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盜夢空間》重映不久,懷著非常高的期待進入影院,可以說走出影院那刻不僅僅是一頭霧水,還帶有一絲憤怒,心中不斷在迴響:「這XX拍的什麼鬼」?
滿心期待能有一貫諾蘭影片中一樣的驚喜與體驗,但結果是令人失望的。反觀最初《盜夢空間》的首映,幾乎是在當時一眾科幻片都找不到新的表現形式而紛紛借用特效來尋找感官刺激的背景下,巧妙地用夢境的視角結合獨到的敘事結構,給觀眾帶來一種新的想像力與完全不一樣的觀影體驗。並且,其更是能把很多動作元素、商業類型片的元素很好地雜糅在了這多重的時間結構敘事之中。至少,我們能在這其中看到一部「完整的」電影。
這裡所謂電影的「完整性」,也是《信條》裡幾乎沒有的東西。從這部電影裡,我認為要麼是諾導演根本就沒有理解電影這種媒介本身,要麼是他至今過度執迷於《盜夢空間》、《星際穿越》與《敦刻爾克》中那巧妙的敘事結構,最終拍出了這麼一部高度異化的作品。
賈樟柯曾說過:「運動是電影最獨特的基因,是區別於繪畫、照相最根本的獨立基因。」
一種把敘事良好地呈現為附著在場景中的運動畫面與表現形式,是賈樟柯導演口中所談及的電影感,同時也是一部電影最為基本的素質,甚至是一部電影最基本的媒介特徵。換句話說,如何能用不同場景中人事物的動態表達讓觀眾透過視覺了解劇本的最基本敘事,形成某種對影像的直觀理解和共情,也恰恰是電影最基本的元素。
《信條》幾乎完全喪失這最基本的東西,取而代之的是不同人物之間要透過略顯尷尬的對話來把故事背景帶出並推進劇情發展,而僅僅由語言所建構起來的劇情甚至還有不少邏輯上缺陷。那麼,我首先要問,諾執導是不是對電影媒介本身有什麼誤解?一部電影用比文字還晦澀的方式,硬生生展現成一部毫無電影感的視覺表象,這是對電影本身的異化,也是一種對觀眾的不尊重。
不論是探討現實虛假性的《黑客帝國》、《攻殼機動隊》,甚至諾導自己的《星際穿越》,雖然邏輯確實有些複雜,要藉助電影闡述和探討的科學主題也超出了大多數普通觀影受眾的知識範圍,但是,前兩者都很好地藉助情節、人物、場景和活動敘事共同給予每一位觀影者在最直觀的層面上理解了什麼是意識的虛幻性,況且僅僅作為一部商業類型片來說,清晰的敘事線索,符合邏輯的人物動機與人物情感的情節推進,在此基礎之上才是酷炫的動作特效和視覺奇觀。這些電影很直觀地把艱深的物理、哲學概念包裝在故事裡,深入而淺出地展現在觀眾眼前。
而另一方面,諾蘭在《星際穿越》中的一幕,也很好地把庫珀(馬修·麥康納 飾)和布蘭德(安妮·海瑟薇 飾)在黑洞旁的星球逗留一小時後返回母船,留守船員已變老的一幕,短短一幕就向觀眾展現出宇宙不同引力場下時間流速的差異性。電影用視覺和敘事的配合讓觀眾仿佛貼切地「經驗」了這樣一種時間上的錯位感。
說回來《信條》,主角進入倒敘空間中的時間流,能讓普通觀眾看的明白的,就僅僅停留在視覺表達的倒敘上,比如倒車,相對人物運動的倒放影像。甚至這倒敘空間中由於導演要本末倒置地兼顧敘事結構的巧妙性,把整個敘事邏輯拉扯得支離破碎,觀眾看的也是雲裡霧裡。人物動機是去阻止世界毀滅這樣老套路背後也沒有交待清楚整個故事背景,而是通過主角與印度軍火商、秘密情報對接人和反派的妻子寥寥數句對話加以帶過,如此低效的電影信息傳達方式,甚至還不如回到最初默片銀幕上大大的整版字幕。
默片時代,電影《大都會》中用字幕輔助進行的敘事遞進
說到默片,也就是電影作為一種新的媒介表達形式的最初形態被展現在觀眾眼前時,也正是賈樟柯導演口中所說的「活動的影像」,它即區別於靜態那如畫般的美妙,也不同於文學敘事中線性而細緻入微的文字描寫。就如同默片黃金時代中卓別林那生動幽默的表演,一唱一和地在不同場景下與不同人物相互動,用這樣一種看似輕鬆的表演就很好地將電影所要表達的情感和劇情遞進關係呈現在大銀幕上,它記錄的不僅僅是那個時代的人物情感和社會風潮,也讓電影藝術的表達超越了時間,形成了一種普羅大眾都能看得懂的藝術。
反觀《信條》,導演在用一種類似作者電影的思路,重在向觀眾展現自己各類嵌套、迴環、多線索、倒敘等等的技巧,而且這些技巧越來越被他自己褻玩得面目全非,這點在《信條》中就展現的非常典型。可以說,他根本就沒有完成一部電影。而電影所要表達的倒敘時空的主題更是被那晦澀的敘事邏輯展現得更為複雜,觀影的樂趣幾乎完全喪失。
還記得義大利物理學家卡洛·羅韋利在《時間的秩序中》所提到的一個比喻——時間的遞進關係在人的視角看來,便是未來的秩序在人記憶的基礎上看起來與過去是那麼地不同,因此在意識中產生一種遞進的時間感。
