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表》
—李密
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憫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曾廢離。
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鑑。願陛下矜憫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倖,保卒餘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譯文】
臣李密陳言:我因命運不好,很早就遭遇到了不幸,剛出生六個月,父親就棄我而死去。我四歲的時候,舅父強迫母親改變了守節的志向。我的祖母劉氏,憐憫我年幼喪父,便親自撫養。臣小的時候經常生病,九歲時不能走路。孤獨無靠,一直到成人自立。既沒有叔叔伯伯,又缺少兄弟,門庭衰微、福分淺薄,很晚才有兒子。在外面沒有比較親近的親戚,在家裡又沒有照應門戶的童僕,生活孤單沒有依靠,只有自己的身體和影子相互安慰。但祖母劉氏又早被疾病纏繞,常年臥床不起,我侍奉她吃飯喝藥,從來就沒有停止離開她。
到了晉朝建立,我蒙受著清明的政治教化。先前有名叫逵的太守,察舉臣為孝廉,後來又有名叫榮的刺史推舉臣為優秀人才。臣因為供奉贍養祖母的事無人承擔,辭謝不接受任命。朝廷又特地下了詔書,任命我為郎中,不久又蒙受國家恩命,任命我為太子的侍從。我憑藉卑微低賤的身份,擔當侍奉太子的職務,這實在不是我殺身所能報答朝廷的。我將以上苦衷上表報告,加以推辭不去就職。但是詔書急切嚴峻,責備我怠慢不敬。郡縣長官催促我立刻上路;州縣的長官登門督促,比流星墜落還要急迫。我很想奉旨為皇上奔走效勞,但祖母劉氏的病卻一天比一天重;想要姑且順從自己的私情,但報告申訴不被允許。我是進退兩難,十分狼狽。
我想晉朝是用孝道來治理天下的,凡是年老而德高的舊臣,尚且還受到憐憫養育,況且我孤單悽苦的程度更為嚴重呢。況且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蜀漢的官,擔任過郎官職務,本來就希望做官顯達,並不顧惜名聲節操。現在我是一個低賤的亡國俘虜,十分卑微淺陋,受到過分提拔,恩寵優厚,怎敢猶豫不決而有非分的企求呢?只是因為祖母劉氏壽命即將終了,氣息微弱,生命垂危,早上不能想到晚上怎樣。我如果沒有祖母,無法達到今天的地位;祖母如果沒有我的照料,也無法度過她的餘生。祖孫二人,互相依靠而維持生命,因此我不能廢止侍養祖母而遠離。
我現在的年齡四十四歲了,祖母現在的年齡九十六歲了,這樣看來我在陛下面前盡忠盡節的日子還很長,而在祖母劉氏面前盡孝盡心的日子很短。我懷著烏鴉反哺的私情,乞求能夠準許我完成對祖母養老送終的心願。我的辛酸苦楚,並不僅僅是蜀地的百姓及益州、梁州的長官所能明白知曉的,天地神明,實在也都能明察。希望陛下能憐憫我的誠心,滿足我微不足道的心願,使祖母劉氏能夠僥倖地保全她的餘生。我活著應當殺身報效朝廷,死了也要結草銜環來報答陛下的恩情。我懷著像犬馬一樣不勝恐懼的心情,恭敬地呈上此表來使陛下知道這件事。
【賞析】
李密原是蜀漢後主劉禪的郎官(官職不詳)。公元263年,司馬昭滅蜀漢,李密成了亡國之臣。仕途已失,便在家供養祖母劉氏。
公元265年,晉武帝請李密出來做官,先拜郎中,後又拜為洗馬(即太子侍從官),就是文中說的「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
晉武帝為什麼要這樣重用李密呢?
