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fore a concert for Albanian emigrants.©Nikos Economopoulos
[1] 卡門·博略薩(1954- )是墨西哥小說家、詩人、戲劇家,作品內容關注拉美背景下的女性。維基百科顯示對其作品的讚賞者中包括波拉尼奧。但是根據中文世界裡書評人比目魚的相關說法,博略薩是現實以下主義者們敵視的作家之一,現實以下主義者經常去他們的文學集會上搗亂,此與後文採訪內容有關聯。[2] 《Bomb》雜誌由在紐約的一群藝術家創辦,並於1981年首次發行,為季刊。它的主要內容是來自不同領域,但是極富創造性的人們之間的訪談。閱讀永遠比寫作更重要
卡門·博略薩 採訪
瑪格麗特·卡森 譯
波拉鳥 中譯
羅貝託·波拉尼奧屬於拉美小說家中的最頂層。智利政變、20世紀70年代的墨西哥城、魯莽的年輕詩人都是他作品中常見一些的元素,但他同時也寫其他主題:塞薩爾·巴列霍[3]的臨終懺悔、不出名的作者對艱難生活的忍受、城市邊緣的生活。波拉尼奧1953年出生於智利,他的青年時光在墨西哥度過,並於七十年代末搬到了西班牙。他以詩人的身份和馬裡奧·聖地牙哥[4]發起了現實以下主義運動。1999年波拉尼奧憑藉小說《荒野偵探》獲得羅慕洛·加拉戈斯獎[5],這個獎項此前曾頒發給加布裡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馬裡奧·巴爾加斯·略薩。這本小說也為他帶來了極負盛名的賀雅德獎[6]。波拉尼奧是一名多產的作家,同時也是一頭毫不退讓的文學猛獸,他成功地將小說家的兩個本能結合到一起:在被歷史事件深深吸引的同時,他無比渴望糾正它們,去指出其中的錯誤。在墨西哥他獲得了一個神話般的天堂,在智利則是混亂不堪的現實,在布蘭內斯,這個他現在居住和工作的西班牙東南部小鎮,他滌除了在前兩個地方身上背負的罪惡。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小說家能夠表現龐大的墨西哥城是如何變得錯綜複雜,也沒有一個人曾用如此尖刻但充滿才氣的寫作重訪智利政變和汙穢戰爭[7]的恐怖。讓我們重複波拉尼奧的話語,「閱讀比寫作更重要。」讀他的作品就是一個例子。如果有人認為拉美文學的內容並沒有遠離那些輝煌的瞬間,他們只要掃過幾頁他的書就能打消這個念頭。在波拉尼奧筆下,文學,這種無法被解釋的美麗炸彈,墜落的時候既在毀滅也在重建。這是文學史上最好的創造之一,文學本身應該對此感到驕傲。我們的對話在2001年秋天,通過往來於布拉內斯和我在墨西哥城的家中的電子郵件進行。USA. NYC. 9/11/2001. A dazed man picks up a paper that was blown out of the towers after the attack of the World Trade Center, and begins to read it..©Larry Towell
[3] 塞薩爾·巴列霍(1892-1938),秘魯現代詩人,一生貧困,思想激進。是拉美現代詩最偉大的先驅之一。[4] 馬裡奧·聖地牙哥(1953-1998)是何塞·阿爾弗雷多·森德哈斯·皮內達的筆名。他是墨西哥詩人,也是現實以下主義詩歌運動的聯合發起人。是《荒野偵探》裡本能現實主義者利馬形象的來源。[5] 羅慕洛·加拉戈斯獎,創辦於1964年,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文學獎,以委內瑞拉著名的小說家和前總統加拉戈斯的名字命名,由委內瑞拉政府頒發,1967年首次頒獎,每五年一次。1987年後改為每兩年一次。[6] 賀雅德獎,旨在表彰西班牙語創作的小說,每年創作一次,由出版商Anagrama主辦。[7] 汙穢戰爭,指阿根廷專政統治時期,始於1976年,於1983年結束,歷時7年,政府報告稱有近11,000人遭左翼分子綁架、虐待或殺害。