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逝世23周年忌日 /04月11日
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如果我會發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麼美好,那麼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雲散。
——王小波《我在荒島上迎接黎明》
「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可是我過二十一歲生日時沒有預見到這一點。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麼也錘不了我。」這是王小波著名的時代三部曲之一《黃金時代》中被廣為流傳的一段經典語錄。
人們對王小波的認識,大多始於這本「青春期啟蒙之作」《黃金時代》,以及他寫給妻子李銀河被廣為流傳的情書。而藏在這些背後的,是更為豐富立體,甚至時常讓人或詫異或心痛的經歷:他當過知青、留過學、當過人大講師、曾是第一代程式設計師;他寫小說、寫雜文、為作品無法出版而苦悶,也曾憑藉一生中創作的唯一一個劇本成為中國第一個獲西方電影節編劇獎的作家;除了妻子李銀河之外,他還有同樣著名的恩師和外甥;他臨死前異常痛苦,牙縫裡還留著牆壁的白灰......
他下筆荒誕不經,靈魂自由理性。在他的忌日,我們從他的10個人生側面來懷念他,懷念這個特立獨行的王小波。
01
王小波名字由來:大浪化小波
小時候被懷疑腦子有毛病,人稱「傻波子」
王小波在家庭突生變故中降生。根據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回憶,1952年,王小波的出生正趕上他父親被錯劃為「階級異己分子」的時候。取名「小波」,一方面是記錄這一事件,另一方面寓以「大浪化小波」,盼著這災禍像大海中的小波浪一樣過去。
波浪終會過去。但王小波在娘胎中就受到刺激,先天發育不良,嚴重缺鈣。他哥哥王小平說,小波後來突發心臟病英年早逝,跟母親妊娠期受的刺激不無關係。據王小平回憶,「小波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經常閉目塞聽,露出一副呆呆的表情,站在同齡兒童中間,十足是個異類,使人懷疑他的腦袋是否有毛病,連我姥姥和我媽都管他叫『傻波子』。」
童年王小波
「小波不論在家裡還是家外,從來沒博得過聰明的名聲。在學校裡,他也沒當上過好學生。他跟我上同一個小學,比我低三年,常常受到老師的批評:你怎麼不能像你哥一樣,門門都是五分?」但王小平一直堅信,這個弟弟是「大智若愚」,說他自帶一顆「藝術的內丹」。
小時候,王小波的思想經常定格在一個東西上,然後陷入冥想,中斷了對外界的反應,帶著一種呆呆痴痴的神情,不像那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樣子,站在其他活潑的祖國花朵之間,格格不入。青春期的時候,王小波成了馬克·吐溫《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的腦殘粉。他把這本書翻了又翻,直到它化成一堆碎紙片。
童年王小波(左二)
02
只上過一年中學,就考上人大
家訓:「不準學文科」
小波父親:「我自己一生的學術經歷就如同恐怖電影。」
1978年5月,王小波第一次走進高考的考場,在此之前,他「只上過一年中學,還是十二年前上的」。他報考了中國人民大學,因為他父親(他的父親、邏輯學家王方名,時任教育部幹部,被打成異見分子,開除黨籍)定的家訓是「不準學文科」,所以他選擇了唯二的理科專業之一併被順利錄取,就讀於貿易經濟系商品學專業。
王小波後來在雜文《我為什麼要寫作》中闡述道:
我父親不讓我們學文科,理由顯而易見。在我們成長的時代裡,老舍跳了太平湖,胡風關了監獄,王實味被槍斃了。以前還有金聖歎砍腦殼等等實例。當然,他老人家也是屋內飲酒門外勸水的人,自己也是個文科的教授,但是他坦白地承認自己擇術不正,不足為訓。
父親年老時,曾告訴王小波,「自己一生的學術經歷就如同一部恐怖電影」。
王小波的母親宋華與父親王方名
大學學理科的經歷也使王小波的理性思維得到了更好的鍛鍊。他小說的男主角,也大多具有一股荒誕的理性思維。如《未來世界》裡的王二是個工程師,整天想著和單位一起研製永動機;《紅拂夜奔》裡的李靖發明過一個巨大的開根號機器,在戰場上,這臺機器運轉起來揮舞著槓桿邊開根邊攻擊敵人,「太宗皇帝管這機器叫衛公神機車,裝備了部隊,打死了好多人,有一些死在根號二下,有些死在根號三下。不管被根號幾打死,都是腦漿迸裂」。
