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天在網上看到揚劇界紀念金運貴先生的文章,敘及金先生以及高秀英伉儷等在上海演出的情況,這些以後成為揚劇泰鬥的名角,當年恰是我堂房三姑母每日見面的鄰居。
那時我們家與三姑母住在一起,那裡是揚州人聚居的市南,附近有個維揚大戲院,三姑母酷愛看戲,一齣戲能看幾次,問她什麼戲卻說不出頭尾。
那時我大姐還小,跟著三姑母去看戲不要買票,一老一小是戲園常客。大姐印象最深的是高秀英,那時叫小秀英,經常挺著大肚子在臺上唱戲。有時動作大了還替她捏把汗,偏偏今年大肚子上臺,第二年肚子又大了。老娘對金先生印象很好,總穿男裝,經常路過老娘的攤子還停下來閒談幾句,看到攤子有生意還幫助抱下小孩。
三姑母省吃儉用,但看戲的幾個銅板卻捨得花。看了一輩子戲,卻說不出一個劇中人。老娘經常笑她錢都送到戲院裡去了。 說到三姑母,忽然想將我們陳家父輩有關我所聽過、看過的情況說一說,也可以讓我的後輩稍許知道一些他們的祖輩。 可以追溯到的先祖是生於嘉慶十八年的陳必相,活了四十八歲。其子陳德禮,是我曾祖父,生於道光十四年,活了五十三歲。陳德禮倒是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陳椿,次子陳堃,有一女適街上王家。兩位爺爺我們沒有見過,倒是這位姑奶奶,從皇朝到民國,一直到解放後六十年代才去世,享年九十五歲。我經常去看她,一雙小腳,難於出戶,看到我們娘家人也會訴苦。陳堃是我的祖父,生於同治辛未年,比乃兄小十三歲,英年早逝,只活了三十七歲,生有一女一子,其子存槐(即我父)時年僅四歲。大房陳椿倒是活到花甲,據說有四子三女。四位伯父我一個也未曾見過,倒是姑母見到兩位。大姑母適齊家,受虐致死,其夫不良,後淪為乞丐。二姑母適王家,即姑奶奶家。俗說「姑媽做婆,一世不和」,二姑母常年住上海。三姑母嫁本庄宗家,一輩子沒名字,就叫宗陳氏。 我的祖父去世後,留下孤兒寡母,生計無著。祖母忍痛將十歲長女送給公道王家做童養媳(我這位親姑母后來生了三個又高又大的兒子,兩個在上海,一個在公道務農,現在開枝散葉,有好幾十口人),將四歲幼子寄養在大伯家,自己到揚州陳六舟家幫傭,服侍陳府五小姐。
大伯即陳椿,與我們家同居祖屋,三間四廂各居其半,大房居東,我家居西,堂屋公用。據說大伯很好,大伯母心腸很毒,給其侄兒(即我父)糝粥只盛半碗,然後舀些湯罐水摻在碗裡和和湊滿一碗。糝粥本來就稀,再摻水,而且是湯罐水!
湯罐農村人都知道,是鍋灶上口鍋與裡鍋中間靠煙筒的地方安放的一隻較深的鐵罐,靠煙筒的餘熱加溫,溫吞水只能洗臉。有鄰居看到就責問她:「人家孤兒託給你照顧的,而且還貼飯食錢,你竟然糝粥還摻湯罐水!」,她回答說「我有四個兒子呢,房子不夠住」。
言下之意只有餓死侄兒,祖屋西半邊就是大房一家的了。後來祖母回家,鄰居告訴她孩子受虐情形,祖母將幼子帶走,憑一雙小腳,背著父親,從早一直走到天黑,才走到揚州住處。
大房的四個兒子陸續夭折三個,剩最小的一個名存厚與父親同齡,大五個月。弟兄感情甚篤,惜這位堂伯也在三十七歲時病故。彌留時盼其堂弟見面,其時我父在上海,居然在病榻上說:「輪船靠仙女廟碼頭了,兄弟要進門了。」
我父恰好趕回,堂伯說了句:「兄弟,再不到家就看不到我了。」說完咽氣。所幸尚遺下一子,即我堂哥,生下兩子兩女,現時也成一大家了。
心腸不好的大奶奶倒是長壽,和我們還生活了一段時間,最後除了一個幼孫外,還要靠被她虐待的侄子養老送終。 父親幼年孤苦,生性懦弱,一生飄泊,所幸老年尚安,一天兩頓小酒活到八十八歲,超過歷代男性祖宗。 三姑母從我記事起就是一個人過,後來知道她有兒子,在成都,幾十年也沒回來過。三姑父在船上做事,上海開上江的客船。三姑父在上江又娶了一位周姓女人,將兒子帶到上江,將三姑母安置在上海。
三姑母性格不好,不會做人還要罵人,整天噪聒,三姑父不回家她也罵。有時三姑父船至上海,上岸後夾個包袱回家,尚未進門,三姑母不是接過包袱安頓打洗臉水,而是劈頭蓋臉一頓罵:「怎麼舍開離開婊子的,婊子不睬你了?」
三姑父門也不進,調頭就走。老娘勸架也堵不住她罵人的嘴,就怪她:「人不回家你天天罵,回家了你攔在門口罵,這一來還不曉得哪一天才回來呢。」
後來,三姑父與被她罵了一輩子婊子的女人都先她而去了,但她還是對大小老婆深惡痛絕。
解放後,我們都回七閘河西了。三姑母家與我家緊鄰,她一人生活得非常艱苦,糝粥餿掉都捨不得倒,割一把韭菜摻在粥裡熱熱,改改味道吃掉,不亂花一分錢,但依然喜歡看戲。只要街上有戲班子,不管颳風下雨都要去看,戲票錢捨得花,戲臺上的劇情她不管,就是不能有大小老婆。
有時臺上演員念表:「大夫人張氏,二夫人李氏。」她立即高聲大罵婊子!弄得左右的觀眾都罵她。
古裝戲會有西宮娘娘,一般西宮娘娘都不好。三姑母一旦看到西宮娘娘出場,就不停嘴的婊子,從劇場罵到散戲,回家路上還時不時罵幾聲。這個醋算是徹底滴進腦子裡了。
三姑母七八十歲時,老得不能自理了,她的兒子幾十年後終於回家了,變賣了房產,將他老娘帶去成都。臨別送行時,看到三姑母走三步退一步的蹣跚步伐,我們都不指望能夠再見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