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是今年新上映的一部家庭題材的影片,講述的是祖孫三代女性之間的故事,她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在感情上相互牽絆,卻又在生活中相互對抗。
這部影片在上映後榮獲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的提名,它一針見血地揭示了原生家庭的創傷對成年人一生的影響。讓觀眾在震撼之餘,也能關照自身,反思這種隔代人之間的情感鴻溝,並試圖尋求救贖之道。
影片中,母親紀明嵐是一個在外熱情大方,樂於助人的老年人。她擁有自己的生活圈,還有一個同齡追求者。但是一到家裡,她就變成那個對女兒和孫女有著強烈控制欲,處處抱怨生活的尖刻老人,與一向內斂、沉默的女兒郭建波形成鮮明對比。
郝蕾飾演的郭建波是一個40歲的單親媽媽,她是一名報刊記者,為人幹練正直,儼然一副職業女性形象。可是當她回家面對母親時,卻只能一味逃避、隱忍,以工作、閱讀等沉默來逃避隨時發飆的母親。
在電影開頭有這樣一幕:作為居委會主任的紀明嵐正帶著一幫人在家裡排練唱歌,氣氛十分熱烈。回家的郭建波見到這一幕,徑直走到廚房點燃了一根煙,紀明嵐走過來就罵了一句:「有毛病!」對此,郭建波不置一詞,只是把菸頭按在了母親剛幹好的餃子皮上,還打開了廚房的水閥,讓水一直都漫進客廳,紀明嵐才不得已中斷了練習。
從故事的一開始,母女二人的關係就處於一種劍拔弩張的敵對狀態。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春潮》中,母親和女兒的激烈衝突,遠非明面上看到的冰山一角。
在影片中,郭建波與母親之間的一切矛盾起點,源於她的父親。在紀明嵐的口中,郭建波的父親是一個不堪的流氓。年輕的時候,紀明嵐為了在城市紮根,嫁了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也就是郭建波的父親。
比起為了麵包而放棄愛情,更讓紀明嵐難以接受的是,丈夫在婚後製造了一連串讓她崩潰的經歷,比如在菜市場偷摸女人遭毒打,在戲院裸露身體嚇到女學生;甚至把妓女帶回家,導致被捕……
紀明嵐將這樣一段婚姻視為自己一生的不幸開端,而這可以看作她不幸原生家庭的一段延伸。在紀明嵐與二婚對象結婚當日,她曾清晰地回憶起母親待她的刻薄:「每個月,我把我的口糧省下來,給媽寄過去。可是我那個可惡的娘,卻質問我『』怎麼不寄錢過來 』?」
其實由此可以推測,年輕時期的紀明嵐,以落戶城市為代價嫁給一個不喜歡的男人,在某種程度上既是原生家庭亟需反哺,也是她渴望逃離的提現。然而,當她的付出沒有得到預期的回報,她也逐漸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因為不愛丈夫,紀明嵐也不愛自己的女兒。對於郭建波,她只是盡到了生養的職責,卻沒有教育。在女兒還小的時候,她給年幼的孩子灌輸的思想是:你的父親是流氓,是全家人的恥辱和災難的罪魁禍首。但是在郭建波的記憶中,父親善解人意,體貼入微,至少在母親將冷漠和怨恨悉數發洩在她身上時,能為自己撐起一片慈愛的天空。
正是出於對母親的不認同,郭建波在自己的世界中刻意構築了一個與母親的想像截然相反的「他者」。母親希望他找個好男人,她就偏要放棄對家庭的追求,四處漂泊;母親希望她生活穩定,追求體面,她就和情人同居,最後未婚先孕。因為沒有體驗過正常的母女關係,也不知道如何與孩子進行情感溝通,她甚至在懷孕之初想要放棄孩子。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說:「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紀明嵐與郭建波之間的難以和解,何嘗不是始於兩代人的不幸童年。
郭建波的女兒郭婉婷從小生活在這樣的家庭裡,她的三觀也不斷受家庭的耳濡目染。當她看到同學英子幸福的一家,腦海裡竟然會突然跳出姥姥的話「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因為這樣的話郭婉婷每天都能在飯桌上聽到。只不過不同於郭建波的沉默,郭婉婷自幼人小鬼大,有什麼說什麼,當她聽到姥姥罵自己的丈夫,郭婉婷會質問:「姥姥,你這麼說你的丈夫合適嗎?」