卡門·博略薩(以下簡稱「卡」):在拉美,有兩種普通讀者傾向於視為截然相反的文學風格,甚至把它們當作彼此對立衝突:其一是荒誕主義,以阿道弗·博伊·卡薩雷斯[8],以及科塔薩爾(科塔薩爾大概是波拉尼奧最喜歡的作家)為代表;其二是現實主義,代表人物為巴爾加斯·略薩和特雷莎·德拉帕拉[9]。傳統觀念告訴我們,拉美的南邊是荒誕主義的家園,而北方則是現實主義的中心。在我看來,你汲取了兩者的優勢:你的小說和敘事是一種創造——這是荒誕主義意義上的——並且是一種關於現實的猛烈批判,這又是現實主義。如果我接著推理下去,這是因為你曾經在拉丁美洲地理版圖上的兩個邊緣,智利和墨西哥生活過。你在這兩個地方長大。你反對這種想法嗎?或者說它吸引你嗎?老實講,這種說法某種程度上富有啟發性,但是也讓我有些不滿意:那些最棒最偉大的作家(包括博伊·卡薩雷斯和他的對立者巴爾加斯·略薩)總是會超出這兩種風格。雖然從說英語的北部地區的立場上看,把拉美文學定義為不止一種風格是一個趨勢。羅貝託·波拉尼奧(以下簡稱「波」):我認為現實主義者來自南方(當然,我說的是位於南錐體[10]的國家), 荒誕派作家則來自拉丁美洲的中北部——如果你注意到了那些你在任何環境下都不會當做一回事的區域劃分。二十世紀的拉美文學具有模仿和排斥的衝動,並且可能在二十一世紀仍然這樣。按照一般規律,人類要麼會模仿那些偉大恢弘的歷史遺蹟,要麼選擇拒絕它的介入,但是從來不會留意那些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珍貴財富。極少作家能夠在精確的感覺中孕育荒誕——也許是一個也沒有,作為眾多原因中之一,經濟不景氣的環境不容許非主流文化的繁榮生長。蕭條只會滋養宏大的文學作品。在這種單調病態的社會景觀下,關注細節的作品成為難得的奢侈品。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的文學裡充滿了偉大的作品——事實正好與之相反。剛開始作家們渴望去實現對於文學的期待,但是後來讓他們產生渴望的現實卻把他們的作品變成了一種噱頭。我認為只有阿根廷和墨西哥這樣擁有真正文學傳統的國家,才可以擺脫這種宿命。至於我個人的寫作,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認為它是現實主義的。我會願意成為像菲利普·迪克[11]那樣的荒誕派,雖然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年齡也在增長,而迪克的作品看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寫的。你問題的核心並不在於現實主義和荒誕主義之間的區別,而在於語言、敘事結構和審視事物的方式上,我想你應該會同意我的觀點。關於你如此偏愛的特雷莎·德拉帕拉我其實沒有太多想法。當我在委內瑞拉的時候人們經常談論她。當然,我未曾閱讀她的作品。USA. Boston, Massachusetts. 1974. Young girl on a park bench, Boston Common.©Constantine Manos
[8] 阿道弗·博伊·卡薩雷斯(1914-1999),阿根廷小說家、記者、翻譯家。按波拉尼奧的說法,阿根廷作家卡薩雷斯寫出了「拉丁美洲第一部也是最好的一部魔幻小說。」他是博爾赫斯的密友。1990年他榮獲塞萬提斯獎,這是西語文學界的最高榮譽。[9] 特雷莎·德拉帕拉(1889-1936),委內瑞拉小說家。代表了西語文學的早期力量。她是委內瑞拉外交官的女兒,在巴黎出生,歐洲長大,但是19歲時回到委內瑞拉。[10] 南錐體,指的是南美洲位於南回歸線以南的地區。[11] 菲利普·迪克(1928-1982),美國科幻小說家。作品多改編為電影。去世後才被廣泛認同。卡:特雷莎·德拉帕拉是最棒的女作家之一,也許也是最棒的作家之一,如果你讀過她的書你也會認同我的說法。有一種觀點認為,在拉美文學界迅速興起的力量是相當無序的,而你的回答完全支持了這一論點。