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姑母屬鼠，逝於06年3月，享年83歲，葬於江西。時間如流水，眨眼間，她已經離開我們15年了。
我的父親生前很尊重這位么姐，家裡有要事都要寫信跟她商量。四個姑母中數她最聰慧伶俐。我家祖上在當地沒有多少田地，以幫人撐船謀生（當年撐船的職業相當於現在的計程車司機）。撐船雖辛苦，風來雨去的，有時候甚至要撐到杭州、上海等地……但太祖父在外面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人，也算是見過大世面的！因此雖然家境貧寒，但是太祖父堅信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前程。我祖父是家中獨苗，大家集舉家之力去培養他，他成為了當地當時文憑最高的人，考到清朝的拔貢（拔貢要每十二年才舉行一次大考錄取，非常難）。清末至民國，祖父成為一名治病救人的好大夫，在周邊地區口碑很好。
小姑母年長父親三歲，很是乖巧，是祖母眼裡的「小大人」，而且祖母覺得小女兒「八字好」，招來了弟弟（我父親），是旺家女。祖母平時也會偏愛我小姑母一些。祖父對我父親管教甚嚴，雖是家中么兒。5虛歲就被送去上私塾讀書，小孩麼玩心重，父親才不願上學。還嘟嚕著小嘴巴說，小姐姐為啥不上學？姐姐不去我也不去。祖父只好讓我的小姑母陪讀，於是，每天8歲的姐姐領著5歲的弟弟一起上學，小姑母說父親小時候很頑皮，上學路上看見成群的螞蟻搬家，他就任性的蹲下看，全然不顧會遲到，還用毛筆桿去劃散螞蟻的隊伍取樂。姑母只得硬拉起他說：「上課遲到先生打手心要罰站，你怕不怕？」父親說：「姐姐我怕！」姑母很稱職一路教他背課文，一路呵護著弟弟的安全。有我小姑母督促著、父親一般都能完成課堂作業，據說父親是班上最小的學生。姐弟倆手牽手上學堂是當時村上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小姑母是班上唯一的女生。放學回家小姑母還得去採豬草，我父親完成作業外，爺爺自製的字貼要求父親描紅。小姑母一直陪著父親讀了三年書。有時父親練完字也會去幫姐姐採豬菜。姐弟倆還會採些野果、如野山楂、野草莓等。你推我讓，解解嘴饞，姐弟倆很友好。有時祖母給父親煮個雞蛋，他也會暗地裡分給姑母吃的。姑母視我父親是她生命中的貴人。曾經對我笑言，能讀上這三年書，要感謝我的父親。三年的學習奠定了在那個時代，為姑母后來敢於從小山村出來闖世界，打下了夯實的基石。
我祖父醫術精湛，5個月以上的孕婦、他能搭脈鑑別出嬰兒性別，特準。治疑難雜症出過名。曾經有大戶人家2歲小孩突然不願意吃飯，去了杭州都未查出原因。日見消瘦虛脫。最後差人來請我祖父治療，在患兒家住了三天，經觀察和詢問孩子奶娘後，被診斷為「相思病」初聽讓人驚詫！原來半月前奶娘丈夫帶自己5歲女兒來領工錢，歇腳了兩天，小女孩跟2歲小孩嬉笑得很親熱，第二天餵食時不小心打破了竹碗（毛竹筒製成的），替他換了瓷器的碗，然後小女孩又隨父親回家了。之後小孩就木呆呆的吃飯不歡。於是祖父吩咐換上原樣的竹碗，叫把小女孩再帶來陪玩幾天，又服了調理的藥，之後小孩就慢慢地開始吃飯歡了，身體也長壯實了。祖父當年給地方上小孩接種痘都是免費的。爺爺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爺爺所做的善事，姑母說後來家裡都得到福報。