羅韋利將時間的探討本身置入對於宇宙是否有序這麼一個問題上,秩序就像是一副紙牌,前面三張紅色的和底下三張黑色的;和前面分別是A-4到中間有兩張紅桃一樣,某種角度上來講都是有序的,就看你如何去定義「有序」!而人的時間感某種程度上來說也與人自身的記憶有關係,正是一副紙牌從第一種「有序」變成了第二種的「有序」,我們藉助記憶便會產生一種時間遞進的「錯覺」。作者在書中分析了物理和宇宙空間中時間的不同形式,也表達了時間在人的意識中為何是我們所感知的這樣,而這其間,也不乏發出對宇宙秩序和時間之於人的疑問和感情上的真摯發問。
雖然說我不能拿一本科普性質的書籍和一部商業性質的電影相比,但是諾蘭在《信條》這部影片中,既把時間這麼一種新鮮的視角和能讓人眼前一亮的主題拍的比一部量子物理科普讀物還要難以理解,這本身就是對電影媒介本身的異化,而要藉助時間探討的很多關於物理世界、關於生命、關於救贖、關於友情與愛情那以往諾蘭電影中與敘事架構相結合的感情主題在這部影片中完全淪為一種口頭表達,甚至我想導演就壓根沒想把這些元素放進這部高度異化的影片當中。
論述到此,我確實也不能對這部偏向商業氣質的電影有著太高的觀影要求和偏藝術表達上的期待,因為這部電影所展現的正向和逆向時空同時並行的視覺表達確實是本部影片的一大創新之處,也帶給了觀眾非常不一樣的觀感體驗,但我想這部電影所具有的所有可看點也就僅此而已了,況且這些視覺表現的篇幅還不長,也沒辦法有效地和敘事結構融合以幫助觀眾對片中世界觀和情節進行理解。可是退一萬步後,我仍須試問,這部電影就算作為純商業片,它連一個特工拯救世界的故事都講的不清不楚!諷刺的便在這裡。相比於《復仇者聯盟》、《碟中諜》系列等一眾商業類型片來講,《信條》的差距也著實是不小,還是那點,它本末倒置地把敘事的形式放在了主要的位置,而與它的商業片受眾之間的距離似乎也漸行漸遠。
如果說《復聯》、《碟中諜》等一系列商業類型片只是空洞地展現視覺效果和動作效果,但至少觀眾在流暢緊湊的敘事環節中跟著故事情節一路此起彼伏,它至少在特定的世界觀環境下讓觀眾很好地融入其中,觀眾雖沒有過多地有深層次的問題探討和更高的藝術體驗,但至少一部基礎的電影所擁有的完整性和電影感是完備的,我們至少通過看電影,明確感受到了電影要傳達的故事線索,進而跟著片中不同角色產生同情、悲傷、緊張和刺激。這是一個個透過電影媒介表述的完整故事。
總體來看,《信條》到底想表達什麼呢?就不說對時間主題探討的深度和人物關係之間所展現的情感維度了,它的藝術性一面可以說幾乎是沒有的。那麼,作為商業片來說,高度建構起來的正逆向敘事,跳躍且割裂的剪輯使得人物的個性和動機都沒完全建立起立體可理解的形象,那自然是看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連看常規商業類型片的正常觀感都沒有,那麼,就只剩下平淡如水的對白和杜比音效配合視覺奇觀的震顫來稍稍慰藉銀幕下昏昏欲睡的觀眾。
所以我想說,一部過度將敘事結構展現的精巧的電影,已經喪失了作為電影本身最基本的媒介價值,這裡我也想談談許多人所反駁說,是某些受眾(包括筆者自己)自己思路跟不上,或是對很多理論物理學概念不熟悉,不懂得「閱讀」這部電影,因此跟不上劇情的敘事思路。
那我就想說,既然如此,我去讀書不就行了嗎?思路跟不上的地方,往返翻個幾遍,停下思索片刻,待理清思緒和故事進展後再緩緩向前,為何要看這部不辭勞苦跑七個國家,興師動眾來拍攝的電影?要求用文本閱讀和線性邏輯思考的方式去把背景資料了解全面再去觀影,這難道不是對電影藝術本身的異化嗎?導演本身要做的不就是透過電影這樣富有視覺張力的表現手法把時間倒流這樣的新奇視角形象地展現在敘事中嗎?從《異形》前傳系列你可以看到異星文明的神秘世界、從《盜夢空間》中你可以切實可感體會到多重夢境中的豐富想像、從《黑客帝國》你可以看到的是意識母體和意識世界的直觀對觀!那麼,你從《信條》中可以看到什麼?連動作戲的完成度都乏善可陳,對逆向時空的展現僅僅是將正敘和倒流時間的兩個齒輪用視覺手法強行且機械化地套接在一起,幾乎無任何觀影體驗可言。
我個人是非常喜歡諾蘭的電影的,從《致命魔術》到《盜夢空間》,再到《敦刻爾克》,幾乎都看了不止一遍,那巧妙的構思點到為止、透過對普通題材在敘事手法上和視角上的轉換,總能給人帶來不一樣的驚喜。但如今的《信條》著實令人失望,本來著眼於時間視角的出發點能展現出以往能夠帶給人的諸多驚嘆和想像力在這裡喪失殆盡,並異化為一場空洞無物視聽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