面對有著極強控制欲的姥姥,郭婉婷總是在不停的反抗,可是姥姥的強勢卻經常將她傷得體無完膚。紀明嵐的控制欲不僅表現在行為上,還有語言上,她給郭建波相親,卻直白地告訴郭婉婷說:「你媽曾經墮胎殺死你」。
當然,紀明嵐做這一切只想找一個絕對的順從者。一旦發現有人想挑戰她的權威,她就開始新一輪的攻擊:
「一點不好的地方,就記住了,你們啊,都是白眼狼。」
「我天天伺候你,還伺候出這麼多意見,還轉身就發飆,那你走呀。」
「你吃著我的,喝著我的,還想我笑著臉來伺候你們,門都沒有!」
郭建波其實不是不想脫離紀明嵐,只是她脫離不了36。一方面,她的工作繁忙,無暇抽身照顧女兒;另一方面,母親在多年來的言語暴力已經在精神上深深控制了紀明嵐。她厭惡母親的冷嘲熱諷,卻又在某種程度上對母親的獨斷、霸道習以為常,不再反抗。
郭建波的這種「選擇性失語」」造就了母親的變本加厲,也造成了她一直難以走脫這樣的家庭困局。如她所言:「我多麼渴望能躺在媽媽的懷裡,但大部分時候,我卻躺在了男人的身邊。」
在這種惡性循環下,母女之間失去了交流的可能。甚至在逼仄的小隔間裡,當郭建波聽到母親半夜嘔吐,她都不敢上前問候。直到母親昏迷住院,面對車水馬龍的夜,郭建波才有勇氣控訴多年來的壓抑。她說:「你安靜了,世界就安靜了。」可見母親過年來給她造成的壓抑,已經遍及她的整個精神世界。
影片中有一句臺詞說「你和母親的關係,決定你和世界的關係」。在郭建波與母親相互角力的三十年時間裡,兩人始終沒能找到一個平衡的、可供溝通的高度,而這種局面也導致了郭婉婷在一個無愛的環境中成長,自由脆弱、敏感。
在這個世界上,無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家庭。關於原生家庭的陰影,如果無法和解,那麼只能選擇主動逃離。正如《完美母女關係的秘密》中建議的那樣:「當你成為一個獨立的人的話,進一步的做法是:給母親下一份『解聘通知』——我不再需要你了。」
美國著名作家、歷史學家塔拉·韋斯特弗也在其自傳小說《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中追溯了其荒謬的童年和原生家庭。
塔拉早年出生在美國愛達荷州的山區,家裡的父親、父親和兄弟們幾十年如一日地過著一種封閉、無知,與世隔絕的生活。專制的父親不信任任何社會機構,不願意把任何一個孩子交給學校。一家人僅靠經營一家廢料場維持生計。
塔拉一直到了七歲都未能上學,甚至被父親禁止參加任何社會活動。直到哥哥泰勒通過自學,考上大學,為塔拉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窗口,塔拉開始質疑過去的生活。為了能夠看到更大的世界,她一邊工作一邊自學,跌跌撞撞才走進了大學學堂。
在此後的數年時間裡,塔拉開始瘋狂地通過知識洗刷自己的愚昧,治癒自己的心理,擺脫原生家庭加注在她身上的烙印,最後一路走向了劍橋,迎來全新的人生。
其實,擺脫原生家庭的持續傷害,最關鍵的一步就是逃離。這裡的逃離指距離上的遠離,更指對過去的接納與和解。
在影片的最後,郭建波面對病床上昏迷的母親,傾吐了四十年來的心聲,也走出了自我和解的第一步。隨著獨立意識的覺醒,郭建波主動找到了自己喜歡的盲人按摩師,與之發生了親密關係,在這個過程中,潮水蔓延進入了房間裡。
在西方作品中,潮水常常用於隱喻女性的柔軟、靈動和多變,而在這個細節中,潮水其實也是一種愛和母性的象徵。隨著影片接近尾聲,春潮又先後蔓延進入紀明嵐的病房,學校的禮堂……郭婉婷一路興奮地踏著水浪,追逐春潮的源頭。而這裡的追求,其實也是對愛和自由的追求。
三代人之間盤根錯節的親情關係,隨著紀明嵐在生理上的失語發生了轉折。在超現實主義的鏡頭下,春潮生生不息地流淌,經過城市,經過鄉村,經過那些隱蔽的角落……仿佛是一種積蓄已久之力的生命力在瞬間爆發,象徵著女性自由獨立意識的回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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