生低潮,沉寂兩年。
回首北漂十年,站在一個相對清醒的立場,陳可辛也談及兩地電影產業的得與失。從他執導的第一部電影《雙城故事》到《投名狀》、《中國合伙人》,友情是主題之一。「因為沒有,所以才拍」,陳可辛說,「很多時候,我在訪問裡面更開放,我更容易把內心說出來。」那麼,他內心裡在想什麼?
‖「從《甜蜜蜜》到《中國合伙人》」
焦雄屏:陳導演,恭喜《中國合伙人》得到金雞獎三個大獎,會不會覺得《中國合伙人》反而無心插柳?成本比較小,卻得到這麼高的票房,在電影節也那麼豐收。
陳可辛:你講得對,但也不能說是無心插柳。自己對這個題材挺有信心,也覺得應該會可以。另一方面看,在整個(創作)過程裡面,它回到我比較自然的狀態。
焦雄屏:比起《武俠》和《投名狀》?
陳可辛:輕鬆多了。前幾年是為了追求市場的一些要求,違反了自己的能力跟強項,去做一些很使勁也很痛苦的東西。
焦雄屏:《中國合伙人》是一個answer,一個答案,對《甜蜜蜜》。《甜蜜蜜》,你抓到了一個時代非常重要的訊息,也就是香港人去看內地人;《中國合伙人》剛好反映了近30年來中國企業家的成長,或中國社會的改變。這兩個影片,我覺得是互相呼應的。
陳可辛:有時你拍戲不一定有那麼完整的一套(理論)去想。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說,一個國家一個社會那個巨變,改革開放那感覺是我很有興趣的。大時代好看,就是(因為)它有很大的變化。嚴格來講,這兩個戲是沒有安排也沒有任何設計,但結果其實講的是同一批人,同一代人,只是有兩個去了香港,另外這幾個,去美國的,或者去了再回來。
焦雄屏:你年輕時關心的主題比較接近愛情,到了《中國合伙人》,我覺得你更關心友情、事業,跟整個人生走過的過程。更多的感覺是在檢驗友情這件事情,有沒有這樣的變化?
陳可辛:我覺得有的。因為不同年齡就拍不同的東西,很多人都說你為什麼不多拍像《甜蜜蜜》這樣的戲?第一,已經拍過很多遍了,自己能理解的不同角度的愛情都拍了,也沒覺得有什麼還沒拍的。年紀大了,肯定就會對一些別的東西更有興趣,但是對這種唏噓感———友情、青春的逝去、流失這種感覺———我很年輕時就有。反而不是因為年紀大了才拍,本來就喜歡拍。
焦雄屏:您飄泊過很多地方,我們常常會用一個名詞叫「離散」,像當代另一個創作者李安,他的「離散情結」很大一部分是東西文化上的衝突矛盾,還有父權,尤其父親這個形象使他感到傳統的壓力,他的電影一直在突破這樣的東西。可是你的「離散情結」很多是建立在一種飄泊感上,很多時候希望愛情或友情是一種救贖,但是你的友情有非常多背叛。
陳可辛:你講李安導演,我覺得中間差了一個很大的分別,就是你講的爸爸。其實我從小就沒有在那種傳統的中國教育裡面長大,也是因為爸爸的問題。我爸爸對我像一個美國爸爸,所以我說我像80後。但是友情那部分,我從小都沒有太多朋友,也可能因為我一路在不同的地方,沒有建立很牢的圈子。我對友情、對這種唏噓的感覺,都是我在電影裡面找回來的。我把電影經歷變成自己的經歷,一種投射,我對那種東西特別嚮往。
焦雄屏:對,從《投名狀》到《武俠》,到《中國合伙人》,都是講一種非常強烈的友情,可是又沒有辦法對友情有安全感,再配上您的飄泊感,所以就會出現三部影片對於男性情誼的處理很多是很黑暗的。另外,我覺得比較特別的是《武俠》,在影片中間出現了李安式的父權反叛。我就在想,是不是你居住在內地以後,產生了某些政治的寓意呢?
陳可辛:其實我沒有那麼聰明,在電影裡面放政治的寓意。香港很多朋友,從《投名狀》到《武俠》,無限放大很多寓意,我也聽過。但是,我不是那種能放寓意的導演。我來到內地,覺得原來我們(香港人)講的話太簡單,因為內地人講話都是有很多層次的,我真的不懂。我覺得《武俠》很多時候是要圓故事,所以找了很多方法,在過程裡面碰到很多東西,其實沒有刻意。別說政治寓意,連對父權反叛都沒有刻意。
焦雄屏:在評論的狀態下,的確是有觀眾去跟影片本身發生另外一種閱讀的影射關係,這也都成立。
陳可辛:其實影評不就是這樣嗎?就是去找一些可能不是每個人都看得到、甚至連導演都未必看得到的東西。
‖「身為北漂成功的案例」
焦雄屏:一般的認定,內地的電影比較厚重,比較有歷史感,香港的電影特別注重製度跟專業性,臺灣是比較注重個人性。香港的專業性在哪裡?
