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追問構成我們今日狀況的種種歷史線索」:為什麼要讀陳映真?

2021-01-18 界面新聞

按:2016年11月22日,臺灣作家陳映真在北京去世。他是臺灣當代文學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彼時,兩岸文學界和思想界的諸多人物從不同的視角出發表示了弔唁。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曾撰文指出,臺灣的媒體報導雖然給出了「未能落葉歸根」的標題,但「對於這位出生於日本侵佔時期的臺灣新竹、畢業於淡江大學外文系的左派小說家來說,儘管現世論者往往嘗試將他的政治觀點與文學信念分開討論,但是逝世之地,祖國的核心北京,仍然與他的一生立場,完成了一種奇妙的呼應」。

陳映真的左翼身份以不同的方式被不斷強調,作為陳映真的研究者,臺灣東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趙剛認為,陳映真這樣一種「左翼的」聲音與視野,在臺灣地區乃至於在今天的海峽兩岸和香港地區,是極其珍稀的。「它為一個被發展主義、新自由主義、帝國主義、虛無主義,與美式生活方式,所疫病蔓延的世界,提供了一個人道的、平等的、正義的、民眾的、解放的,與第三世界的『左眼』。在這個重大價值之外,這個『左翼』的另一重要價值,或許是在於它更是傳統左翼的一種超越。」

在「臺灣社會變遷」這門課上,趙剛將陳映真的小說作為安排給學生的唯一的閱讀材料。他認為,陳映真為這些小人物一篇篇的立傳比歷史還要真實:「臺灣地區的現當代史所可能具有的歷史記憶將更為粗疏稀薄幹枯,而歷史意識也將註定更同質更空洞,因為我們只能空洞地記著一些大事件的年與一些大人物的名。」

在其著作《橙紅的早星:隨著陳映真重返臺灣一九六零年代》的自序中,趙剛在「應是誠懇的自問自答」中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從日本殖民統治、「二戰」到全球冷戰,從兩岸分離、資本主義發展和大眾消費社會的形成,一直到學術與思想的美國化、迷亂整個島嶼的認同撕裂扭曲……「請問,在臺灣當代的文學界,乃至思想界與知識界,在這半世紀多以來,持續不斷地直面追問這些從不曾『過去』的事件或過程的人,除了陳映真,還有誰?那麼,陳映真的文學難道不應該成為我們理解自身的一個重要憑藉與參照嗎?」

陳映真小說集《將軍族》《趙南棟》和《夜行貨車》由理想國推出陳映真小說全集日前由理想國推出,值此機會,除了閱讀陳映真,我們或許也需在文本之外思考,我們究竟為什麼要讀陳映真?

《為什麼要讀陳映真?》

撰文 | 趙剛

回顧戰後以來臺灣的文學界,陳映真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且獨特的位置,他意向明確且執著向前地將文學創作持續不斷地置放於大的歷史脈絡之下,疼痛地碰撞著時代的大問題,不懈地求索文學與歷史之間深刻的內在關係。在一種特定於第三世界語境下的「思想」意義之下,文學家陳映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思想者,提供了一個人道的、平等的、正義的、民眾的、解放的,與第三世界的「左眼」。真誠,是陳映真文學之所以能感動那麼多人的最重要緣故。這個真誠既展現在歷史與傳記的再現,也展現在思想的顛躓摸索。

自我二〇〇九年初,一頭栽進閱讀與寫作陳映真的狀態中,並一發不可收拾以來,已歷三寒暑。二〇一一年,我出了此一主題的第一本書《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在書的「自序」裡,我交代了幾個相關問題,包括,陳映真與我們這一代人的關係、我重讀陳映真的緣由,以及,以一個文學門外漢如我,在磕磕碰碰的閱讀過程中關於閱讀文學文本的一愚之得……在那裡,我並沒有好好地針對一個重要問題——「為什麼要讀陳映真?」作出回應。現在,我將要出我關於陳映真文學的第二本書了,我覺得應該要對這一問題作出回應,於是有了這篇「代自序」。至於一般性質的「序言」,也就是介紹這本書的內容以及表達感謝之言,則是表述在「後記」裡。