我不會說這個觀點很無力,因為這種力量突然散播起了文學的火花,這火花從大陸的盡頭傳到另一個大陸,但是這種傳播並非常態。我們關於我上述的分類有分歧。當然,所有的分類都是武斷的。當我想起南方(南錐體和阿根廷)的時候,我會想到科塔薩爾、西爾溫娜·奧坎波[12]那些令人興奮的故事、博伊·卡薩雷斯以及博爾赫斯(當你在處理作者的名稱時,排序並不重要,並沒有所謂「第一名」,他們都是同等重要的作者),我還想到了瑪麗亞·邦巴爾[13](她的名聲更多地要歸功於醜聞——她殺了前任愛人)那本短小而模糊的小說《迷霧中的小屋》。我會把巴爾加斯·略薩和偉大的德拉帕拉放在北方陣營。但是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複雜了,因為你往更北邊的地方看,你會發現胡安·魯爾福和埃萊娜·加羅[14],後者1958年創作了《牢固的家》,1963年出版《將來的往事》。所有的分類都是武斷的:根本不存在沒有荒誕色彩的現實主義,反之亦然。在你的故事和小說裡,也許還有詩歌中,讀者們能發現復仇的存在(同時向你致以敬意),它對於你在敘事結構中建立層次十分重要。我不是說你的小說由密碼構成,但是你的敘事產生化學反應的關鍵可能在於,你把愛和恨融入了你對過往事件的詳細描述。那麼藥劑大師波拉尼奧是如何做到的呢?USA. New York. 1999©Elliott Erwitt
[12] 西爾溫娜·奧坎波(1903-1993),阿根廷詩人,短篇小說家。阿道弗·博伊·卡薩雷斯的妻子。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先鋒文學陣營的重要成員。
[13] 瑪麗亞·邦巴爾(1910-1980),智利作家,其作品享有世界性聲譽,這在拉美女性作家中極為少見。
[14] 埃萊娜·加羅(1916-1998),墨西哥作家。作品中同時有荒誕主義和現實主義色彩。
波:我並不覺得在我的作品裡出現的復仇元素要多於其他作家的。我接下來的說法聽起來像賣弄學問(當然我可能就是在這樣),我堅定地認為當我寫作的時候,唯一讓我感興趣的是寫作本身:那些形式、節奏和情節。我會嘲笑某些觀點、某些人、某些特定的行為和重要的事,僅僅是因為當你懷著極高的自尊心面對像那樣毫無意義的事物時,你除了發笑也沒有什麼別的選擇了。在某種意義上,所有的文學都是政治化的。首先,它是政治的映射;其次,它也是一種政治進程。前者涉及了現實——以及那些我們稱之為現實的可怕的事件和慈愛的夢境——它們在文學和時間的死亡及消散中走向終結。後者指代那些倖存著、堅守著、不斷發問著的星星之火。當然,我們都知道,在人類社會中,堅守是一種幻想,而質問僅僅是一道脆弱的護欄,讓我們不會一頭扎進深淵。別把我剛剛說的話放在心上。我假定了一個人不只是因為激情而寫作,僅此而已。那麼你為什麼寫作呢?你最好別告訴我——我確定你的答案會比我的更雄辯也更有說服力。卡:好吧,我不會告訴你的,這也不是因為我的答案會比你的更有說服力。但是如果說有某種我不會去寫作的理由,那就是理智。寫作對我而言,意味著把我帶入一個戰場,開膛破肚,在屍體中生存,竭盡全力保持戰場的完好,最後依然活著。你作品中所謂的「復仇」相比於其他拉美作家,對我來說更加殘酷。
在讀者眼裡,你作品中的譏笑意味著的不僅是一個肢體語言,它帶來了比想像中更大的傷害——作家是一個具有破壞性的職業。在你的書中,故事的內在運轉以一種很經典的方式進行:用寓言和虛構故事吸引讀者,與此同時,讓他們感覺自己像是在特定背景下推動事件發展的共謀,而這個背景是你作為一名小說家極為真誠地敘述的。但是現在我們先不談這個了。沒有一個讀過你作品的人會質疑你對於寫作的信心。這是最吸引讀者的地方。那些想要在書中找到寫作以外的東西,比如說,一種歸屬感,或者是成為某一俱樂部或團體的成員的人,將不會在你的故事中得到滿足。當我在看你的書時,我不會去尋找那些近代以來發生在世界某個角落的歷史。很少有作家能像你一樣用具體的場景吸引讀者,而在「現實主義」作家手中,這些場景可能就會變成一些僵化的段落。如果你屬於某種風格,你會如何稱呼它?你的文學譜系源於何方?它的枝幹又會往何處生長?
