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天的文章中我提到,雖然今年的最佳影片沒有哪個讓人有種強烈的「就該是它!」的感覺,但如果要選一個最喜歡的,我會選《聚焦》。
2002 年 1 月 6 日,波士頓環球報的讀者們拿起門廊上的報紙,會讀到這樣的大標題:《教堂數年來放任牧師性侵行為》(Church Allowed Abuse by Priest for Years)。顯然,這是震驚世界的新聞,但相比之下,它的誕生卻是一個漫長而繁重的過程。
2002 年後,因為網際網路的爆發,新聞報業經歷了巨大的改變,一切看起來有些灰暗。儘管如此,還是存在著優秀的長篇新聞紀實。這樣的工作在今天,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重要。
而《聚焦》,帶著它所有的迫切與傷痛,是對新聞人所做的最優的工作的純粹頌揚。因為,和「聚焦」團隊所做的一樣,這部電影就是一次優秀的「非虛構寫作」:清晰,有力,令人有所悟的好故事。
下面,我想從「人物」、「新聞」和「深度」三個方面,圍繞真實生活,和電影表現簡單講講。
聚焦團隊就是典型的「與彼此度過的時間比與家人在一起長」的團隊,他們擠在一個地下室樣子的辦公室裡。螺旋式的樓梯旁,堆滿了文件、報紙和各種資料。
團隊的幾位記者,Walter Robinson(Michael Keaton 飾演的 Robby)現在是一位自由編輯;Sacha Pfeiffer (Rachel McAdams) 在離開環球報就職國家廣播電臺七年後,又回到環球報;編輯 Martin (Marty) Baron 已就職華盛頓郵報;而 Michael Rezendes (Mark Ruffalo) 始終在「聚焦」團隊工作。
除了 Martin Baron,剩下三位都出生於天主教家庭,在天主教環境下長大。
從邁阿密先驅報調來波士頓環球報的 Martin Baron 是一個「局外人」,用電影裡的形容就是「未婚的猶太教徒,不喜歡棒球」。正是「局外人」的視角,幫助他質疑團隊其他人不願、或不能質疑的事。
據 New Yorker 的記者 Sarah Larson 所說,Robinson 有著冷靜沉著而不急躁的風度,偶爾開開玩笑;Rezendes 是個考慮很多有點緊張的人(Ruffalo 形容他具有「翻炒著的內核,與我的正相反——我的通常有點睏倦。」),Pfeiffer 說話非常快而有效,像是1.5倍速度播放的廣播(演員 McAdams 當然沒有嘗試這樣演,免得觀眾跟不上)。
我向記者們詢問 Baron,他的領導力鼓勵團隊撬開了這個故事的外殼。《聚焦》使他們重新聚首。他們很喜愛他——他的目標清晰、無所畏懼,他的價值觀,和對調查新聞的深深的投入。
「Marty 有一種一本正經的智慧(dry wit),儘管現在比當時更甚了,」Pfeiffer 說,「他現在不一樣了。是一個稍微更柔軟、溫柔點的 Marty。」
「他現在會擁抱了。」Pfeiffer 說。
電影中,有關他們的個人信息透露的很少。Sacha 每個星期日都與祖母一起去教堂,而這個儀式日漸令她痛苦;Rezendes 的婚姻有些搖擺;Marty 有幾個孩子,在他的冰箱上貼著一個美國國旗磁貼,寫著「銘記 9/11」;Robby 無論面對同事的焦慮還是狂躁,還是撼動信仰的消息,都顯得處亂不驚。
——所有這些細節,使我們明白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與聚焦團隊成員的第一次會面差不多就是電影裡描繪的那樣。當 Baron 提出這個故事很適合「聚焦」來做,Robby 有些猶豫,但 Baron 禮貌地施壓:「它一下就讓我覺得會是個地方報紙精華的故事。(This strikes me as an essential story for a local paper.)」這是句很棒的臺詞,你可能會因為演員 Schreiber 不冷不熱的語氣而忽視了它的效果(當時 Baron 很可能就是這種語氣,而這種風格也貫穿他的全部表演)。
