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筆者如願以償拜朱良春先生為師,進行了兩年的脫產跟師學習。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先生對中醫經典理論的透徹領悟、臨證拓展和頗多創見,不但解除了筆者學業上的諸多困惑,而且先生治學嚴謹、質樸隨和、風趣幽默和對弟子拳拳愛護更是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正是「有緣結得師徒情,授業解惑沐春風,常憶慈藹溫文在,時時感懷念心中」。
先生做事非常認真,拜師第二天就與我詳細認真地討論學習計劃,按照醫院的要求和他的想法,一條一條地核對,一條一條地落實,指出哪些能實現,哪些實現的難度比較大,怎麼學習和掌握才是比較好的途徑,等等。
侍師臨證時,先生每每對辨證要點、關鍵用藥多加指點。診餘則傳道講學,辨病辨證相結合,從常用藥心法再到「專病專藥」特殊用法,等等。結合醫史、醫案、醫話的各個方面,娓娓道來,悉心傳授。有時先生怕我理解不了、聽不明白,用筆寫下,囑我好好領悟。先生善納百家之長,每講起其他流派的學術思想時不忘囑咐我:這些流派各有所長,他們都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要善學其所長,不可先入為主而有偏見之心,不可囿於一家之言……先生常舉葉天士先後拜師達17人之多,兼收並蓄,終成大家的佳話,鼓勵學生擯棄門派之見,博採眾長。
先生強調,振興中醫,必須思維回歸中醫,堅持中醫理念,以中醫經典、中醫基礎理論為指導才行,經典著作飽含中醫的精華,尤其是《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等四大經典,須下大功夫深入學習。在先生指導下,我對經典理論進行重新學習,按照先生「學習《內經》,要形成經文、臨證、思考三位一體的方式」,通過較為深入細緻的思考,漸悟其中奧義,並深深體會到先生深厚的經典理論和廣博的臨證經驗相結合形成獨特的學術體系。有感於此,我萌發了從中醫經典理論角度思考和整理先生醫案的想法,並獲得先生的首肯。
先生是張仲景所倡導的「勤求古訓,博採眾方」的忠實踐行者,宗章次公先生「發皇古義,融會新知」之旨,博極醫源,精勤不倦,善汲取百家之長、觸類旁通,不執寒溫之說、不爭經方時方之論,唯抓住根本病機而適宜變通。臨證又善於採納現代醫學之檢測手段,彌補中醫四診細微之不足。他在國內最早提出辨證與辨病相結合的主張,認為辨證論治是中醫的精髓和特色所在,辨證是絕對的,辨病是相對的,應發揮中、西醫各自所長,宏觀與微觀相參,使治療更具針對性,有利於提高療效。正是先生兼收並蓄,澄心靜思,始能汲取諸家之長,並從其中脫化出來,形成自己鮮明的辨證論治風格。
先生長於辨治疑難危重之病,認為疑難病之所以「疑難」,在於辨證之「疑」、論治之「難」,既要辨識何邪為患、邪之深淺,又要瞭然正氣虛實、預後之轉歸,故辨治疑難病、慢性病強調「持重」和「應機」。所謂「持重」,即辨證既明、用藥宜專;所謂「應機」,就是症情既變,立法用藥亦隨之調整。在長期實踐中,先生深入研究了疑難雜症、慢性病的辨治,概括其病理特點為「虛」「痰」「瘀」,提出「怪病多由痰作祟,頑疾必兼痰和瘀」,並以「久病多虛,久病多瘀,久病入絡,久必及腎」對其病機轉歸進行高度概括,在此基礎上提出「上下不一應從下,表裡不一當從裡」的原則,倡「百病不治,求治於腎」。例如辨治痺證,先生認為,本病雖由「風寒溼三氣雜至,合而為痺」,既然是「雜至」,就有先後、輕重之分,更有化熱、血瘀和腎精虧虛的重要因素。若只著眼於關節紅腫痛熱等「表象」,採用祛風、散寒、除溼、清熱,而忽視深伏諸邪及腎督虧虛,治療很難取得好的效果。先生深贊張景嶽「善補陽者,必於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善補陰者,當於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源泉不竭」的觀點,提倡燮理陰陽辨治疑難雜症,立「益腎蠲痺、通絡止痛」法,先後創製「益腎蠲痺丸」「濃縮益腎蠲痺丸」「痺通湯」「培補腎陽湯」等,靈活施用於痺證各期及各種慢性病、疑難雜症。據統計,經用先生所創「益腎壯督、蠲痺通絡」治法的各種痺證患者,取效明顯,尤其是大僂患者,HLA-B27轉陰率高達36.3%。先生多次指出「世上只有『不知』之症,沒有『不治』之症」,其要在洞察本源,分清疾病的陰陽逆從、標本之道,進而先發制病和截斷、扭轉病勢。