這篇「代自序」,一方面是向讀者您交代我何以認為陳映真文學是重要的一個自白;但另一方面,它也是一封向公眾提出的意欲強烈的閱讀邀約信。但在寫作之中,我也常不安地轉而思之,這是否竟是那種常招人厭的「己所欲者施於人」。惶恐之餘,也只有建議讀者諸君不妨暫時只把現在這篇序言當作我的一個應是誠懇的自問自答,而設若您恰巧也接受了我對陳映真文學的價值的某些評斷,而希望進一步接觸的話,那麼,您也許應該直接閱讀陳映真作品,自行感受、闡釋與批評。之後,如果還有時間而且也還願意,再將這本書作為閱讀參照之一,且願意匡正我的某些讀法的淺陋與不達,則是我最大的盼望。而如果我的這本對陳映真早期的小說的詮釋之作,竟然替代了原始文本的直接閱讀與全面閱讀,則是這篇序言所不能承受的罪過。

直接切入正題。我將從歷史、思想與文學這三個維度,分別說明為何要讀陳映真。

一、歷史

回顧戰後以來臺灣的文學界,陳映真佔據了一個非常重要且獨特的位置。這樣的一個論斷,是因為那無法避免而且也不一定必然負面的「偏好」嗎?答案是否定的。這麼說好了。試問:除了陳映真,還有誰,像他一樣,在這過去半世紀以來,意向明確且執著向前地將文學創作持續不斷地置放於大的歷史脈絡之下,疼痛地碰撞著時代的大問題,不懈地求索文學與歷史之間深刻的內在關係?

也許,有人會嘟嘟囔囔地說,這不是我要的文學,「陳映真」不是我的菜。很好啊!口味是強加不來的。更何況,沒有哪一部文學作品是非讀不可的,畢竟這世界總是這樣或那樣繼續下去,不曾因這部或那部作品而變呀。但是,如果你給文學一點點機會、一點點重量,把它看作是一種幫助我們得以同情體會各種情境下的人物的境遇心情,從而得以更具體且更豐富地理解歷史中的他者,從而得以給自我理解多開幾扇窗戶,幫助自己評估價值、尋求意義的一種重要手段的話,那麼,或許你應該要注意陳映真的文學,更何況他講的正是和你、和我那麼密切相關的故事;特別是在很多很多個他說過的故事,以及故事裡的人物,已經被我們這個時代所遺忘之時。當歷史正在遺忘,陳映真文學的價值正是在拒絕遺忘。

拒絕遺忘,恰恰是要為當下找出走向未來的出路。因此,拒絕遺忘不是單純地回到過去,緬懷榮耀或是舔舐傷口——那是「遺老」的拒絕遺忘。對陳映真而言,「遺忘」是「歷史終結」這塊銅錢的另一面。拒絕遺忘,正是追問構成我們今日狀況的種種歷史線索。這要求我們打破霸權的記憶工程,讓我們重新理解我們的自我構成,看到自身是如何在歷史中被各種力量所形塑。這樣的自知,不待言,是理論與實踐的一重要前提。理論與實踐不是展開於一個前提自明的普世空白主體之上的。

因此,作為這樣的一個歷史的探索者,陳映真透過了他的文學裡的眾多主人公,向我們展現了很多現當代重要歷史階段或事件,從日本殖民統治、「二戰」及太平洋戰爭、國共內戰、二·二八事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全球冷戰、白色恐怖、兩岸分離、「反共親美」右翼威權政體的鞏固、資本主義的發展與深化、大眾消費社會的形成、學術與思想的美國化、政治與文化的「本土化」與「去中國化」,到如今持續迷亂整個島嶼的認同撕裂扭曲……請問,在臺灣當代的文學界,乃至思想界與知識界,在這半世紀多以來,持續不斷地直面追問這些從不曾「過去」的事件或過程的人,除了陳映真,還有誰?那麼,陳映真的文學難道不應該成為我們理解自身的一個重要憑藉與參照嗎?

