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購得資深編輯孔相如與「張氏四姐妹」中的二姐、著名語言學家周有光夫人、被人稱為「最後的閨秀」的張允和先生來往信件一通,細讀之後,不由被其中披露的信息、洋溢的親情、瀰漫的書香所打動。
一、張氏四姐妹
大家都知道中國歷史上的「宋氏三姐妹」,其實「張氏四姐妹」,同樣不同尋常。張氏四姐妹也稱張氏四蘭,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蘇州樂益女子中學校長張冀牗的四個女兒。張氏原籍安徽合肥,後居蘇州,曾祖父系清末合肥籍的淮軍主將張樹聲,作過直隸總督和兩廣總督,是李鴻章的得力幹將。因其父母酷愛崑曲,遂特請家庭曲師為子女們拍曲,而最有成就的是四個女兒(兒子張定和亦擅曲)。
其中大姐張元和,系小生名角顧傳玠的夫人(後旅居美國);二姐張允和,是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周有光的夫人;三姐張兆和,是著名作家沈從文的夫人;四姐張充和(小妹),是美國耶魯大學著名漢學家傅漢思教授的夫人,著名詩人卞之琳對其暗戀甚久。姐妹四人情系昆壇,畢生為崑曲事業而奔走,不遺餘力。張氏四姐妹還與胡適、章士釗、葉聖陶、巴金、沈尹默、卞之琳等眾多名人交往甚從,軼事甚多,並且皆能長壽,最短的也活了九十幾,最長的妹妹充和活了102歲。而二女婿周有光,更是活了111歲。
二、家庭刊物《水》
這是一份自家人寫、自家人印、自家人看的中國獨一無二的刊物,從來沒有哪一份家庭刊物象張家《水》一樣,流動88年,堪稱史上最牛家庭刊物。
《水》,1929年創刊於蘇州九如巷,其時,張家已幾度搬遷:先是民國元年(1911年)自合肥遷上海鐵馬路圖南裡,1917年又自上海移至蘇州,住壽寧弄8號,幾年後搬進九如巷3號。風華正貌的姐弟們在家中濃厚的文化薰陶和新式學堂的新知識陶養下,成立水社,創辦《水》刊。每月一期,持續到第25期時,因姐妹兄弟們先後離家求學、工作流散各地,遂停刊了。66年後,在二姐允和的倡議下,得到海內外親人的熱烈響應,於1996年在北京復刊,允和任主編,兆和任副主編。到第13期時,轉由寰和主編,在蘇州出版。發行數量也由復刊之初的25份增至現在的300份。這份被老出版人範用譽為「本世紀的一大奇蹟」和「世界之最」(最老的主編和最小的刊物)的家庭刊物裡,涉及了自清末兩廣總督、淮軍創始人之一的先祖張樹聲、父親張冀牖、和字輩十姐弟、以字輩子女和孫輩、重孫輩七代人,文體包括詩詞、隨筆、書信、書法、繪畫、攝影等。作者絕大多數為家族成員,但亦有少數外人回憶、講述張家姐弟的文章(如高翔的《張充和的印章收藏》、卞之琳的《合璧記趣》等)。
三、孔相如與張允和的交往
孔相如,江蘇徐州人,1950年南京大學法學院肄業,1951年北京大學工學院肄業,後在北大中國語言系學習,55年畢業後到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1958年援邊到內蒙,先後於內蒙古教育廳、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內蒙古教育出版社、中央民族大學任職,業餘愛好寫作,與周有光張允和夫婦交往甚密。
1997年3月2日,孔相如寫了《前塵往事續新編》一文,回顧了復刊後張氏《水》的內容,請張允和過目,次日,張先生回信,6日,孔相如收信。1997年5月29日,孔再次寄信給允和,請其代找報刊投稿。現將孔相如所寫《前塵往事續新編》全文附下:
前塵往事續新編
孔相如
新桃換舊符的時候,接到張允和先生惠寄的《水》復刊第四期,旋即欣悅地捧讀,鬥室頓時充盈著江南的書香。
蘇州張家姐妹兄弟於盈頭霜雪之年,由二姐允和牽頭,於1995年10月,續編了66年前停辦的家庭刊物《水》。樂水的智者們編出典雅、至情、質高的純文學刊物,迄今已出版了復刊1-4期。雖不公開發行,討《水》者頗眾,引起了文界的矚目。早年在北京住過沈從文家中的巴金先生,也讓女兒寫信問沈從文夫人、三姐張兆和女士要《水》。三姐兆和打電話向允和說知,允和現在已複印給他,推崇、介紹《水》的文章,公之於世的已有十四、五篇。
歲月不減寸草心。寫父親張冀牖(字吉友),是二姐允和多年的一個心願。她親自寫文、向親屬徵稿、收集材料、整理出清末光緒、同治年間張家文信,這些祖輩的手書原件,都是近代史上的珍貴資料。第四期上在《葉至善給允和信》一文中,至善先生轉達父親、著名教育家葉聖陶對允和的建議。葉聖陶說:「張老先生(指張吉友)很了不起,他自己出錢辦學校(指20年代,在蘇州辦樂益女中),把許多外地青年請到蘇州來教書。他大概不知道他們是共產黨員(指侯紹裘、葉天底、張聞天等早期共產黨員)……共產黨從此在蘇州有了立足的地方……張老先生教育女子很有見地,也很有辦法……應該給張老先生寫一篇比較詳盡的傳記……請你們兄弟姐妹商量商量,快點收集材料,快點動筆。」