AFGHANISTAN. Herat. 1977.©Elliott Erwitt
波:事實上,我不相信關於閱讀的一切。從我自己開始說起。成為一名作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不,愉快不準確——那是一種帶有歡樂時刻的活動,但是對我而言,我知道其它在同樣的方式上比文學更有趣的東西。例如,搶銀行、導演電影、當個小白臉,或者再次成為孩子為一支快要輸球的球隊比賽。不幸的是,孩子長大了,銀行劫匪被殺,導演卷錢跑路,小白臉久病不起,除了去寫作,我沒有其他選擇。對我而言,「寫作」這個詞是「等待」的反面。與其等待,不如寫作。好吧,我也許是錯的——也可能寫作是等待和推遲的另一種形式。我總是會思考事物的另一面。但是正如我說過的那樣,我可能是錯的。至於我心中的經典,我和大多數人一樣不好確定——告訴你簡直太尷尬了,很顯然有:弗朗西斯科·德·阿爾達納[15]、豪爾赫·曼裡克[16]、塞萬提斯、印度編年史、索爾·胡安娜·伊內斯·德拉克魯茲[17]、弗雷·塞爾瓦多·特雷莎·德米爾[18]、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19]、魯文·達裡奧[20]、阿方索·雷耶斯[21]、博爾赫斯,我只是在西班牙語世界裡舉了一些名字。當然,我會喜歡由兩到三名作家(以及可能是一本書)構成簡潔的文學風格,一個耀眼的文學風格反而容易被遺忘,但是一方面,我對自己的作品保持謙虛,另一方面,我已經閱讀過太多書籍(它們讓我快樂)以至於我沉浸在那樣荒唐的念頭中。
卡:把那些僅僅用西班牙語寫作的作家當成你文學上的源頭會不會看起來有點武斷?相較於其他語種,你會把你自己納入西裔美國人的文學風格裡嗎?如果拉美文學的一大部分(尤其是散文)是由其他風格的對話組織,我才會說這在你的例子中是正確的。
波:我提出這些用西語作家只是為了限制範圍。毫無疑問,我並不是那種只閱讀母國作品的國家主義者。我對法國文學很感興趣,比如帕斯卡爾,他能預見自己的死亡,並且和抑鬱症頑強抗爭,現在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讓我感到欽佩。還有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以及所有的散文,尤其是那些真誠的匿名作者們(可能有些人是風格主義者,有些人職業是解剖學家),某種程度上他們帶領著我們走向薩德侯爵[22]營造的沒有盡頭的山洞裡。我也對1880年左右的美國文學有興趣,特別是馬克·吐溫和赫爾曼·梅爾維爾,以及艾米麗·迪金森和沃爾特·惠特曼的詩歌。我少年的時候只讀愛倫·坡,那時候我遇到了很多困難。總的來說,我對西方文學很有興趣也相當熟悉。
[15] 弗朗西斯科·德·阿爾達納(1540-1578),16世紀詩人,短篇小說家,同時是名軍人。是塞萬提斯最喜歡的作家,也是西班牙文藝復興的重要成員。
[16] 豪爾赫·恩裡克(1440-1479)是西班牙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
[17] 索爾·胡安娜·伊內斯·德拉克魯茲(1651-1695)原名Juana Inés de Asbaje y Ramírez de Santillana,詩人,生活在西班牙統治下的墨西哥。她的作品在她那個時代裡顯得相當激進,她極為關心婦女的教育,是新西班牙黃金時代的文學作家,被稱為美洲的鳳凰。她被印在老版墨西哥200比索鈔票的背面,也被視為早期女權運動的象徵之一。
[18] 弗雷·塞爾瓦多·特雷莎·德米爾(1763-1827),生在墨西哥的多米尼加裔。參加了數場墨西哥的政治運動。
[19] 佩德羅·恩裡克斯·烏雷尼亞(1884-1946)是第一批在蜚聲國際的西語作家之一。倡導用語言促進社會變革,他是多米尼加總統的兒子,也是二十世紀史和拉美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
[20] 魯文·達裡奧(1867-1916)尼加拉瓜詩人,開創了西語文學中的現代主義。
[21] 阿方索·雷耶斯(1889-1959)墨西哥作家,哲學家,外交官。五次提名諾貝爾文學獎。[22] 薩德侯爵(1740-1814)被譽為情色大師。法國人,宣揚性暴力性虐待以及違反倫常的哲學,帶有超現實主義色彩。著名作品《索多瑪的一百二十天》,後翻拍成電影被列為禁片。
卡:你只讀愛倫·坡?我覺得在我們這個年齡段裡存在著一種愛倫·坡傳染病病毒——他是我們的偶像,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你也是個被感染的少年。不過我把你當成一名詩人,接下來我想談談你的敘事。是你選擇了情節,還是情節尾隨著你?這個過程又是怎麼進行的?如果兩個都不是那又是怎麼回事?皮諾切特信仰的馬克思主義的顧問、經你受洗並且廣受尊敬的智利文學批評家塞巴斯蒂安·烏魯蒂亞·拉克魯瓦、主業會的祭司和成員、用麥斯麥術[23]實驗的醫師、或者是被認為是荒野偵探的少年詩人——所有這些在你作品中出現的形象都有現實的對照。為什麼會這樣?
