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德運
初訪季老的深刻印象
多年以前為了追尋自己的藝術夢想,我放棄在古城西安的安穩生活,一人、一相機來到北京。京華羈旅,求師訪友,後來,經鄧廣銘、王嶽川先生的介紹,1996年5月,我登門拜訪了著名梵文學家、中國東方學的奠基人——季羨林老先生,希望為季老拍攝一組照片,向季老求證和探求攝影藝術的更高境界。以季老這樣學界耆宿的身份,對當時不名一文的我完全可以拒之門外,但季老在事務繁忙中抽空接待了我,給我這個風塵僕僕的「京漂」採風人以禮遇和尊重。
見面那天,季老下午有一個重要的外事會面,所以和我約定下午四點後再來訪。後來,原定的外事活動因故取消,季老讓他的秘書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可以提前來。結果,路上堵車,我比約定時間遲到了一個多小時。
在敲門之前,我帶著忐忑不安甚至負罪的心情:季老的時間非常寶貴,自己一個小人物讓一位國寶級的大學者等候,實在是太失禮、太不識大體了。我硬著頭皮去敲門,做好了被季老拒絕,甚至是趕出門的準備。沒想到是王嶽川教授為我開的門,並把我帶進了季老的書房。
他帶著一種與小動物怡然相處的寧靜,繼續與我不慌不忙地娓娓閒談。
至今我還記得第一眼看到季老的場景:一個堆滿書籍的窄小房間內,站立著一位清瘦的老人。他的神態是那樣的謙恭有禮,那樣和善,一種智慧老人所特有的莫大的愛和寬容,洋溢在他的臉上。看到我一副惴惴不安的樣子,季老微微一笑,說:「沒關係,藝術家一向都不在乎時間的。」季老的幽默讓大家都笑了,我也鬆了一口氣。面對這樣的溫謙長者,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對季老說:「我用我的作品來回報你。」
我拿出我的老海鷗相機,當時天色轉暮,已經不能用現場光拍攝,我把屋裡的檯燈拉亮,用側逆光進行抓拍。面對我的鏡頭,季老「聽話」得像個孩子。他說,魏德運怎麼好拍,他就怎麼配合。我希望能拍出季羨林很自然的照片。對此,季羨林爽朗一笑說:「我最自然、最好的狀態就是工作。」這正也是我的拍攝構思,於是我讓季老進入平常的工作狀態,讓季老回憶他在德國的十年,怎樣在排華勢力中以自身的優秀學業站穩腳跟,最後又如何為了民族振興大業毅然回國。說做就做,季老一邊和我聊往事,一邊閱讀資料。聊到趣事,季老會哈哈大笑;聊到一些沉重的話題,季老也緊蹙眉頭,倚窗沉思……
我的鏡頭追蹤著這表情流動的一幕幕,說著說著,先生的眼睛炯炯有神,那種回首往事的深邃感和心懷天下的憂患感,讓我頓時受到震撼,按下了快門。那一瞬間的季老,充滿了獨特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感染力,我和季老的心靈在一種強烈的情感氛圍中撞擊了。就這樣,這張照片拍出了季老在世紀風雨中的大愛情懷和人文品格。
二度拜訪的意外收穫
第二次拜訪時,季老告訴我,他非常欣賞我上次拍的照片。正在我們談話的時候,突然一隻小波斯貓從書架上跳下,躥上了季老的肩頭。季老不僅不驚不乍,還像個淘氣的孩子一樣,突然微微抬起右臂一動。毛毛驚嚇之下,爬上了季老的手臂,他帶著一種與小動物怡然相處的寧靜,繼續與我不慌不忙地娓娓閒談。我捕捉住這一剎那,照相機咔嚓一聲,這個剎那便成了永恆,留下了一張經典作品《季老和貓》。季老很愛貓,兩次來訪我都發現,有兩隻貓一直在房間裡悠來轉去。那天,突然落在季老肩頭的那隻小貓叫毛毛。小貓的突然攻擊,按理說似乎會讓人大吃一驚,然而照片上的季老卻安詳和藹,一副含笑不露的表情,嘴角還噙著一絲「搗亂」後的愉悅。
當我把這張照片拿到金克木家,金老大為激賞,說小貓的頭部不是向上而是向下,這是小貓從肩頭往下跳的自然狀態,貓和人是一種平等信任的相處。後來我把金克木的評價轉告季老,面對這一剎那留下的永恆,季老曾經感到疑惑:這就是自己嗎?但猝然臨之,露出的才是真面目啊。聯想到對融貫於中國幾千年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的深信不疑,季老認為,這種思想最生動的表達方式,就是宋代大哲學家張載的兩句話:「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與」就是「夥伴」的意思。他不但深信之,而且「篤行之」。這張照片就是一個明證。季老對這張照片尤為滿意,專門就此撰寫了一篇文章談天人合一,發表在1998年3月27日的《人民日報》。
十多年的忘年之交
