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欣賞並反覆琢磨黃碧雲的一句話:太平盛世裡,個人經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外是幻滅。
在中國的一個行業裡,出現了一個「壞女人」,居然可以引發地覆天翻的「幻滅」?
沒有支撐,沒有篤信,沒有安慰。
夜裡走路,不怕路黑,最怕抬頭看不到星光。
俗世凡塵,不怕醜多,只怕看不到美。
反問。
那麼,在兵荒馬亂裡,最大的太平盛世,又是什麼呢?
問過不少朋友,我準備寫南京城裡的三個女人,你猜是哪三個?很可惜,沒有人猜到。
2014年南京旅遊回來,因有所感,我在朋友圈裡寫過南京城裡的三個女人的短文,可能大家沒有在意。
時隔四年,觸發我再想寫長文的動力,是娛樂圈發生的一件事,範冰冰獲得「國家精神造就者榮譽」獎。其實大家平時並沒有把娛樂圈裡的事當事,不就是娛樂嗎?
但範冰冰獲得「國家精神」獎,還是引發公眾集體的反感和震怒。
她在精神上給過我們任何指引嗎?
精神不是「走秀」,精神是榜樣,是勇氣,是真心,是衝破「霧霾」的光源,是黑夜中的星光。
(此文寫好以後,自己還沉浸在各種情緒裡不得自拔。請了幾位朋友試讀,得到一些意見,又做了小小修改。感謝一位出版社的編輯朋友,出於職業習慣,還對漏字的和筆誤進行了訂正。她還建議,文章有點長,考慮到讀者的時間寶貴,不如分三次發出來,最後再合成一篇留作紀念,因為每個女性都足夠豐滿。這個建議不錯,不是為了故意留有懸念,況且南京城裡的三個女人之間也沒有劇情關聯,僅僅只是為了您看著不累。)
南京師範大學裡居然有一個美國人的雕像,她叫明妮·魏特琳。
如果你以前不知道魏特琳,不必慚愧,這不是你的錯,很多人都不知道她。
南師大校園內的明妮·魏特琳(1886-1941)雕像。
這裡不是她的墓碑,她安葬在美國密西根州的雪柏鎮。
墓碑上用英文刻著:明妮·魏特琳,觀音菩薩,到中國去的傳教士 。在最醒目的地方刻下的,卻是四個中國漢字——金陵永生。
雕像上的明妮·魏特琳,戴著眼鏡面容安詳,帶著微笑注視過往的行人……
明妮·魏特琳。
幾年前,我自從在南師大偶遇到魏特琳的微笑,就再也無法忘卻。
魏特琳是來中國第一批「洋打工」。
履歷不複雜,先創辦了合肥三青女子中學,後受聘於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後常簡稱為金女大)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
她的中國名字叫「華群」,很多人暱稱她「華小姐」。
「華小姐」在美國,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而是「勤二代」。
家境不富裕的她,從小養成了吃苦耐勞、勤奮勇敢的個性。
和中國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一樣,魏特琳上大學時考了個師範,學費是靠自己打工掙的。
在南京淪陷期間,明妮·魏特琳的身份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育系主任兼教務主任。
1919年,魏特琳應聘中國金陵女子大學。
以當時兩國國力和教育的差距,魏特琳雖然過來當大學教授,但是此舉還是可以算作「支邊」和「支教」。
魏特琳出發的時候很開心,一路「漂洋過海來看你」。
除了開心,魏特琳還有一顆菩薩心。到了中國以後,和中國「支教」模範一樣。她每天教書育人,幫助窮苦百姓,以助人為樂趣。
難怪史料記載的很直白「使附近貧困婦孺沾到相當的實惠」。
南京。
或許是「華小姐」在這個世界上最摯愛的地方。
1937年11月之前,「華小姐」在中國的日子快樂而充實。
1934年底,魏特琳在寫給親人的信中,深情地描述金陵城:「在午後溫暖而和煦的陽光下,樓下草坪裡的菊花開得正旺,老邵——我們忠厚老實的園丁忙著把它們布置成五彩繽紛的花壇,池塘邊及小山上的樹林則被映罩上一層醉人的秋暉。」
「華小姐」在金陵城裡,過得很幸福,很陶醉,很融入。除了眼睛、鼻子和頭髮,她就是一個中國人。
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在南京淪陷前的一些情景。
然而,醉人的秋暉很快褪色,變成了一片血色陰霾。
「華小姐」只能再變回到魏特琳,一個星條旗下的美國人,因為只有變回到美國人,才有可能去保護中國人。
要翻開魏特琳「真正的故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背景是我們最沉痛的一段苦難史。
每次翻開,都痛徹心腑。
需不斷地,努力地在浩瀚史料中平復仇恨。
甚至要用打岔的方式,來緩解心頭絞痛。
如果可以,我願用此時所有的錢,全部換作彼時的炸彈……
日軍飛機飛越上海浦東上空。
1937年11月11日夜,上海淪陷。
日軍分三路撲向南京,所經之處姦淫、虜掠、燒殺無惡不作。
此時,烏雲已提前籠罩南京城。
城牆在加固,士兵在宣誓,權貴在逃亡……
城內的外國人基本都已經逃離,僅剩一二十人挺身而出,組織成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
1937年11月中旬,日軍逼近南京。
滿目瘡痍。
11月17日,不願離開的魏特琳致信美國大使館,建議設立一個安全區,讓無法撤離南京的難民有一個相對安全的棲身之地,以躲避戰火。
她在信中寫道:「無論從地理位置或建築物的牢固性來說,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作為難民收容所是再合適不過了。」
12月1日,美國大使館最後一次緊急召集所剩無幾的美國公民,警告:「再不撤離,以後我們將無法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魏特琳鐵了心:「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拋棄中國!」
隨後,在大使館出示的「無論如何也不離寧」的文件上,她籤上自己的姓名。
魏特琳不過是一隻溫和的羔羊,她為何要執意等待野獸的到來呢?