陳可辛:其實為什麼那麼多香港導演去美國拍戲水土不服?包括我,其實我們融入不了真正的制度性。我們的制度性是香港的制度,都符合商業規則,但我們不是每一秒每一分都本能按照規劃。要是我晚了,我後面會追回來。外來的人進來很難去適應你們的節奏,時慢時快,有時候停下來不知道幹嘛,突然間一想通了就很快,想不通的時候就在那兒等。
焦雄屏:跟香港人的個性也有關係,隨時在變通。我本來以為香港的制度化在這方面是比較強的。
陳可辛:怎麼說呢?我覺得我們都已經給寵壞了。香港的這種即興,這種靈活程度,包括所有的工作人員都願意去配合這種非常沒有人權的(工作方式)。
焦雄屏:大家可以很任性地拍。
陳可辛:不只是在拍戲……你現在去哪裡,都覺得慢,覺得服務不到位——不是來到內地,去到倫敦,去到紐約,去到哪裡,你都覺得(差不多)。每個事情在很多國家很多文化都要按部就班,都有它的一個節奏,在香港就是——永遠要有,馬上就有,這東西馬上就在你面前出現。
焦雄屏:您現在算北飄成功的案例,從香港來的導演中,除了您跟徐克,我想不出第三個像你倆這麼成功的導演。比較這兩個制度,你覺得香港有沒有特別需要改進的地方?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你在短短的有生之年住了這麼多地方,真正的歸屬感認同感現在在哪裡?
陳可辛:產業上的問題,我真的想說一下,香港的快,在個人的單一的行為上,可能給你很多方便,但在宏觀方面,這種快不一定是好的,因為它沒有制度,對整個機器、整個系統來講是不對的,跑不久。
我2004年才在內地拍戲,也看到很多變化。從開始覺得內地的公司很多很不專業,到看著他們不停進步,有些時候我們還是覺得慢,但其實已經有點龜兔賽跑的感覺了:他慢,但他有他的節奏,你跑得快,不一定你最快到終點。我上世紀90年代常常看美國的雜誌,一些業內的Variety(綜藝雜誌),對美國業內的分析,從營銷到制度到系統等等,覺得他們很多方法是很好,但在香港不合用。但現在看到中國內地的公司,電影圈這些制度與美國是直接接軌的,拿美國這一套直接能用得上,一點點的adaptation(適應),一點點的調整,完全用得上。
焦雄屏:基本動作現在變好了。
陳可辛:對,這個機器不是自動的,它肯定有它的理由。這些是我們香港人永遠不會明白的,因為我們就是一個很小的地方。
‖「中國電影市場之變」
焦雄屏:都在預言,三五年後中國會變成世界第一大市場。你覺得,包括你在內參與華人電影的建設工作,華人的電影業準備好了嗎?比方我們臺灣,這麼快被好萊塢全面吞噬掉,因為這麼肥的市場,大家都會躍躍欲試,好萊塢會更加加緊滲透。
陳可辛:我覺得在內地應該不會那麼嚴重。也有一定的保護政策,我還看到這一代觀眾確實是喜歡看華語電影。就算在一個百分百公平的競爭之下,好萊塢電影不是百分百能打進來。現在開始發展二線城市,二線城市的票房確實是華語電影比較好。這對電影工作者來講是另外一個隱患。
二線城市喜歡看華語電影,但喜歡看一些我們不想拍的電影。因為口味的偏向,但這就是商業,你沒法改變,能改變的最多就是使得政策讓華語電影有一個立足之地,但不能說:歧視這批觀眾,覺得這不是我的觀眾。站在市場上,我們在未來的五年、十年能變成世界第一是不難的,但也不代表華語電影能夠出去到哪裡。市場大,不代表我們的影響力大。我們真的不能有這種很民族主義的想法。
‖「內地審查」
焦雄屏:你對於內地環境常常有很多批評,現在還是那些看法嗎?你自己碰到的審批制度並不多。
陳可辛:其實並不多,我自己從第一部戲《如果愛》,唱那首《外面的世界》,周迅為了要去美國跟老外睡了,我都以為不會過。結果完全沒事,一刀沒剪。《中國合伙人》也是一刀沒剪。包括我下一個拍拐賣的題材,現在在送審的途中,也應該沒有太大的意見。
我覺得是在改變,而且對我來講,最大的一個好處,也可能是使我從一個對立面跳到比較中立,甚至乎更靠近審查那個角度的一面。我終於明白,其實審查不是一個跟你對立的機構,它也是一個「中間」的機構,它也是一個希望電影能過的機構。你看很多戲審查可能過了後還有出問題的,其實它就(通過)協調使得這個問題出得少一點。當你明白這個東西時,對審查就不會有一種對立的感覺。站在個人來講,我不覺得是跟一個官僚在溝通,我是跟一個在幫我的人溝通。
焦雄屏:你覺得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使你作為一個北漂導演,在內地立足的優勢會比其他香港導演強?
陳可辛:做人最重要是要客觀,知己知彼。很多時候我們站在一個對立面,不聽理由。問題是大家現在都只想自己,不想別人的立場。這絕對不是妥協,你可以了解了之後堅持,但是了解總比不了解好。
焦雄屏:你預測自己三到五年中間,會變成什麼樣的局面?
陳可辛:其實我一路準備把監製當作是我的終生職業。未來這三四年,我是非常想多做導演,我還是會做監製,但不會是我的主業。我覺得我現在是自我感覺最良好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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