家裡巨變始於「逃日本侽」那年。日本鬼子到了村莊，殺人、放火、燒了我家的房子！祖父看到屋裡的醫書，他一輩子的心血付之東流，化為灰燼。氣的當場吐血！祖父病倒後、不久就駕鶴西去了。（這筆債應記在日本鬼子的頭上）此時三個姑母早就出嫁了。因無處居住，我小姑母就帶著我父親、祖母，跟隨本家長輩搭船去衢州幫老鄉做生意，幾年後姑母跑買賣進貨，我父母親看攤（母親是二姑母看中介紹給父親的，說我母親手巧、特別擅長做鞋，手藝聞名鄰村，人又誠實）。姑母去江西進大米，適逢國民黨兵敗退、逃往臺灣。老百姓根本坐不上火車。書信也被交通中斷。因為打仗、兵荒馬亂、生意難做，父母就先回到江山，借住在大戶人家（是祖父朋友的家）。這其間祖母生病，又因過度擔心小姑母安全，不久祖母心力交瘁，也西去了……而另一端，姑母因為交通中斷，被遺留在江西。姑母在江西火車站開始煮茶葉蛋賣，結識了在火車站上班的湖北人，他經常光顧姑母生意，人也很隨和。後經一起在鐵路工作的人介紹，姑母就嫁給了他。在江西安了家。
解放後，姑父見姑母思家心切，親自陪同回浙江尋親，見到我父母的那一刻，千言萬語都化成了淚水。姑母抱著我母親倆人痛哭，沒見上我祖母的最後一面，也成了她的終身遺憾。自此，姐弟倆忍受著兩地分居，開始了幾十年漫長歲月的兩地書信來往。
我上二年級老師開始教寫日記，父親就有意識鍛鍊我寫信。那時姑母一年會寄好幾封信回來關心我們的讀書學習。要求父親一年至少要回兩封信（僅8分錢的郵資當時也是一筆開支）。我還記得信開頭稱呼是，親愛的姑父母大人：全家好！我會寫滿半張紙，我哥寫滿一張紙，父親寫兩張紙。收到姑母家回信是，親愛的舅父母大人：您們好！來信收悉……據說姑母最初看我們小屁孩的信很高興，覺得孩子們生在新社會，毛主席提倡男女平等，都有書讀，羨慕我們這代人太幸福了。我們也會把信的內容讀給母親聽，讓她了解姑母家的情況。普普通通的平信傳遞著姐弟兩家人的親情。
姑母年輕時在鐵路食堂當炊事員，那時候鐵路職工發的工作服是呢制料的，回娘家時，穿著體面的姑母讓鄰居很羨慕。有一年她回娘家，正逢三姑母家的二女兒被媒人牽線要嫁往深山，媒人說到了那裡燒柴火不用擔心。事實上那是個翻山越嶺，連手推車都不通的窮地方。小姑母訓話了她三姐，目光短淺，只為柴火就要把女兒出嫁深山。那次小姑母帶走了表姐，之後給她介紹嫁了鐵路職工，改變了表姐的人生。
記憶裡父親帶我坐火車去過小姑母家一次。（父親沒帶我哥，因我還年幼不用買車票）那次是姑父生病住院動手術。等我們趕到醫院時，表哥學校的班主任姜老師已經守候在醫院了。（我是長大才知道，姑母重教也很尊重老師，先後有三位姜老師兩男一女都是老鄉，認姑母做乾姐姐的）姑父手術後，姑母又累倒了，父親因為要上班本想住一晚就趕回來的，（父親只請3天假，來去路途要兩天）可見此情況、父親怎麼能抬腿離開啊。就住了整整三天，幫姑母燒飯。給姑父煎藥很仔細，耐心地教外甥如何煎藥、中藥倒入藥罐要加水浸泡的時間需多長，然後用稍大的火等沸點了，再把煤爐關小、用文火煎熬好後，倒出在茶杯等不燙嘴了，才可以給病人喝，父親叫外甥用筆記下，按此法做。才能發揮藥效，能起到事半功倍……這讓姑父很感動，說不愧是醫師後代。父親臨走說了感謝姜老師的話，（註：我應該叫叔叔）拜託他們幫忙照顧一下，叫姜叔叔學校放假回老家，上家裡玩。姜叔叔也滿口答應；說大哥您放心回去。（之後我們真的來往的，姑母託他們帶東西回來，我家也會託他帶東西過去，在我家吃飯，父親也會送他上火車）父親生前曾說我姑母特別勤勞，下了班還要去鐵路沿線種菜、種番薯，家裡還養頭豬。過年殺豬姑母會請大家聚餐一頓，然後給大家帶點回去。姜叔叔對我的表兄弟讀書督促的比較嚴。姑母家的孩子、最低文憑初中，其他是高中、大學文憑。在國企工作，都學業有成。