12月13日晨,獸軍的首批禽獸攻破南京中華門。
入城。燒殺姦淫,四處哀歌。
南京大屠殺。
「噢,上帝,請控制這些兇殘的野獸般的士兵……」魏特琳在日記中寫道,「今天,在這座城市裡充滿了罪惡。」
南京城在屠殺中血流成河,除了鮮血,就是恐懼。成千上萬無家可歸的婦女,潮水一樣湧進金陵女子文理學院。
「她們擠在教室裡,睡在實驗室的桌子上,蹲在樓梯和過道裡,露宿在草坪上,乞求魏特琳能給她們一個安生(身)的地方」。
倖存的難民銘記著魏特琳的樣子:瘦長個、高鼻梁、長長的臉上有一對湖藍色的善良的眼睛,上穿西裝,下著毛裙,五十歲左右的年紀。她常常手拿一面美國星條旗,站在校門口看守大門,不讓無關的人員進來……
儘管金女大校園門口掛著美國國旗的「國際安全區」與日本大使館的公告,但不能完全阻止獸性大發的日軍。
影片還原明妮·魏特琳保護婦女兒童的場景。
因為專門收容婦女,金女大也成了日本兵淫慾的目標。
每天有成批的禽獸或從校門口,或爬過圍牆強行入校,肆無忌憚地凌辱婦女。
許多個晚上,魏特琳只能和衣而睡,以便能隨時起來去應對突發事件……
她不是守在門房,就是被叫去阻止正欲奸掠的獸兵,從他們骯髒的爪子裡奪回一個又一個中國婦女。
不少獸兵因此惱怒,拿刺刀威脅她,野蠻地打她耳光,魏特琳都忍受了。
她平靜的說,金陵女院就是我的家,我絕不離開。
她在日記中寫道:「我們這些人認為戰爭是民族的罪行,是違反在天地萬物心靈深處的一種罪過,但我們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奉獻給那些無辜受害者,以及獻給那些家庭被燒、被搶,或是那些在戰爭時期被大炮、飛機炸傷的人……」
在魏特琳的日記裡,天空中下著血雨,墨汁一樣的恐懼,還在無休無止地蔓延,看到不盡頭……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無辜、勤勞的農民和工人被殺害。我們讓所有40歲以上的婦女回家與她們的丈夫及兒子在一起,僅讓她們的女兒和兒媳留下。今夜我們要照看四千多名婦女和兒童。不知道在這種壓力下我們還能堅持多久,這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怖。by 明妮·魏特琳
1937年12月16日(星期四)
又有許多疲憊不堪、神情驚恐的婦女來了,說她們過了一個恐怖之夜。日本兵不斷地光顧她們的家。從12歲的少女到60歲的老婦都被強姦。丈夫被迫離開臥室,懷孕的妻子被刺刀剖腹。by 明妮·魏特琳
1937年12月17日(星期五)
國破山河在 城春枯骨驚。
有人在人性泯滅中群魔亂舞,不再是人。
有人在悲憫救贖中愈漸強大,化作了神。
此時的南京城裡,沒有觀世音,只有魏特琳。
上帝沒能阻止暴行,卻給中國送來了一個魏特琳。
人人為她擔心,人人被她安慰。
一個中國小男孩戴著日本國旗的臂章,來給住在金女大的姐姐送飯。
魏特琳見到後,對那小男孩說:「你不用佩戴太陽旗,你是中國人,你們的國家沒有亡!你要記住是哪年哪月戴過這個東西的,你永遠不要忘記!」
說完,她幫那個男孩把那臂章取了下來,扔在地上。
精日分子,民族敗類。
如果魏特琳能活至今日,看到中國居然還有那些個不知廉恥的敗類,穿著日軍軍服招搖於市,會作何感想?
她絕不會容忍。她定會走上前去,狠狠地給上一耳光:「這一巴掌,是替南京的無辜死難者打的。」
「能救一個算一個。」魏特琳用一座小小的孤島,救下了一萬多中國人的生命。
有人說,魏特琳是中國的「辛德勒」。
在著名的《拉貝日記》中,她的功績,被記敘得很完整。
那怕多一個國人知道魏特琳,是我寫作此文最大的念想。
拉貝日記。
一顆悲憫於世的心,
究竟可以承受多大的苦難?
2004年11月9日,《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二戰浩劫》英文版作者,美籍華人女作家張純如,在極度抑鬱、極度痛苦中,於美國加州蓋洛斯自己的車內,用手槍自殺。
真相不可毀滅,心靈無法承受。
張純如。
與魔鬼較量,目睹了太多的慘絕人寰,非善良之人所能承受之極限,魏特琳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抑鬱症。
1940年5月14日,她在人們的苦苦勸說下,終於同意離開南京,回到美國治病。
1941年5月14日,她選擇離開中國一周年的日子,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遺書中,她寫道:與其受精神之苦,不如一死了之。
她在臨終前說:「如果能再生一次,還是要為中國人服務,中國是我的家。」
一個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的美國人。
明妮·魏特琳(二排左六)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學院任教時與校友的合影。
墓碑上「金陵永生」四個漢字,
是她用靈魂遙望中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