第一,當時東吳尚據江左,為了減少滅吳的阻力,收籠東吳民心,晉武帝對亡國之臣實行懷柔政策,以顯示其寬厚之胸懷。
第二,李密當時以孝聞名於世,晉武帝承繼漢代以來以孝治天下的策略,實行孝道,以顯示自己清正廉明,同時也用孝來維持君臣關係,維持社會的安定秩序。正因為如此,李密屢被徵召。
李密為什麼「辭不就職」呢?大致有這樣三個原因:
第一,李密確實有一個供養祖母劉的問題,像文章中說的「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
第二,李密是蜀漢舊臣,自然有懷舊的思想,況且他還認為漢主劉禪是一個「可以齊桓」的人物,對於晉滅蜀漢是有一點不服氣的。
第三,古人講:做官如履薄冰。皇帝高興時,臣為君之心腹;皇帝不高興時,臣為君之土芥。出於歷史的教訓,李密不能沒有後顧之憂。晉朝剛剛建立,李密對晉武帝又不甚了解,盲目做官,安知禍福。
所以李密「辭不就職」,不是不想做官,而是此時此刻不宜做官。
李密不想馬上出來做官,而晉武帝方面卻催逼得很緊。「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輕慢皇帝,違抗皇命是要殺頭的。
為了擺脫這個困境,達到不出來做官的目的,李密就在「孝」字上大做文章,把自己的行為納入晉武帝的價值觀念中去。李密是蜀漢舊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古人講「一僕不事二主」,「忠臣不事二君」。
如果李密不出來做官,就有「不事二君」的嫌疑,不事二君就意味著對晉武帝不滿,這就極其危險了,所以李密說自己「不矜名節」,「豈敢盤桓,有所希冀」,我不出來做官完全是為了供養祖母劉,是為了「孝」。
但是這裡又產生了一個問題,事父為孝,事君為忠。李密供養祖母是孝,但不聽從君主的詔令,不出來做官,就是不忠。古人云「忠孝不能兩全」。
《韓詩外傳》卷二記載:「楚昭王使石奢為理道,有殺人者追之,則父也。奢曰:『不私其父非孝也,不行君法非忠也。』於是刎頸而死。」
為忠臣不得為孝子,為孝子不得為忠臣。李密很巧妙地解決了這個矛盾,即先盡孝,後盡忠。「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劉之日短也」。等我把祖母劉養老送終之後,再向您盡忠,這樣晉武帝也就無話可說了。
李密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除了在「孝」字上大作文章外,還以巧妙的抒情方式,來打動晉武帝。
從文章中可以想見,李密在構思《陳情表》時,有三種交錯出現的感情:
首先是因處境狼狽而產生的憂懼之情;
其次是對晉武帝「詔書切峻,責臣逋慢」的不滿情緒;
最後是對祖母劉的孝情。
但是當他提筆寫文章時,便把這三種感情重新加以整理,經過冷靜的回味,壓抑了前兩種感情,只在文中含蓄地一筆帶過,掩入對祖母劉的孝情之中。而對後一種感情則大肆渲染,並且造成一個感人至深的情境,即「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
從這樣一種情境出發,作者先以簡潔精練的語言寫自己的孤苦,為「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作鋪墊,然後反覆強調祖母劉的病,如:
第一段的「夙嬰疾病,常在床蓐」;
第二段的「劉病日篤」;第三段的「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
這樣,李密的孝情就不同於一般的母孫之情,而是在特定情境中的特殊孝情。
《陳情表》是寫給晉武帝的,是為了達到「辭不就職」的目的。
從這個目的出發,李密並沒有把孝情一洩到底,而是用理性對感情加以節制,使它在不同的層次中,不同的前提下出現。
第一段先寫自己與祖母劉的特殊關係和特殊命運,抒發對祖母的孝情,「臣侍湯藥,未曾廢離。」如果從這種孝情繼續寫下去,會有許多話要說,如對祖母的感激,對祖母的憐惜等等。
但作者卻就此止筆,轉而寫蒙受國恩而不能上報的矛盾心情,寫自己的狼狽處境。
第二段表白自己感恩戴德,很想走馬上任,「奉詔奔馳」。為什麼不能去呢?
因為「劉病日篤」,這就從另一方面反襯了他孝情的深厚,因為孝情深厚,而「詔書切峻,責臣逋慢」,所以才有「實為狼狽」的處境。前面抒發的孝情被節制以後,又在另一個前提下出現了。
第三段作者轉寫自己「不矜名節」,並非「有所希冀」,不應詔做官,是因為「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在排除了晉武帝的懷疑這個前提之下,再抒發對祖母劉的孝情,就顯得更真實,更深切,更動人。
李密(224-287)字令伯,一名虔,犍為武陽(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縣)人 。西晉文學家。初仕蜀漢,後仕西晉。李密有《陳情表》流傳於後世,被傳頌為孝道的典範,稱為古今第一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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