60年代我父親工傷，躺床三個月，小姑母得知回來住了一個星期陪父親。她心裡一直牽掛著我們，還在火車上購買了餅乾帶給我們吃，這些都成了童年貧瘠生活裡我們最美味的點心。姑母見我父親動彈不得，心疼不已，每日細心給父親擦拭上藥；照顧得無微不至。得閒的時候，她特別關心我的學業。當她看到我用包餅乾的蠟紙包了課本，她很驚奇、誇我愛惜書本，是個愛學習的好孩子。她和我父親說，男孩女孩要一樣培養。姑母沒有女兒，特別喜愛我。晚上我與姑母睡一個被窩，聽她給我講許多民間故事，講祖父祖母的生平，描述他們的模樣，敘述他們的善行，村上的人是如何尊重我祖父，撐船回家過年的人都會帶些海貨，如海帶、鹹魚……等稀罕物。而祖父也不忘回饋一些傷藥，給這些常年奔波在外的人伴身使用。給村人寫春聯。姑母告訴我，人要心懷善念，要學會感恩。
賢惠的姑母，在姑父上調到地級火車站上班後，就辭了工作在家專職照顧四個孩子。孩子們全都學有所成，不負她的付出。每次姑母回來、都要去老家她的出生地轉轉，其實老家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但純樸的鄉親及她的同學們都會留她在那兒玩幾天。當貴客一樣的招待她。在一起聊不完的別後情，現在想來這就是姑母的鄉愁吧。回去的時候，她會得到母親給她量腳親手制的布鞋，每次父親帶著我們在火車站送別，我會拉著姑母的手、追問下次的歸期，此時姑母會摸著我的頭、對我們細碎的叮嚀讓我們感到暖暖的。直至火車進站、鳴笛聲聲催客上，目送火車緩緩地駛離了車站。車窗裡姑母的招手已漸漸地模糊了。火車在加速與鐵軌的擅擊聲，已漸行漸遠。因為不舍親情離別，淚已模糊了我的雙眼。父親疼愛的幫我擦拭淚水。我卻渾然不知，望著火車在視線中消失！消失……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哥哥學校組織串聯去湖南韶山毛主席故鄉參觀，路過江西，在火車站，被姑母看見了，天冷見我哥穿得單薄，就立刻趕回家拿了她兒子的衛生褲叫我哥穿上。說外面冷，要穿暖和別感冒了，囑咐他到目的地後早點回來。別讓家人擔心。姑母對我哥的那份慈愛，感動了在場的同學們。
1982年我父親病故，姑母拉著父親的手，哭得肝腸寸斷，不顧自己的身體勞累，執意要與我一起守夜……1997年，我母親病故，姑母更是傷心欲絕。說從此以後平輩中再也沒有可以說貼心話的人了。她的心被我父母的先逝，撕裂得痛心裂肺……轉而更關愛我們這些後輩，姑母說我們對父母生前都很照顧、見你們這麼懂事，孝順，姑母很知足了，說我父母為人豁達、仁慈，子女孝順。教育有方，家庭圓滿。
我們沒了父母，姑母也老了，我心痛姑母，之後每年我會去郵局給姑父母寄壓歲錢，替我父母盡點心。每次收到壓歲錢，表兄弟們都會給我打電話，轉達父母的開心。轉達他們的謝意，05年姑父仙逝、我們兄弟姐妹們都一起去送姑父最後一程。也看到了姜叔叔（姜老師）我們互述自家的情況。姜叔叔告訴我們退休生活幸福。子女從政的多，大兒子還是某縣的縣長……然僅僅相隔一年姑母也走了。這讓我們痛失太多的親情。
姑母生前曾想與我父母葬一起，想葉落歸根。但考慮到表兄弟們祭奠不方便，最終姑母留在江西。每逢掃墓，我會在父親墓前另燒一帖銀紙給我小姑母。就像生前我給她寄壓歲錢一樣。希望親人們在天上生活無憂，快樂！幸福！
想念時，我會去翻看留存稀少的幾封發黃的信件，再讀曾經承載著姑母與父親上輩人的姐弟情深。在姑母她樸素的情懷裡，把我們都放在優於自己的位置上，一生多操勞換得了許多晚輩人的幸福生活，和她相處如沐春風。我愛姑母，她是位令人尊敬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