1996年5月1日,陳映真參加高雄五一遊行。上述的那些歷史事件,並非無人就此或就彼進行研究或表達意見,但少有人有陳映真的器識心志,直面它們的源流交錯,進而編織成一種歷史關係,對我們的今日提出一種原則性的看法。放大某一個孤立事件,然後擴而大之,周而廣之,形成一種單一的歷史解釋,並不為陳映真所取。歷史過程總是條縷共織、「多元決定」的。這一對待歷史的特點,我們無論是從陳映真一九六〇年的《鄉村的教師》或是二〇〇一年的《忠孝公園》,都可以看得很清楚。陳映真的文學後頭站著一個思想者陳映真,但這個思想者在歷史面前總是謙遜與怵惕的,他要從歷史中得到某些教訓,而非挾其理論斧鋸,以歷史為意識形態之林場。

堅定地把書寫持續定位在歷史與文學的界面上,陳映真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為之掩卷,為之躑躕再三的,就是他透過小說為那大多屬於「后街」的小人物所立的傳。在陳映真目前為止的三十六篇中短篇小說裡,這些小人物,或憂悒、或決絕、或虛無、或堅信、或樸直、或妄誕……他們在那些雖是虛構的但卻又無比真實的時空中行走著,時而歷歷在目,時而影影綽綽。此刻飄到我腦際的就有:安那其少年康雄、吃過人肉的志士吳錦翔、紅腰帶骯髒的左翼猶大、浪漫青年藝術家林武治、「存在主義者」胖子老莫、質樸厚實的女工小文、虛空放縱的學者趙公、做著經理夢入瘋的跨國公司小職員林德旺、在幻滅中求死的老婦蔡千惠、在廢頹中生猶若死的美男趙南棟、本性端方的忠貞黨員李清皓、前臺籍日本老兵林標、前滿洲國漢奸馬正濤……這些,對我而言,都是一篇篇傳世的「列傳」,比歷史還真實的歷史。沒有它們,臺灣地區的現當代史所可能具有的歷史記憶將更為粗疏稀薄幹枯,而歷史意識也將註定更同質更空洞,因為我們只能空洞地記著一些大事件的年與一些大人物的名。因此,陳映真文學,其實竟是歷史的救贖,它重新賦予那些被歷史挫敗、傷害並遺忘的「后街」人們以眉目聲音,再現他們的虛矯與真實、脆弱與力量、絕望與希望,讓讀者我們庶幾免於被歷史終結年代的當下感、菁英感與孤獨感所完全綏靖,從而還得以有氣有力面對今日指向未來。

陳映真的小說在認識歷史上是有效且有力的。以我的教學經驗為例,我曾以陳映真小說作為我所任教的大學裡「臺灣社會變遷」這門課的唯一閱讀材料,取代了長期因循西方(美國)的「社會變遷」材料,結果學生的反應非常好。他們覺得,閱讀陳映真讓他們得以開始從大歷史的變局與微小個人的運命交關之處,去思索臺灣戰後以來的歷史,是一個很啟發的學習經驗——「很有FU!」。又,以我自己這幾年的切身經驗來說,陳映真的確是一個極重要的媒介,透過他,我找到了一些支點、一些契機,去開始提問當今的各種「現狀」(尤其是知識現狀)為何是如此?為何非得如此?它要去哪裡?……我自己就是透過閱讀陳映真,從西方理論與方法的唯一世界中一步步走出來,開始追問學術與思想之間更歷史性的內在關聯。陳映真文學讓我從一種封閉的、自我再生產的西方理論話語中走出,走向歷史,走向現實,走向第三世界。

二、思想

因此,在文學與歷史界面中的陳映真文學,其實還有一個第三維度,也就是思想維度。陳映真說過很多次,他之所以寫作,是要解決他思想上所苦惱所痛感的問題。沒有思想而寫,於他,是不可能的;他不曾因繆斯之牽引,而恍惚為文,或為文而文。陳映真的忘年之交,文藝理論前輩與劇作家姚一葦先生,就曾指出他所理解的陳映真是「為人生而藝術的」,「只有在他對現實有所感、有所思、有所作為時,才發而為文」。這個「文」,有時是論理文章,有時是小說,但它們其實又只是一體之兩面。姚先生說:「論理是他小說的延伸,小說是他理論的變形。」

