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顏值最高的男作家六神磊磊昨天的公號文《金庸小說中的演唱會貴不貴?》中對我做了個植入廣告,這廣告逼格比較高,有文化含量:
七月,你要趕到湖南桃源縣,找到當地的大瀑布。黃蓉和當地農民歌手、一燈大師的樵夫徒弟「十年砍柴」會在那裡演唱《山坡羊》。
今人最為熟悉的《山坡羊》恐怕是張養浩的《潼關懷古》,嘆興亡治亂循環。金庸迷熟知的應該是殷素素對著張翠山唱的那首《山坡羊》:
他與咱,咱與他,兩下裡多牽掛。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而死在閻王殿前,由他把那杵來舂,鋸來解,把磨來的換,放在油鍋裡去炸。唉呀由他!只見那活人受罪,哪曾見過死鬼帶枷?唉呀由他!
我曾經是個少年樵夫,真的砍了十年的柴禾。不要小看樵夫這個職業,在古代相當於從事能源行業,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擺在第一位。過去鄉村媒人說媒,女方父母特別在乎男方的村子,是否「柴水兩便」。——和現在的標準差不多,一個小區首要的是要通電、天然氣和自來水。樵夫這行當擱在今天仍然由老李家控制,關係到國計民生呀。
《西遊記》中有一回寫長安城外的漁翁張稍和樵夫李定——砍柴的還是姓李,相互誇耀自己的職業,爭論是「山青」還是「水秀」好。漁翁先唱一首《蝶戀花》:
煙波萬裡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遶。滌慮洗心名利少,閒攀蓼穗蒹葭草。 數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浪消,無榮無辱無煩惱。
樵夫以同樣的詞牌回了一首:
雲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 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冬如指拈,逍遙四季無人管。
這當然是吳承恩的虛構,真正的樵夫喜歡唱山歌,一般不會有張養浩那種士大夫情懷,也不會有《西遊記》中樵夫李定的文雅,而多是唱男女之情,甚至可以說是直奔下三路的黃調調。
砍柴的大多是男子,特別是對性事充滿憧憬的少年郎,這樣的砍柴伢子在一起,最愛講的就是各類男女之事,唱起山歌呢,也離不開這些內容。現在載之於書、演之於舞臺的山歌,多是經過文人加工的,那些少兒不宜的內容給刪節或修改了,我們當年砍柴時唱的原生態山歌,要多黃有多黃。
贛南、閩西、粵北山區有兩首客家的砍柴歌,所唱的就是永恆的男女之情。
其一
阿哥砍柴入山林,
聽見歌聲不見人。
妹若有情應一句,
省得阿哥滿山尋。
其二
砍柴愛砍山布荊,
又貪好砍又貪輕。
戀妹愛戀年嫩女,
又貪伶俐又貪靚。
(此處的「靚」應該讀 jìng,妝容豔麗之意,方才押韻)
這樣的山歌是原汁原味的,而樵夫即興發揮更黃的內容,不在文人雅士的收集之列。樵夫砍柴,以荊棘、灌木為主,還有一個原因是喬木不能隨便砍的,那是用來修房屋、做家具用的,只有沒大用處的荊棘,可以砍掉來燒火。
樵夫唱山歌撩妹,那是有著悠久傳統的,載入典籍中最早的一首是《詩經▪漢廣》: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
之子于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清代鹹同年間的學者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將此詩旨意概括為「江幹樵唱」,發了一大通議論:
此詩即為刈楚、刈蔞而作,所謂樵唱是也。近世楚粵滇黔間,樵子入山,多唱山謳,響應山谷,響應林谷。蓋勞者善歌,所以忘勞耳。其詞大抵男女相贈答,私心愛慕之情,有近乎淫者,亦有以禮自持者。文在雅俗之間,而音節則自然天籟也。當其佳處,往往入神,有學士大夫所不能及者。愚意此詩亦必當時詩人歌以付樵。故首章先言喬木起興,為採樵地。次即言刈楚,為題正面。三兼言刈蔞,乃採薪餘事。中間帶言遊女,則不過藉以抒懷,聊寫幽思,自適其意去爾。
我少年時砍柴即在方玉潤所說的楚粵滇黔間,樵夫山歌「近乎淫者」比例很大,如果《詩經》沒有經過孔子的整理、修訂,估計這首《漢廣》唱出來也可能「近乎淫者」。從詩中可看出,上古的樵夫砍柴亦以灌木為主。
樵夫唱山歌撩妹,其實就是苦中作樂,一個沒錢的樵夫,想通過唱山歌把妹子弄到手,這事不靠譜。楊鈺瑩《茶山情歌》唱道:「砍柴的阿哥嗓門亮,一支情歌兩人唱;唱得蝴蝶雙雙飛,唱得茶花並蒂香。」《劉海砍樵》中樵夫碰見美麗的狐仙胡大姐,並結為夫妻。
這些,只是樵夫們的意淫而已!當不得真。
▲故鄉的大山
今天是2017年第一天,我在十面霾伏的帝都,寫下這些文字時,懷念起在湘中山上砍柴的少年時光,那時山好青,天好藍。累了,躺在山坡上,看天上朵朵像棉花糖一樣的白雲。
三十年前在老家用功讀書,就是為了不再砍柴放牛,殘酷的現實告訴我,山裡面沒有「胡大姐」等著我,書中才有顏如玉。總算如願以償了,通過用功讀書,我才得以進京吸霾。
有霧霾的大都市,也遠比山青水秀的鄉村有吸引力。
順便悼念一下六神磊磊那篇被轉過無數次也被刪過無數次的帖子《刪帖的人自己也在吸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