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攝影師,我的攝影作品不但受到了季老的肯定,而且他還專門寫文章評價我「是一個真正的攝影家」,更是因此展開了和我十多年的忘年交往,使我的藝術求索之路得到了有力的支持和推動。更沒齒難忘的是,當時我初到北京,相當困難,季老知道我的難處,就常為我牽線搭橋,介紹其他大家讓我拍攝肖像。季老說攝影花銷大,為社會為他人創造精神肖像,沒有經費支持不行,怕我錢不夠花,多次把錢向我口袋裡塞。季老關心地詢問我的家人子女的情況,後來我把女兒帶到季老家時,季老把小姑娘抱在懷裡,告訴她在爸爸外出漂泊奮鬥的日子裡,一定要理解爸爸、幫助媽媽、好好爭氣、自力向上。
是季老為我的名人肖像攝影作品展欣然提筆,寫下「走近崇高」的題詞;是季老在我每一次攝影作品展開幕的第一時間打來慶賀電話。不知道在他的繁瑣事務中,如何能心細如髮地記住有關我的社會活動。
那些年,當我跋涉的腳步疲憊不堪、方向莫名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會走到燕園季老家門前的荷塘邊。季老說過,德運是自己家的孩子,以後到家裡來,不用打電話預約,直接來吧。有時我徘徊在塘邊,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吸吮著荷花和荷葉的清香,便從這一池「季荷」(季老門前池塘裡的荷花,同燕園其它池塘裡的都不一樣,因是季老手植,周一良先生賜名為「季荷」)的香遠益清中重又獲得生命能量。有時,實在邁不過的坎,解不開的結,使我忍不住敲開季老的家門。季老不管多忙都會抽出時間和我聊一聊,關於藝術,關於人生的奮鬥,那些平常話語中蘊含深邃的哲理,閃耀理性的光輝,包含人生諸多感悟與歷煉,可以使一個沮喪挫敗的人再度昂首闊步。每次我離開,季老都要把我送到門口,並且不管走出多遠,回頭還能看見季老站在院門前目送我。最後,我只有養成了不回頭大踏步走的習慣,只為不希望讓季老這位高齡老人站立太久而勞累。
季老就是這樣樸素和真誠。雖然他衣著和行止看起來都平平常常,然而和他一接觸,他的學問、言談、道德品格,都自然露出不平凡來了。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就是這個道理。季老是一座山,近之,愈覺其高;季老是一部書,讀之,愈覺其深……未名湖畔,燕園深處,難忘季老的藹藹庭訓。他是那樣一位溫潤如玉、通達平和的長輩,和他在一起,矜可平,躁可釋,一切多餘的雕飾的東西都成為不必要的了。
2001年,九十多歲高齡的季先生因病住進北京三0一醫院,先生身患心肌衰竭、左腿骨髓炎、心臟病等多種疾病。然而多年的勤奮鑽研,工作已成了季老的第一需要,在這樣的狀況下,他還寫下了二十多萬字的《病榻雜記》。我牽掛老人,想多去三0一醫院探訪他,但又深知季老惜時如金,若某日接待訪客用了一小時,他必定在當日休息時間裡硬擠一小時將其補回,恪守一日五小時筆耕的原則,做到雷打不動。季老在「蒼茫的暮色中趕路」,我怎忍心再去打擾他。因此,我常以電話和簡訊的方式問候。我每次去醫院訪視小坐,季老總是一再挽留我,詢問我的工作近況和事業發展,對晚輩後生關懷備至、充滿仁愛之心。
曾多次向季老求教,不管多忙,他都會抽出時間和我聊一聊,關於藝術,關於人生的奮鬥。
最後一次見到季老,是2008年9月,中央電視臺拍攝《改革開放三十年》人物專題片,在季老身體已不便的情況下,我和季老聯繫了這個艱巨的專訪。醫生只給了十分鐘的採訪時間,為了讓季老更快地進入狀態,我特意把季老和貓的照片放大帶到醫院。季老看到後特別興奮,說這是十幾年前的照片,是魏德運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拍的,毛毛也跟著一夜之間成了名貓。季老說,像他這樣可以見證百年的老人並不多,他一生見證了許多的歷史,國內的、國外的,但從未看到過像目前這麼好的一個時代。他用十六個字來總結中華民族一百年來的建設和發展:人和政通,海晏河清,靈犀一點,上下相通。總之,改革開放這個好的時代,值得我們好好珍惜,為了民族大業好好努力,為了國家委屈一點是值得的,國家的發展需要每個中國人有一顆愛國的心,而個人的生命只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我在與季老的最後一席交談中,深切地感受到他對國家和民族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想不到,這,竟是我們兩人今生的最後一次見面。
讓我們永遠記住這樣一位真實的文化老人:他終其一生都認真執著、孜孜以求,他對學術的虔誠,他對於物質利益的毫不動心,對於後學晚輩的關愛,他的平和耐心,還有他充分的真誠,依然真切地烙印在我的心中。記住季老的真情真事,真言真思,真善真美,對我來說,他永遠是智慧、才學和品行的象徵。
(作者系著名肖像攝影藝術家、北京師範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