姚先生的這段話說得非常好。然而,我們也許要稍加註明的一點是:陳映真的文學創作從不是站在一種啟蒙高位,去宣揚某些「理論」「意識形態」或是「立場」。歸根結底,這是因為他不是因「已知」而寫,而是因困思而寫。擺在一個對照的光譜中,陳映真是一個左派,是一個統派,這都無須爭議也不必爭議,但陳映真文學的意義與價值,並不在於它宣揚了左派或統派的觀點與見解,好比我們所熟知的某一種「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或藝術的營為作用。陳映真文學後頭的陳映真,其實更是一個上下求索的思想家,而非深池高城的理論家。但這並非因為陳映真不擅理論或論理,而是因為他並無意於為理論而理論,猶如他無意於為文學而文學。理論,一如文學,都可以是他思索的手段或方式。

誠然,你可以說,沒有文學家是不思想的——卓然成家,豈能只是花拳繡腿錦心玉口?但「思想」也者,並非「我思故我在」,也非「敢於思」這些大箴言所能適切指涉的,那樣的「思想」,反映的更經常是西方特定上升時期的「普世」理論與哲學體系的建造欲望。在第三世界,以「思想」為名的活動(相對於建制學術),所要召喚出的更應是一種對於霸權價值、知識與政治的否思、一種在人類大歷史中的主體自覺,以及,一種對民族對區域乃至對人類的未來走向的想像承擔。就此而言,第一世界沒有思想。但這樣說並不意味歧視,反而意味恐懼,因為——它不需要思想。除了極少數例外,第一世界知識分子意識所及或無意識所在的是:如何保持這個霸權。明乎此,無可抱怨。讓人哭笑不得的反而是,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與文藝創作者比第一世界的知識分子似乎更是青筋暴露地鞏固在霸權周圍。

2014年,陳映真(中)、蔣勳與藍博洲師生三代同獲聯合報年度好書獎。因此,一個第三世界的「現代主義文學家」,也許很「深邃地」「玄虛地」「創意地」思考並表達了一種「人類存在處境的荒謬感」。他在漆黑的個體內在與蒼溟的普世人性,這兩極之間姿勢優雅地來回高空馬戲,但他畢竟不曾「思想」過,而這恰恰是因為他不曾駐足於特定的歷史時空之間,從而得以接收到這個時空向他所投擲而來的問題。不此之圖,他反而以漂流於「同質性的空洞時間中」(本雅明語),以習得他人的憂傷,而沾沾自喜,進而、竟而,驕其妻妾。

是在一種特定於第三世界語境下的「思想」意義之下,文學家陳映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思想者,而且幾乎可說是戰後臺灣文學界的不作第二人想的思想者。但一經這麼說,不就同時召喚出一個尷尬問題:戰後以來乃至於今,臺灣有「思想界」嗎?但我們還是暫時讓答案在風中飄吧。以我之見,陳映真是臺灣戰後最重要的文學家,恰恰正因為他是臺灣戰後最重要的思想家——雖然他不以「思想」為名、出名。但,除了他,還有誰,以思想之孤軍,強韌且悠長地直面這百年來真實歷史所提出的真實問題,其中包括:如何超克民族的分斷?如何理解一種「近親憎恨」?如何理解與評估殖民統治的遺留?如何掌握白色恐怖的「歷史意義」?如何反抗這鋪天蓋地而來使一切意義為之蒸發的消費主義?一種改革的理想主義如何與一種民眾視野與第三世界視野聯繫起來?在這個荒涼的繭硬的世界中,如何寬恕,如何惕厲,如何愛人?