先生師古但不泥古,屢有創新,如「痛風」病,醫家多歸於「痺證」範疇加以辨治。先生指出此為「痰溼阻滯於血脈之中難以洩化,與血相結而為濁瘀,滯留於經脈,則骨節腫痛、結節畸形,甚則潰破,滲溢脂膏;或鬱閉化熱,聚而成毒,損及脾腎」,指出「凡此皆濁瘀內阻使然,實非風邪作祟」,創「濁瘀痺」病名,制定了固護兩本、洩化濁毒之則。其內涵深刻,見解獨到,具有很強的臨床指導意義。筆者跟師侍診,親見多例痛風、痛風性關節患者取效明顯,部分患者甚至痛風石軟化變小,直到完全消失,效果之神奇,令人慨嘆。
先生深知藥物劑量始終是限制臨床醫師的一大關口,古人有「藥不瞑眩,厥疾不瘳」之說,《景嶽全書》曰:「治病用藥,本貴精專,尤宜勇敢……但用一味為君,二三味為佐使,大劑進之,多多益善。夫用多之道何在?在乎必賴其力,而料無害者,即放膽用之」。然而,按照目前藥典規定的劑量治療,很多大病、重病難以取效,故先生採取多種性味歸經相同的藥物合用,以彌補劑量不足的缺點,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先生同時指出,取效關鍵,不唯劑量一端,藥物配伍亦甚為重要。要它發揮新的作用或特定的療效,就必須突破常規劑量和巧妙配伍。侍師臨證及整理醫案過程中,先生或系統闡述,或言簡意賅,直指病機核心;施藥用量當大則量大,久病遷延則輕劑緩圖;對於辨治過程出現的變化,先分析其機制後加以微調,恰當配伍,取「四兩撥千斤」之效,如案例中辨治脾腎虧虛之申某案,患者服藥後在怯冷、關節疼痛好轉同時出現口腔潰瘍等症狀,先生指出「此虛火也,不可因其口腔潰瘍誤用清寒之劑,當引火下行,同時益火之源以育陰潛陽」,原方加以甘杞子10g, 3劑後患者口腔潰瘍即解,如此等等。
長期臨證實踐中,先生創製了多個配伍巧妙的藥對,例如,治療痺證疼痛的全蠍、蜈蚣,治療肝硬化腹水的楮實子、庵閭子;治療「僵腫」的炮山甲、蜣螂蟲等;腎精虧虛者,則多以仙靈脾、地黃配伍,或補骨脂、骨碎補、鹿角片、生黃芪。
對於單味藥,先生亦體會甚多。如甘杞子,量用至60g,則有止血之效。凡齒宣、鼻出血及皮下出血(血小板減少性紫癜等),連服3~5天即有效,用量小於45g則無效。益母草小量(10~15g)作用是調經活血,大量(60~75g)則能利水消腫、平衝降逆。蒼耳草苦辛而溫,祛風化溼:小劑量治頭風鼻淵、痺痛及瘡腫癬疥,大劑量能治麻風病(960g/d)及結核性膿胸(210g/d),等等。先生長期臨證,用藥經驗甚為豐厚,多有著述。
更為重要的是,先生對蟲類藥進行了深入研究,上自《神農本草經》,下至諸家,無不精研,結合臨床實際總結、歸納、分類,開創了蟲類藥應用的新篇章;尤其對於疑難重症,巧妙伍用蟲類藥取得單純草木藥物所不能達到的效果。其所主編《朱良春蟲類藥的應用》一版再版,受益者眾。
先生特別為別人著想,事無巨細,考慮周詳。筆者初到南通,人生地不熟,先生多次過問我在南通的生活,住宿、吃飯、交通等方方面面,囑咐各種事項。跟診結束,先生親自講小課,講解中醫理論的知識框架、各種藥物臨床應用、中醫各家學術流派特點,講解各方面的知識,從從容容,安靜慈祥。有時候師生談得開心了他會暢快地笑起來,如沐春風。這就是先生給我的感受。他是學富五車的中醫大家,更是一位智者。
先生學風踏實、文風樸實,工作非常嚴謹,修復任何文件時,都要字字句句去讀。整理醫案過程中,先生連標點符號都要核對,修改不合適時自己還要用塗改液修復,從不假他人之手。最初整理出來的案例均由先生親自過目,後因先生身體欠安,不能一一看示,卻一直惦記著病案整理進度。
2015年12月14日,突聞先生離世,我震驚異常!想起先生高年之際收我為徒,親自帶教,傳道講學;想起先生對弟子的關心愛護;想起先生悉心傳授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仿佛還在先生身邊,如今竟天人永隔,再也看不到先生慈祥的面容,再也聽不到先生諄諄教誨……回首往昔,不覺悲從中來,天涯海角有盡處,唯有師恩無窮期!
先生為中醫而生,見證了中醫中藥發展的艱辛歷程,傳承、守候了中醫中藥的火種,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他心似佛而術似仙,永遠值得後輩敬重!而今先生離世,傳承工作時不我待,我輩會按照先生的教誨勤於臨床、深研經典,真正以經典理論為指導,用心體察臨證,不斷總結和提高,不負先生教誨!
【本文選自《朱良春治痺薪傳實錄》,人民衛生出版社,作者:陳黨紅。人衛中醫編輯整理。點擊下方閱讀原文可查看本書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