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兩條路,一條是鐵路,另一條也是鐵路。
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就像魯迅先生家門前的那兩顆棗樹一樣讓我記憶猶新,不遠處有一個被時代拋棄的小站,在多年後被改造成一個小小的工廠,像極了高倉健電影《鐵道員》裡的場景。
人生總有逝去,化為了一個挺拔身影,一個廢棄的站臺、一個沒落的城市。所有人日復一日的正常工作,看似沒有任何改變地承受著各種變遷,這樣的生活,比夕陽的光暈更能感染一切,這就是電影《鐵道員》的魅力。
《鐵道員》改編自淺田次郎的短篇小說。原著曾獲得第117屆直木獎,也是1997年日本最佳暢銷的代表書籍。
小說主要描寫了即將被廢棄車站的站長,他在經歷了事故變遷之後迎來了幸福的故事,1999年改編成電影,由知名導演降旗康男執導,影帝高倉健主演。
電影在2000年3月,獲得第23屆日本電影學院獎的最佳影片、最佳男主角,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獎。直到現在,都是日片中難以取代的傑作。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高倉健飾演的鐵道員佐藤乙松最後在幌舞站的身影。
當佐藤乙松抬起頭來,雪正下著,即將退休的他,守了一輩子的幌舞站也即將關閉,小鎮將消失;回到鐵路開通前的模樣。此時,他仍認真確定發車前的每個環節,他在工作日誌上寫道:今日一切正常,儘管一切無常。
佐藤乙松堅守的的就是一個「正常」,一個象徵社會運轉的常態。你可能會在意消失的東西,但消失後,才明白這世上沒有永恆。
這部電影將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串聯起來,讓你眼淚不自覺的倏地掉落。
北海道小鎮上的雪不斷落下,日常中最微不足道的,失去後往往是最難忘的。你甚至相信,以後很難再有《鐵道員》的這樣的抒情佳作了,如此靜緩地紀念一個普通人的逝去,留下他在平凡人生中的信念。
在外人眼中,佐藤乙松的堅持像一個嚼過的的口香糖,但這樣的信念,有時候連自己也感同身受。
他的工作曾代表日本經濟復甦的輝煌,但如今這份價值,隨著車站的廢棄也逐漸沒落。
與他記憶有關的人事物也逐漸消失,他所相信的都已不復存在。佐藤乙松代表了一個時代更迭下的小人物,當你年輕時,你會覺得生命是漫長的,但當你年老時,時間就會變成拋物線,只是被拋走的是你。
但為何這樣一個小人物的故事會帶你走到遠方?把你留在北海道那下雪的小站上,仿佛佐藤乙松站長的身影,像傍晚搖曳的信號燈,讓你緊緊跟著。
佐藤乙松的身影一如往日出現在幌舞站,他喊著後方正常、信號正常,即使知道明天就封站了,心裡卻仍跟幌舞站在一起,停格在那一幕,好似幌舞站不會封站,堅持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的鄰居陸續搬離;佐藤乙松在那發光的小屋煮著紅豆湯;某個年夜飯上,與即將改行的老同事喝酒,他卻越喝越清醒,他眼神閃過茫然與寂寞,他說:我不後悔,但我感到無能為力。
電影的敘事非常平靜舒緩,像是敘述一個即將被抹去的時代。
那個小鎮曾因採礦而人口興旺,乙松與他的同事挖著煤礦,差點因煤氣中毒身亡。
佐藤乙松衣衫襤褸地說:我們載著更多鎮上年輕人出外工作了。
那是個沒得商量的年代,小鎮雖因煤礦繁榮,但礦難讓你看到了事情的前兆,被煤燻得灰撲撲的人在餐館裡打架,佐藤乙松抱怨自己一輩子都洗不掉煤炭味。
一名礦工死了,生前沒有照片,他兒子為他畫了張遺像貼在牆上紀念,那天陽光很大,孩子在這煤礦小鎮上,孤零零地並沒掉淚。
那是個沒有眼淚的時代,佐藤乙松的太太生了重病,沒有悲傷掉淚,她反笑得更多,只是笑得疲乏而已,那裡大部分人的時間就只是活著。
佐藤乙松與妻子道別時,手貼著玻璃窗望著憔悴的妻子,就一秒,妻子的眼神才有了變化,但他依然照時間發車,連妻子最後坐上的這班車,都是自己喊的:出發前進。
所有的失去,都在這電影裡顯得理所當然,曾肩負重任的D51火車的被淘汰,讓所有人都人心惶惶。
已找到工作的老同事到度假村鞠躬哈腰,他為佐藤乙松打聽工作,但年齡就是一大門檻,這群以往被視為榮耀的鐵道員,如今和中老年人一樣,面臨的是快速發展的時代。
但佐藤乙松那個仰頭,卻讓人想起他仍熱愛這份工作,無論時代如何淘汰自己,在任一日就有一日身為鐵道人的驕傲。
平凡人生不足以成為悲劇,佐藤乙松死於襁褓中的女兒,變成小女孩來造訪他。
那在快荒蕪的城鎮,昏黃的燈光中,女孩三番兩次的出現,讓少沾煙火的佐藤乙松感到開心,他以為是鄰居的孩子,直到廣末涼子穿著校服出現,他倆一起吃著火鍋,佐藤乙松的人生在冰天雪地下一覽無餘,女孩的出現,他開始痛哭。
佐藤乙松後來發現女孩是他女兒,隔了17年後,或許是乙松的幻想,也可能是真實發生的。
小女孩的出現讓他放下對妻子及女兒的自責,小女孩戴著他的站長帽,向佐藤乙松敬禮,並且在他痛哭時說她很幸福,無論「女兒」是否是真的來過,都釋懷了佐藤乙松的各種身不由己。
佐藤乙松在幌舞站要廢棄的最後幾天,仍在鏟雪道鏟雪,確定發車後信號正常與否,如同十幾年前這煤礦鎮上人口還很興旺的時候,他日復一日的做著,無論外在世界的潮起潮落。
身為鐵道員,他守著的就是一份他人的正常,於是在工作日誌上,每晚他都慎重地寫上:今日一切無異常,即使那天他的妻小離開人世。
佐藤乙松在雪地裡佇立的身影,近二十年不變,吹著哨子喊:出發前進,看著再也沒有遊子回家的列車,直到封站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