這樣的一種思想與文學,固然在系譜上、在現實上、在對照上、在效果上,讓我們肯定它是屬於「左翼的」。且這樣的一種「左翼的」聲音與視野,在臺灣乃至於在今天的海峽兩岸和香港,是極其珍稀的。它為一個被發展主義、新自由主義、帝國主義、虛無主義,與美式生活方式,所疫病蔓延的世界,提供了一個人道的、平等的、正義的、民眾的、解放的,與第三世界的「左眼」。在這個重大價值之外,這個「左翼」的另一重要價值,或許是在於它更是傳統左翼的一種超越。陳映真當然是生活在人間的思想者,他當然內在於這人間的左右乃至於統「獨」的鬥爭,但陳映真總是有一種既內在於但又試圖外在於這個對立的心志與情操。它來自哪裡?我認為它或許是陳映真批判地承襲基督宗教的某種深刻精神底蘊的展現。從宗教與傳統中汲取抵抗現代與當代的思想力量,是「陳映真左翼」或「陳映真思想」的一非常重要但卻又長期被忽略的特質。這個意義,超越了一般將宗教等同於個人信仰與解救的那個層次。

於是,體現於陳映真文學中的另一特質,是一種深刻的自指性或反身性。沒錯,他的小說是在說這個世界的故事,但更也是在說他自己的故事。紀錄、理解、解釋並批判這個世界時,陳映真也在深刻地、痛苦地反省著自己。這個看似矛盾的「向外批判與往內反省」的雙重性,使得陳映真的文學從來就不具一種說教味、訓斥味,一種自以為真理在握的啟蒙姿態。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世界大勢的支撐下,「(新)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更是極為奪目地顯現出這樣一種真理使徒的姿態樣貌。歷史上,左翼,作為另一個啟蒙之子,當然也有過那樣的一種批判、批判再批判,一心打破舊世界、建立新世界的心志,但陳映真從很早很早,就已經展現了他對這樣的一種「往而不返」的左翼精神狀態的憂慮。於是他在《加略人猶大的故事》(1961年)一篇中,塑造出「猶大左翼」這樣的一種原型,指出他在「理想」與「自省」、「恨」與「愛」之間的失衡。我們當然也要讀出,那是陳映真對自身狀態的反省,更也是他透過反省自身作為一個謙遜的邀約,請大家一起來反省「改革大業」裡的「改革主體」問題;改革主體也要自我改革。陳映真思想總是糾纏在一種深刻的、矛盾的二重性之中。

如果用「溫度」來比喻陳映真思想的二重性的話,那麼他的思想的特色是冰火同源。我曾在前一本書《求索》的序言裡,如此描述陳映真文學,說它「總是蘊藏著一把奇異的熱火與一根獨特的冰針」。火,是陳映真滾燙的對世信念,而冰則是他冷悒的自我懷疑。這裡,陳映真說:「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那兒,陳映真又說:「革命者和頹廢者,天神和魔障,聖徒與敗德者,原是這麼相互酷似的孿生兒啊。」對著他的亡友吳耀忠,陳映真幾乎可說是哭泣地說:「但願你把一切愛你的朋友們心中的黑暗與頹廢,全都攬了去……」陳映真的思想因此不只是思辨性的,更也是情感性的、道德性的,乃至「宗教性」的。我們體會陳映真的思想狀態,不應以一種對思想家的習見冷冰理智的設想去體會。或許,我們甚至也不應該將陳映真的思想抽象地、形上地結論式地標定在一種「二元性」上,那樣也可能會誤導。「陳映真思想」不是一種純粹的狀態,也不是一種結果,而是一種過程——一個人如何和自己的虛無、犬儒、絕望鬥爭的過程。陳映真的文學所展現的正是這樣的一個思想過程。

我們閱讀陳映真,當然是想要向他學習,好讓我們自己成長。在學習中,這樣的一種「過程性的陳映真」的體會尤其重要。尤其當我們知道,在中國的知識傳統中,知識分子的學習不是以經典、著作,甚或言教,為單一對象,而更是向一個作為整體的人與身的學習。緣是之故,陳映真文學的另一個深刻意義恰恰在於提示了一個重要的知識的與倫理的問題:「如今,我們如何向一個人學習?」昔日,我的讀書習慣是把人和作品切割,把人和時代切割,把作品和時代切割,抽象地理解「思想」或「理論」,習得其中的抽象思辨方法與概念;今日,我知道那是錯的。閱讀陳映真,也讓我理解了如何回答上面那個問題。我們要從一個人(當然,一個值得我們學習的豐富的人)的整體去理解他,他的方向與迷失、他的力量與脆弱、他的信念與虛無,他如何在這個矛盾中惕厲、學習、克服脆弱與虛無……