在教堂虐童一案準備印刷前,他們在 Baron 的辦公室開會,Marty Baron 瀏覽了一遍文章,劃了一些詞,自言自語道:「形容詞。」
——僅這兩處,就刻畫了一個新聞人。
影片側重讓觀眾「等待」人物的發生更甚於等待結果。人物,作為故事的血管,慢慢成形,使接下來的故事水到渠成的展開。
在來到環球報之前,Baron 對神職人員孌童的故事知之甚少。「我可以說不認識那家報紙的任何一個人,不認識(波士頓)城裡的任何一個人。」他說。在他離職前,來自波士頓的報紙被送到他在邁阿密的辦公室。讀這些報紙時,他看到了有關神父 John Geoghan 被起訴猥褻多大八十四個孩子的報導。「那是'都市'版塊的新聞,」他說,「我很意外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案子。」在他入職前的周日,Eileen McNamara 發表了一篇專欄,裡面寫到原告方律師起訴波士頓總教區紅衣主教 Bernard F. Law 知悉 Geoghan 的行為,「仍重新任命他,儘管已發生一系列猥褻事件。」Baron 說。總教區律師否認了這一點。「而且在專欄的最後,她說了一些大意是『真相永遠無法被知道,因為文件已被密封』的內容,這話刺到了我。」
-- Sarah Larson
當 Baron 與團隊成員坐在一起,詢問大家是否看過 Eileen 的專欄,提出「從另一個方面寫」。這時,大家提出文件已經被封了,Baron 說他明白,「我不懂麻省的法律,但在佛羅裡達,我們可能要請法庭解封這些文件。我們想過這麼做麼?」
然後,屋裡一片靜寂。Baron 說自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他真正想說的可能是:大家都認為,這意味著環球報要起訴天主教堂了。
出版方告訴 Baron,53% 的訂閱者是天主教徒,而他說「我認為他們會感興趣的。」
像很多人一樣,他們最初也認為這是發生在個別牧師身上的個案,於是關注於前任牧師 John Geoghan 。那是網際網路之前的時代,那時,如果一個大案發生在了紐奧良,另一個答案發生在達拉斯,除非紐約時報、紐約客或 CBS 新聞將其升華到國家新聞的層面,其他人很難知道其存在。這種相對孤立的時代也無形中幫助掩埋了事實。
當教堂可以不斷以「這只是極個別牧師的行為」為藉口時,下一個問題是:勞主教究竟知不知道?如果知道(而這也被證明是真的),那麼腐敗顯然是系統性的。因此,Baron 敦促他們,這個故事的關注點應該比一個「壞蘋果」更廣——他希望團隊鎖定整個系統。
2001 年 1 月,法官終於解禁了 Geoghan 的文件。聚焦團隊開始查閱這些數萬頁的文件——僅是 Geoghan 一案,就有一萬頁。
在《聚焦》中,一名倖存者對 Pfeiffer 說,他被「猥褻」了,而 Pfeiffer 需要他更細緻地講講牧師做了什麼。她輕柔地說:「Joe,我覺得此處的語言會非常重要。」
「猥褻」可能只是一個兩個字的詞,對於一般人而言說出「猥褻,真可怕」是很容易的——只是一般的平而無味的詞語。但是如果你是那個坐在牧師車上吃著冰淇淋,而牧師的手卻滑進你的短褲裡的少年,這兩個字就不那麼簡單了。
更令人恐懼的是,因為牧師的身份,在猥褻這些男孩的同時,他們也培養、馴化著這些男孩。在調查中,記者們發現有些男孩會在被猥褻之後依舊不斷回到牧師那裡。「如果你正在遊泳,一個裸男從灌木叢裡奔出來,我們知道要逃跑。但從灌木叢裡奔出來的裸男不是你的家庭的朋友。」
記者們接觸到的其中一個複雜的案子裡,一位新澤西州的牧師 Timothy Lambert 說,在他小時候,曾被一位可算作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榜樣般的牧師性虐過。Rezendes 在報導中寫道,這位牧師「使他深信,哪怕有一位酒鬼父親,自己也與其他同學一樣有價值。」這位牧師也與 Lambert 的哥哥成為朋友,並性虐了他。