波:情節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即使有例外,我還是相信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故事選擇了你,並且讓你難以平靜。萬幸的是,這不是太重要——形式、結構永遠取決於你,而沒有形式和結構也就不會有完整的書,至少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的。另一方面,形式是一種通過智慧、巧思和沉默所作出的選擇,這三者也是尤利西斯用來對抗死亡的武器。形式要求精巧,故事需要波折。否則你就會看到來自智利鄉村的隱喻(這意味著一個壞例子):不是我不喜歡波折,是我更願意從事物的聯繫中看到它們。
卡:女性作家一直被一個疑問所困擾,而我也不得不把這個問題強加給你——因為你可能被問了無數次,我把它當做是個無法避免但不太愉快的流程:在你的作品裡有多少自傳性質的材料?它多大程度上是一種自我描繪?
波:自我描繪?不太多。自我描繪需要一種特定的自尊、反覆審視自我的意願、關於你現在和曾經是誰的濃厚興趣。文學充滿了自傳色彩,有些作品做得非常好,但是自我描繪可能會變得很糟糕,尤其是剛開始看起來比散文更適合自我描繪的詩歌。你問我我的作品帶有自傳性質嗎?某種感覺上,怎麼可能沒有?包括史詩在內的每件作品某種方式上都是自傳體。在《伊利亞特》中,我們看到了兩個陣營、一座城市、敵我雙方的命運,同時也看到了阿基琉斯、普裡阿摩斯、赫克託的人生走向,所有的這些人物,這些獨立的聲音,映射出作者的孤獨和心聲。
[23] 麥斯麥術,即一種古老的催眠術。
FRANCE. Paris. 1949.©Elliott Erwitt卡:當我們還是年輕詩人、青年,並且共享同一座城市(17世紀的墨西哥城)的時候,你是一個詩人群體的領袖,也就是現實以下主義者,這是你在《荒野偵探》中神話出的概念。告訴我們一些關於此的事吧,詩歌對於現實以下主義者意味著什麼,他們眼中的墨西哥城又是怎樣的。
波:現實以下主義是墨西哥式達達主義運動的一種形式。一方面,不只是詩人,包括畫家以及流浪者們在內的人們認為自己是現實以下主義者。另一方面,實際上我們只有兩名成員,馬裡奧·聖地牙哥和我。我們都在1977年去了歐洲。一天晚上,在法國洛塞隆的旺德爾港列車站(離佩皮尼昂非常近),我們經歷過一系列災難般的冒險後,決定這場運動就那樣走向了終結。
卡:也許對你來說它已經結束了,但是在我們的記憶裡它依然無比鮮活。你們兩個都是文學世界裡的討厭鬼。那時我還是嚴肅莊重的大眾中的一份子——我的世界如此支離破碎、雜亂不堪,以至於我需要一些能帶來安全感的東西加固它。我喜歡詩歌朗誦會或者讀書會的儀式感,並且多多少少有些依賴這些充滿儀式的荒唐事,但是你卻是這些聚會的破壞者。1974年我在甘地書店參加我的第一次詩歌閱讀會前,我向上帝祈禱——不是我信仰上帝,但是我需要向某人告解——和祈求:求求您,不要讓現實以下主義者出現。我很害怕在公開場合講話,但是這種源於羞澀的焦慮遠遠比不上我會被嘲笑帶來的恐懼:朗誦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現實以下主義者突然闖進來,大聲叫我蠢貨。你嘗試說服文學界相信我們不應該僅憑那些不嚴肅的作品就自以為是,詩歌中那些過於精確的描述無異於自殺。但是讓我重新回到波拉尼奧和他的作品。你專門研究過敘事——我無法想像有人叫你抒情小說家——並且你也是一名詩人,一名活躍的詩人。你是怎麼調節這兩個身份的呢?
波:尼卡諾·帕拉說最好的小說是按韻律寫就的。哈羅德·布魯姆說20世紀最好的詩歌是用散文書寫的。兩者我都同意。但是另一方面,我覺得我很難被認為是一名活躍的詩人。我覺得一名活躍的詩人要寫散文般優美的詩。我把我最近寫的一些詩發給你看過了,恐怕它們寫得相當糟糕,雖然出於善意和考慮你撒謊了。我不太清楚。關於詩歌還有一些可談的。不管怎麼樣,重要的是保持閱讀。這比寫作更重要,你是怎麼想的呢?事實是,閱讀永遠比寫作更重要。
題圖:UKRAINE. Crimea. Alushta. 1993.©JK商務合作請添加微信:enclave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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