因此,陳映真文學的另一個重要特質就是「誠」(authenticity)。他用他的誠克服那處處瀰漫的犬儒、虛無與絕望。他的文學袒露了他的真實,他從不虛張聲勢掩飾脆弱與懷疑。文學,於是只是一個與你與我一般的尋常人真誠面對自己的寫作,而寫作其實又只是自救與求索的足跡。陶淵明在他的《閒情賦》裡所說的「坦萬慮以存誠」,似乎正好為陳映真文學中的一個重要思想特質作了一個簡潔的勾勒。

上世紀80年代創辦《人間》雜誌的陳映真三、文學

寫作至此,我這個陳映真文學的「推薦者」,依稀面臨了一個弔詭情境:就在我一直強調陳映真文學的寶貴价值是在於它所承載的歷史與思想的時候,我發現這些價值不可以也不可能作為「文學」的外在來談。因此,如果我前頭的書寫造成了一個可能誤導的印象,讓讀者您以為陳映真文學的價值僅僅是以其歷史與思想而成立,那此後就是一個必要的澄清。說實話,這個澄清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做得好的,但我努力嘗試。

「文學是什麼?」——這是一個大問題。文學作為結果,是一本本的詩、小說或散文,但作為過程,文學是一個具有敏銳心靈的人,努力理解他的世界、他的民族、他的時代、他的社會,與他自己的一種努力,並透過適度講求的文字與適當的形式,感動自己進而感動別人。己達達人,讓自己讓他人能夠對我們所存在的環境有一個較深入較透徹的理解,從而促使我們能朝更合理更尊嚴的人生前進。這樣的一種理解,我相信,是從閱讀陳映真得來的。如若比較箴銘式地說「文學起始於苦惱,終底於智慧」,我想應不為過罷。

在如此的關於文學的想像中,文字與形式是重要的。有聽過流水帳的小說或是陳腔濫調的詩或是套話充斥的散文嗎?那還能叫小說,能叫詩,能叫散文嗎?還會有人樂讀嗎?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文學之為物,只剩下了優美絢爛乃至於古怪奇情的文字與形式,那還叫文學嗎?對這一點,我不想在此開展爭議,因為本文的主旨在推薦陳映真,而非反推薦他人。

對陳映真而言,文學的價值絕不在「文字鍊金術」。陳映真不是沒有這個本事。就術論術,陳映真當然是一個大鍊金師。但關鍵在於,文字與形式的講求並非陳映真文學的目的。不自寶其珍寶,陳映真不止一次說過,文字與形式是文學這一行當的基本功,沒啥好多說的。初讀他的小說,如果又聽到陳映真這麼說,我們也許會疑心他矯情:當真如此嗎?以我們看來,你對文字是講求的,你的文風是獨特的呢……這都沒錯,但我們要注意一點,文字與形式的專注,是陳映真思想與信念專注的外在表現;沒有言,無以展意,沒有筌,無以得魚。但當他專心一意往思想與實踐的目標奔去時,這些言或筌,都會被忘掉的。這有些像早期的清教徒企業家一樣,根據韋伯,他們在一心奔向信念的目的地時,他們日常所追求的那些財貨,都像是一件件輕輕的鬥篷般,全都是隨手可拋的身外之物。但對資本主義的第二代及其之後的企業家,這些如鬥篷般輕飄的身外之物,都變成了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鐵籠」(iron cage)。想想看,在臺灣,有多少文學家在他們自己所經營的「世紀末的華麗」鐵籠中困囚終生。