復刊1-4期發表的有關張吉友的文章與材料已有12篇。允和《看不見的背影》和《一封電報和最後的眼淚》,餘心政《啟蒙教育家張冀牖》,劉文思供稿的《張宗和日記摘錄》。複印件有:《張冀牖詩詞.壽周企言》、《張冀牖詞.送周有光遠行》、張吉友《為樂益同學錄寫序》、張元和《慈父》、張寰和《爸爸辦樂益》、張一麟《樂益女子中學十五年》、韋布《追憶張奇友(即張吉友)上》等。
韋布是「一齣戲救活一個劇種」崑曲《十五貫》電影的導演。韋布經常隨姐夫張吉友看崑曲,便喜歡上了崑曲。他從張吉友的儀表、教養、藏書、看戲等方面,詳盡地追憶了張吉友。從寫張吉友的諸文中,可看出張吉友先生在五四運動前後,大量接觸新事物新思想和進步人士,尤其是接受蔡元培「教育救國」思想,獨資創辦樂益女中。樂益女中的校訓為「蓄意辦女學,助長女權」、「為民族社會,切實服務」。張吉友尊重個性與女權,倡導為民族社會服務,這在當時,實在是了不起的。樂益女中辦了十六年(1921-1937),至盧溝橋事變停辦,共培養了學生千餘人。中共蘇州黨部(負責人葉天底),就是在樂益女中成立的。張吉友先生是一位具有近代啟蒙教育思想的愛國教育家,也是一位進步的社會開明人士。
遠在大洋彼岸的大姐張元和,在《慈父》一文中,緬懷了父親對她兒時、青年時的教導以及請家庭教師教育她和弟妹的情況。二姐允和在《看不見的背影》一文中,回憶了父親於1938年逝世的情形。當時日本軍國主義侵略中國,張吉友逃難到合肥、六安到霍丘,吃了日軍放毒的井水,患痢疾去世,時年49歲。
允和在《一封電報和最後的眼淚》一文中,記敘了大姐元和打來電話,報告父逝噩耗,以及1921年大大(即母親)難捨子女,含淚病逝。父逝母喪,生離死別,情何如也。歲月流逝,往事依依。張家姐妹及兄弟垂暮思親,泣血憶念,撰文表寸心,思報三春暉。新出版的第四期《定和來信》一文中,著名作曲家張定和寫道:「我卻總在惦念著已經離世的親友們和養育我們的乾乾們(即保姆們)。因此,我把六十多年前,為充和四姐詩《趁著這黃昏》作的曲子改寫了一下(原作於1935年),投寄給《水》,用以悼念所有故去的親友們。《趁著這黃昏》,張充和詞,張定和曲,是一首獨唱曲。張充和後美國定居。三十年代肄業於北大國文系的高材生張充和女士寫的新詩《趁著這黃昏》共16行:「行到那薄暮的蒼冥。一弓月,一粒星,似乎是她的離魂……行到那衰草的孤墳。一炷香,一杯水,晚風前長跪招魂……」詩境如水墨畫,詩情馥鬱濃烈,充沛人間天上。
第四期上發表的《溫柔的防浪後堤》,小標題為:「藍藍的天、甜甜的水、飄飄的人、軟軟的石頭」,這是一篇允和女士寫她青春華年時「初戀」的文章。1928年,一個秋天黃昏,「有兩個人,不!有兩顆心從吳淞中國公學大鐵門走出來。一個不算高大的男的和一個纖小的女的。他們沒有手挽手,而是距離約有一尺,並排走在江邊海口。他和她互相矜持地微笑著,他和她彼此沒有說話,走過小路……腳步聲有節奏地彈奏著和諧的樂曲」。人物、心態、情節基本寫實。主要寫兩位五四時代新青年的初戀之情。行雲流水的文筆,洋溢著鮮靈靈的初情。如果以「靈犀初心,碧海青天共鑑;柔情似水,頑石感應失性」加以評論,不免有著傳統的味道。允和此文的特點在於反映了受五四運動洗禮、出身書香門第的江南青年知識分子,受新文化思潮薰陶後,初創的新式初戀模式。文中寫道:「他從口袋裡取出一本英文小書,多麼美麗的藍皮小書,是《羅米歐與朱麗葉》。小書籤夾在第某幕、第某頁中,寫兩個戀人相見的一剎那。什麼『我願在這一吻中洗盡了罪惡』(大意),這個不懷好意的人,他不好意思地把小書放進了口袋,他輕輕用右手抓著她的左手……」文中所寫主人公,閱讀的是英文莎翁名劇。他欲扮演劇中主角,終於沒有勇氣。豈不可以說這是五四潮流與舊思想殘存相融會,顯露著嶄新心態萌芽的戀愛嗎?統觀全文,不能不說這是篇高品位、清純、妙筆奇絕的佳作。
允和女士讓初識數月的孫女曾薔寫篇《石堤後記》,表明撣去擱置塵封,展現69年前的初戀往事,今天在《水》上發表是小孫女的「逼迫」行徑。曾薔小姐寫道:「初次看到這篇文章,奶奶悄聲告訴我:爺爺不讓發表。我跑去問為什麼?爺爺白晰臉上微微泛了紅,羞澀地說『多不好意思』,說著說著頭低了下去。我不甘心,過了幾天再去問,爺爺終於同意在《水》的第四期上刊出」。在這裡,曾薔為奶奶寫的「青春初戀」,補上了「白首偕老」之年的精彩一筆。報刊上曾登有文章的漫畫,文為葉至善寫,發表在《新民晚報》,畫乃丁聰作,披露在《光明日報》,他們皆冠允和夫婿、著名語言文字專家周有光先生以「新潮老頭」之美稱。有光新潮,名實相副,塵封《石堤》問世;允和開明,童心永駐,美文初戀恆新。新潮與開明是統一的,因為防浪石堤上的石頭是「既輕軟而又溫柔的」直至天長地久。
1997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