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我也愣了一下:「咦?我們這些滿口女權主義的人,是不是也跟很多喊著零容忍口號的人一樣,只是喊喊而已,實際上並不能做到?」但有一件事我是很肯定的:「不該以這種語氣責怪受害者。比如認為受害者慫,認為自己一定能夠實時反應並且態度強硬彪悍⋯⋯事實上,安娜細緻描繪的 「從感覺不舒服、起疑心、留心觀察對方的後續行為、綜合種種信息最後做出判斷」 的過程,才是符合大多數人的心理,遂在留言中呼籲不要以這樣的方式責備受害者。
那句「最後竟然還怕他砸飯碗」,讓我思考良久。遇到強姦未遂事件的噠噠與安娜有類似的考慮:「我猶豫著,他說他很早輟學,如今開著外地牌照的車靠順風車過活,如果把他處理掉豈不是端了他的飯碗?」
為什麼「怕對方砸飯碗」會引來質疑?儘管,派車平臺的處理辦法是大快人心的「永久封鎖該司機帳號」,理由是「司機大白天就敢對女乘客這樣,很難想像晚上他會對女乘客做什麼」。開頭的那句評論卻讓我一時有「是非兩極」的「站隊」之感,甚至是⋯⋯讓我只是感受到「純粹的恨與厭惡」。
我支持平臺「永久封鎖帳號」的處理,而且,他們有車,有了基本的生產工具,完全可以在其他渠道找到工作——只是,希望公司的這個表態能讓他們有所觸動、反思,並且超越這兩個案例,讓更多司機了解公司的態度,謹慎自己的言行,形成正面的社會效應。
但同時,我也認為,這兩個朋友非常值得欽佩——她們願意去面對自己的傷口,如林奕含般,在書寫時承受苦痛的情緒,卻仍用「工筆」去細緻描繪,是為了提醒這個世界,性別暴力就是這樣大面積地存在著,而暴力的發生就是由如此多細枝末節逐步推進/發酵而成的;更為重要的是,她們展示「懦弱/勇敢」兩極的受害者形象之外的豐富心理,也即是,作為受害者,也仍可以面對自己的懦弱,然後勇敢積極地做出處理與應對,同時,心懷慈悲、寬容、理解。這不是軟弱,也並非沒有零容忍,而是——當我們反對性騷擾/侵害,也無意因此製造恨與對立。
這幾年,性騷擾/侵害議題在大陸的性別議題中算是談得比較多的。在普及民眾「什麼是性騷擾」、「如何面對性騷擾」時,某些倡導者可能會不小心帶去另一種意識形態,即「性騷擾/侵害者都是壞人,要極力懲罰他們」,卻可能忽略去談「如何建立完善的制度,杜絕此事再次發生」。
在這樣的宣傳中,受害者往往只有兩種形象——要不就是「傳統」的「悶聲不吭」「軟弱者」,要不就是敢於「怒目圓瞪」的「勇敢抗爭者」——忘了去談受害者在這其中複雜的考慮,忘了去談在性別歧視文化中長大的我們,需要很多的練習才能掌握反性騷擾這項「技能」。也難怪每次性騷擾/侵害事件發生時,總有「聰明的」、「接受過反性騷擾/侵害教育的」人批判受害者「不夠勇敢」——我必須提醒,這兩位作者在日常生活中正是反性騷擾和性侵害的積極倡議者/教育者,她們如此細緻地描述,誠如林奕含般,正是要試圖告訴讀者,單單幾句「零容忍」、「反對」甚至「勇敢反抗」都是遠遠不夠的。
安娜與噠噠在描寫事件時所用的「工筆」,所考慮的周全心思,是對公眾與這類性別倡導的提醒——受害者是豐富的,反性騷擾/侵害並不是要將某個人施以極刑、打入地獄,而是要對整個性別不平等文化/結構做檢討和反思;懲罰是必要的,但懲罰並不只是為了讓某人受罪而已,更重要的是警示當事人與後人不再犯,表達我們反對性別暴力的態度,與「讓每個人都可以不因性別受限,自由快樂有尊嚴地生活」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