陳映真參加社會運動陳映真甚至如此說:其實不一定非要寫。我們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不一定非要寫作。寫作本身不必然是一個「志業」。我們必須先要有困擾、感動、憤怒、憐憫、痛感、喜悅、荒謬……各種真實的感情,我們才開始去寫。發於中形於外,這才是文學的正路;也正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對反。長久以來,我們看到很多「強說愁」的變形,包括那些以文學作為西方摩登文化理論的腳註或操場的書寫。

真誠,是長期以來陳映真文學之所以能感動那麼多人的最重要緣故。這個真誠既展現在歷史與傳記的再現,也展現在思想的顛躓摸索,也展現在文學的一通內外。這其中,必須要特別感謝文學,若不是文學這一輛神奇的車,陳映真也無法如此讓人深受感動地進入到他的歷史與思想世界。「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我想到了好多好多陳映真的朋友,乃至敵人。陳映真不喜空車文學,也不會達到目的地之後還戀車,但沒有這車,也就沒有我們所知道的陳映真了,而這世界大概只有那行動者陳永善以及議論者許南村了。某種程度上分享了前輩姚一葦先生對陳映真文學的感情,我想在此重錄他為《陳映真作品集》(人間出版社)所寫的著名《姚序》的最後一段:

他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因為上天賦予他一顆心靈,使他善感,能體會別人難以體會的;上天又賦予他一雙眼睛,能透視事物的內在,見人之所未見;上天復賦予他一支筆,揮灑自如,化腐朽為神奇。因此我敢於預言,當時代變遷,他的其他文字有可能漸漸為人遺忘,但是他的小說將會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這就是藝術奇妙的地方。 

「藝術奇妙的地方」,的確。其他文字也許會為人遺忘,也許。但是,我們也都別忘了,陳映真的文學將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恰恰也是因為它是一列滿載的火車。

