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故事之一
最近,有幸偶然讀了南朝劉義慶的作品《世說新語》,真的是讓我讀得愛不釋手,讓我讀得忍禁不俊。主要是記載從漢末到東晉近三百年間,上流社會那些王公名士,無論帝王將相,還是隱士僧侶,都是寥寥幾筆把他們的嘉言懿行、奇聞軼事,活靈活現的躍然紙上。
第一個故事是王子猷的率性而為:
王子猷是誰?王子猷就是王徽之,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世說新語. 任誕門》中有一則」雪夜訪戴」的故事,原文: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意思是說,王徽之家住會稽山北面,灰磚綠瓦,茂林修竹。在大雪紛飛的夜裡,一個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披衣起床,推開臥室門,四面銀裝素裹,到處妖嬈。風止雪停,天空竟然出現了一輪明月,皎潔的月光照在白雪上,交相輝映,天地一色。王徽之見到四周白雪皚皚,一時心情大好,頓時興致勃勃地令侍女取來酒菜,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裡慢斟細酌起來。一個人喝酒實在是無聊,既無佳樂助興,也無好友共賞。於是邊喝邊覺得心神不安,就自個兒吟起了齊國左思的《招隱詩》:
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
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
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
石泉漱瓊瑤,纖鱗亦浮沉。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餱糧,幽蘭間重襟。
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其意思是:
拄著拐杖去招尋隱士,荒涼的道路好像自古無人行走過一樣。隱士住在巖穴裡,沒有房屋,只聽得山谷中有鳴琴的聲音。山北邊還有白雪沒化,山南邊的樹林裡已開滿了紅花。石縫中的泉水激蕩,像滾著瓊瑤一般,小魚兒也在水中時浮時沉。不一定必須有管弦樂器的演奏,山水自然有清妙的聲音。何必放聲歌唱,風吹灌木的響聲就是一種自然地悲吟。食物裡兼有秋菊,衣襟上佩著幽蘭。徘徊在道路(仕途)上已自感疲乏,聊且棄官隱居吧。
王徽之為什麼要吟左思的《招隱詩》?因為魏晉時期,老莊思想盛行,士人談玄崇虛,歸隱成為時尚,士人王徽之更是嚮往《莊子》的超然逍遙,與左思具有同樣的隱逸情懷。左思的這首「隱居巖穴,谷有鳴琴,食有秋菊,衣佩幽蘭,北有白雪,南有花紅,石泉激蕩,魚兒浮沉,……」的隱士之詩,正合他的心意,自然而然就想起吟這首詩了。
那又為什麼吟左思的《招隱詩》,卻想起戴安道來了?戴安道也叫戴逵,不僅是東晉時期美術家、雕塑家,而且也是一個淡泊名利,不願為官的隱士,比王徽之大十二歲,算是同時代的人。王徽之雖然做過參軍、侍郎,但他生性高傲,放誕不羈,不拘小節,落拓隨性,後來乾脆索性辭官,也去山陰過起隱居的日子來。住在剡溪的戴安道是王徽之惺惺相惜的好友,所以在酒性中忽然想起了遠在剡溪的那個會彈琴作畫的朋友戴安道來,也是人常情。
剡溪在哪?剡溪其實是一條紹興嵊州境內的一條河,其實也就是曹娥江。曹娥江流到嵊州就叫剡溪,屬於曹娥江中遊。紹興至剡溪水路一百多公裡,千巖競秀,夾岸青山,溪水逶迤,九曲勝景,歷史上的大禹治水、西施浣紗、曹娥投江,梁祝化蝶、蘭亭流觴等美妙故事都發生在這條江上或江邊。剡溪自古都是名人騷客嚮往之地,「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這是偉大詩人李白寫剡溪的詩,他經常來往於紹興與剡溪,而且寫了多首與剡溪有關的詩,比如:「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流到剡溪。」「會稽風月好,卻繞剡溪回。」「忽思剡溪去,水石遠清妙。」「多沽新豐醁,滿載剡溪船。」等等,可見剡溪不僅是地理上的一條河,也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條河。發生在這條河上王徽之「雪夜訪戴」的故事,又為這條剡溪河增添了無限的趣味性和傳奇元素。
王徽之這鳥人,比現在的西方人還那個率性與自由,戴安道又不是董小宛、李香君之類的秦淮八豔,為什麼想起他來就那麼興起呢?雖然有月光照瀉在剡溪之上,但畢竟兩岸銀裝素裹,有必要半夜劃一小舟去見百裡外的戴安道嗎?王徽之竟然與僕人整整划船一夜,當天快亮時,終於到了剡溪,到了戴安道的家門口,可王徽之卻突然要僕人撐船回去,不去見戴安道了。僕人莫名其妙,詫異地問他為什麼不上岸去見戴安道、他淡淡地一笑,說了一句註定流傳千古的名言:「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