影片中重現了大部分 2002 年報導中提到的受害者的故事。這場講述,記者們不是「英雄」,導演沒有填進很多俗套的情節去製造情緒,而是逐漸使人物、故事自然形成,直到最後的所謂「爆發」。
《聚焦》同時也展現了另一個更深的真相:性虐導致的心理精神創傷。不僅是對受害者,更是對世界各地的受驚的天主教徒們。
Robinson 接受了十二年的天主教教育,其中四年在天主教學校。他也曾是個站在神壇邊的男童。那位之前做過牧師的精神學家成為了團隊的重要資源,當被問到作為一名天主教徒,他是如何將性虐醜聞與自己的信仰達成「和解」時,他回答:「我的信仰是不朽的。我試著區分二者。」
Sacha Pfeiffer 每周都要陪祖母去做禮拜。她的祖母總會在兜裡裝一隻玫瑰,她的母親曾經想成為修女。
在報導出來後,她的祖母說:「我們都認為牧師就是小小的神。」儘管也感到震驚和悲哀,她的祖母依然依靠著教堂,直至去世。
環球報的報導出來後,世界各地陸續披露了許多孌童的牧師。有些人因此離開了教堂,有些人試圖從內部改變,例如創辦「信仰之聲」等組織;有些人(可能是大多數人)依然愛著他們的教區、神父,好像在說「啊,太糟了」,然後接著去做彌撒。
電影並沒因為題材的原因而「蔑視」宗教。相反,這部影片以極嚴肅的態度對待信仰。
Mark Ruffalo 的表演可圈可點,尤其是他隨著故事的進程而進行的調整:從一個耐心而頑固的調查者,到性急暴躁地對上司叫嚷、追車、衝到法庭。有一個時刻,他對 Sacha 坦言道,雖然他已經好幾年不去教堂了,但他總認為有一天他會回去的。「我把它揣在口袋裡。」他說。
《聚焦》給了「失去信仰」這件事以發酵的時間,以承載它在故事中的分量,並令銀幕內外的人都能夠發自肺腑地體會到這一點。
無論是用文字還是鏡頭講述的故事,可能都有同樣的特性,其中一點是:故事中的人物,是不是有某種頓悟。這種頓悟,是需要講故事的人體會到的(有時可能還先於故事的主角)。無論用何種文本,當感到「這可以是個故事」的時刻,就是講述者的微光時刻。
而為什麼電影製作者們為什麼要將這個故事?除了它本身的精彩之外。
我想,《聚焦》在講的一件事是:我們該去聽誰說?電影的結尾,報社的電話紛紛響起,它告訴人們:去聽那些基本無法發聲的人要說些什麼吧,貼近去聽。
這可能也是「深度新聞」的目的,和它為什麼真的重要。
ILLUSTRATION BY R. KIKUO JOHNSON
~既然你都讀到這裡了~
昨天,寫了一篇有關奧斯卡的內容,今天才顧上看錄播,發現一個亮點和兩處昨天忘記的東西。
亮點是:Louis C.K 頒發最佳紀實短片時的 Intro!用我看到的一條 Twitter 的話說,絕對是當晚最出色的開場:
這是我最喜歡的類目。真的,這是那個真的可以改變人生的獎。我的意思是,我也為你們高興,但你們進門是個贏家,出門是個百萬富翁,不會有什麼不同。你們有大房子,有好的機構,在做好的工作。但這些人,拍紀!實!短!片!這還不同於麥可·摩爾的 紀錄專題片,拍這個你一分錢都掙不了!這些人只要活著永遠都成不了富翁。他們做的只是講個好故事——你們也講好故事,但是你們能靠它掙錢,他們,他們能有的所有就是這個奧斯卡,然後坐著本田思域回家去。這是他們能得到的最牛逼的東西,他們會為把獎盃放在自己破爛的公寓裡感到焦慮!
——犀利,幽默,一語中的。
另外,想說說《火星救援》和《布魯克林》。
頒獎禮上,《火星救援》和《大空頭》放在了一起介紹,我也覺得這兩部片子有很多相似之處:以詼諧的、不那麼慘的角度,講一件嚴肅很慘的事。兩部片子都是今年很出色的嘗試,都有一種「雄性」「肌肉」感,但不會太誇張,都是有趣的觀影體驗。
《布魯克林》前幾天看完,可能一個人在外生活過的人都多少會被觸動。鄉愁,遠方,會是出門在外的人「一輩子幸福的痛」。這部電影最有趣的亮點,在於女主角「沒有什麼衣服」,所以她的一件紅大衣,一件綠大衣,都反覆搭配、反覆穿。如果你還沒看,看的時候可以留意,在什麼情況下她穿紅色,什麼時候穿綠色,背景又是怎樣?
在故鄉,在異鄉,在任何地方的你,晚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