火車來了。 

本文摘自《夜行貨車》後記,經出版社授權發布,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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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此文,共同來思索這一問題。傾聽充滿正氣和洞見的聲音——《我眼中的殖民時代香港》讀後文 | 陳映真杜葉錫恩女士以一個外國人的眼光審視發生在香港的一事一物,分析和透視了香港在殖民時代及回歸後的種種變化,讓讀者從中了解到香港社會五、六十年代,回歸過程中,以及回歸後一系列備受關注的事件。要了解長達半個世紀的香港社會,杜葉錫恩女士書中的敘述的事情,展現的香港社會概貌,給我們提供了一批香港長達半個世紀以來的珍貴資料,幫助讀者在閱讀本書時對香港半個世紀的認識和理解。
  • 關於藍博洲的歷史書寫,以及精神倫理問題
    然而無法評論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我讀過陳映真、汪暉、呂正惠、朱立立、毛尖等人寫過的關於他的評論,好像把我要講的話差不多講完了,沒有什麼可以多說的。不過被鍾喬的文章勾起了一點思緒,想寫兩句粗糙的筆記。二思考藍博洲,離不開他半生調查、撰寫的臺灣四五十年代的歷史報導(我們這邊或者叫做報告文學?)。這當然是一件極有意義、不可或缺的事情。
  • 陳映真"白色恐怖三部曲":話語的重構與歷史的再敘述
    陳映真坦言:「我看過德國關於納粹集中營的很多藝術作品,這樣的苦難除非變成一種藝術作品去升華去反省,我們共同的受傷害的歷史,才能夠得到療愈。」陳映真的視野並非在自身,而是始終關注「我們」,關注整個共同體。他意識到單純的苦難書寫或者控訴無助於創傷療愈,只有超越一己經驗,用藝術升華的方式去反省,才能療愈「我們共同」的創傷,才能有益於歷史與人民。
  • 還記得陳映真嗎?臺灣青年正在重新發現他,這肯定是有原因的
    「現代主義」強調的是時空的抽象性以及人性的普遍特徵,而「現實主義」卻始終要以具體的歷史語境和社會坐標為寫作的前提。從這一角度來說,諸如《鄉村的教師》這樣的文本中,時空之曖昧,恰恰道出了時空之特殊,是因為「被限制的歷史時空只能在當下展開」。
  • 陳映真 一面自剖,一面剖世 - 新京報 - 好新聞,無止境
    「華盛頓大樓」系列亦是陳映真歷經七年「遠行」之後重返文壇的作品,從中可看出他思想上的重大突破。在這些小說中,陳映真把關注目光投向現代職場中人,他們在資本主義企業制度和消費主義的席捲中,在日復一日的上班族生活中,無聲地承受著內心的磨損與異化,這些上世紀八十年代「臺北漂」的故事,在當下讀來心有戚戚焉。
  • 陳映真的真,是什麼真
    還有那個曾經為了一個佃農的兒子而甩過陳映真一巴掌的吳老師,在半夜裡被軍用吉普車帶走。1951年陳映真去臺北念初中,常遇到軍人在臺北火車站的柱子上貼著告示,上面是一排人名並用「猩紅的朱墨打著令人膽戰的大勾」:「加入朱毛匪幫……驗明正身,發交憲兵第四團,明典正法。」而就在他所讀的中學隔壁,就是「警備總部」的看守所。
  • 劉奎︱陳映真與冷戰時期臺灣的現代主義問題
    總體而言,他早期小說中的感傷氛圍較為濃鬱,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陳映真早期小說中的衰竭、蒼白和憂悒的色調,是很契訶夫式的」(《試論陳映真》)。而在他看來,契訶夫式的憂悒正是「社會轉型時代」出現的精神徵候。他早期小說固然如此,在他自覺已經克服了感傷情調的中後期作品中,甚至他晚年的《忠孝公園》等歷史小說中,依然不乏類似的感傷情調的存續。
  • 張鈞凱丨實踐的範圍與邊界:陳映真序文初探
    4趙剛在反省自己閱讀陳映真過程的體會時,曾指出:「在中國的知識傳統中,知識分子的學習不是以經典、著作,甚或言教,為單一對象,而更是向一個作為整體的人與身的學習。」5值得進一步追問的是,什麼是陳映真的整體?又要如何接近陳映真的整體?進而避免使用任何的簡單二分法(例如「文學/政治」),在陳映真一生的作品與實踐之中,甚至是他所屬的時代與現實之中,劃上一條分割線。
  • 在陳映真的小說中,什麼是良善的生活?
    每周兩期,我們在這裡為你推薦各類新舊好書。第124期要推薦的書,是臺灣作家陳映真的短篇小說《雲》,它收錄於短篇小說集《夜行貨車》。對許多人來說,陳映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儘管他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臺灣作家之一。作為一位左翼作家,陳映真在臺灣文學界佔據了一個獨特的位置。他關心底層人的命運,鍾愛書寫那些時代「后街」中的無名者。
  • 【專訪】藍博洲:我要讓臺灣人認識真正的臺灣歷史 從中看到臺灣的...
    藍博洲告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他的每一篇文章都要經過十餘年的打磨。「從知道名字到找到線索,找到要去採訪誰,找到文字的資料要花很長時間,一些材料也是後來才看到。」材料的缺失和走訪的艱難並未讓他退卻,他執著要把那段被恐怖政策填埋在歷史底層的個人史打撈出來。
  • 我要讓臺灣人認識真正的臺灣歷史,從中看到臺灣的前途在哪裡 | 專訪藍博洲
    藍博洲告訴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他的每一篇文章都要經過十餘年的打磨。「從知道名字到找到線索,找到要去採訪誰,找到文字的資料要花很長時間,一些材料也是後來才看到。」材料的缺失和走訪的艱難並未讓他退卻,他執著要把那段被恐怖政策填埋在歷史底層的個人史打撈出來。
  • 陳映真:論「文學臺獨」
    「臺獨」運動假借臺灣文學論諸問題、族群問題、臺灣史論中的各種問題、「命運共同體」問題,民族定義問題和歷史教科書問題等等,千方百計,要得出這些結論:臺灣與中國大陸長期隔離的現實下,臺灣已經發展出一個在民族認同、文學特質、自我意識上和中國完全不同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宣稱遠在臺灣達成政治獨立之前,在文學、文化上早已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