1984年,李銀河公派到美國留學,王小波為了陪讀,也去了妻子就讀的美國匹茲堡大學,在東亞研究中心做研究生,兩年後獲得碩士學位。李銀河隨費孝通先生做博士後,入北京大學社會研究所。王小波作為家屬,被安排在北大社會所的計算機教室工作,負責數據統計和計算機維護。再後來,王小波調任至中國人民大學,任會計系講師。但從1992年起,王小波辭去在人大的工作,將主要精力投入寫作,逐漸成為一個自由撰稿人。
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時的王小波(左二)
而從某種意義上說,王小波的魅力之一,來自於他斷然拒絕了二十世紀的知識分子無可逃脫的「宿命」:他拒絕成為某類「專家」、學院知識分子,他並未選擇在美國獲取一個博士學位、或在中國保有相當「自由」的大學教職;他同時拒絕、甚或蔑視一個中國舊式文人那種「立德、立言、立功」式的完人楷模,或許可以說,他對「人文精神討論」中「正方」的反詰,正在於他厭惡其中的道德自戀(參見《我的精神家園·文化篇》)。
在舊式中國文人(「一為文人便不足觀」)與當代學院知識分子之間,他的選擇似乎更接近於一個經典的人文知識分子:一個自由人,一個通才,一個自由的寫作者、思想者與創造者,離群索居,特立獨行。
03
國內第一代程式設計師,曾收到中關村創業者邀請
(預告:看不懂的一節)
「照我看,蘋果機還是買不得。」
得益於早年留學美國的經歷,在1994年中國接入網際網路之前,王小波已經是網際網路的深度用戶。1993年就花巨資添置了一臺在當時可以說是豪華無比IBM-PC兼容機286,這讓他高興得一塌糊塗。他曾經自己編了一套DOS下的中文輸入法,不但率先實現了在英文環境下,輸入中文更加無縫接入,後期還加入了自定義拼音字庫,以及輸入後再修改等「高級功能」。
他還鼓搗出來過一套寫小說的專用軟體,從分頁到編輯鍵分配,都能合乎他的習慣。《黃金時代》和《紅拂夜奔》便是他用這套軟體寫出來的。
在王小波和朋友的書信中涵蓋了不少關於他所做軟體的各種信息。以下內容是從這些書信裡選取的數篇:
1988年12月
回來之前我曾往人大一分校計算機站寫過一封信,問他們可要帶什麼軟體,主管的工程師回了封信,我沒收到。回來之後人家還提到此事。現在國內軟體一面混亂,又逐漸有形成市場之勢。首先以年兄學統計這一事實來看,回來做事非有會用的軟體不可。Macintosh(就是現在的Mac)根本就沒打進中國市場,你非帶幾個可用的IBM微機軟體回來不可。至於什麼機器上能使倒不必太擔心。我這個狗屁計算機室,IBMPS/2就有二臺。AT機也不少。
SAS、SPSS、Statistx都有,可代表國內上等一般統計微機房的水平,可就是少了一種宜於作統計的語言。年兄如有APL之IBM微機本,可給我寄copy來。我在美還有一個戶頭,連manual複印費一併寫支票給你們。Glim我也沒有,如年兄有便人可捎來。郵寄太貴,能省就省吧。
王小波的朋友劉曉陽說,在美國留學期間,王小波在統計系當過助教,中間寫過一封信,談他對多變量統計集簇分析(Multivariate Statistics:Cluster Analysis)的心得,寫了好幾張紙的公式推導。據劉曉陽說,那封信已經夠博士論文水平了。
1990年1月
我現在正給北大社會學所做統計,手上除SPSS沒有可用的軟體,國內這方面很差。我現在會用FORTRAN,編統計程序不方便。聞兄談起你們用S語言,不知是否好用。工具書也不知好找不。不管好歹,煩兄找個拷貝給我,要就算了。照我看只要能解決各種矩陣運算就夠:當然也要有各種分布函數。反正也是瞎胡混,我就算努把力,少混點吧。
1990年5月
曉陽到底也加入了IBM的行列。照我看,蘋果機還是買不得。因為IBM-PC的兼容機隊伍龐大。INTEL又總能推出新一代CPU,將來還有大發展。買微機錢的投資是大事,時間、精力投資更為巨大,買386兼容機是明智之舉。我最近可能調入人大,投奔班長。最近胡思亂想想出了個理論來,還沒認真推導,大抵是設立多個Dummy(兩分變量)構成的聯合分布,其合計樣本點構成一球面,點到點的距離以總誤差計算。所以一樣本點的對點就是它的否,誤差最大。其餘的正在想。
總體上,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當時中國的網際網路事業幾乎一片空白。從海外歸來的丁磊和張朝陽,對網際網路發生濃厚的興趣,誰都不知道這群網際網路創業先鋒者,即將在千禧年後開啟網際網路1.0的門戶時代。北京的網際網路創業潮興,此時的王小波甚至一度收到中關村創業者的邀請。
但他作為作家戲謔恣意的一面開始突顯。「我們的PC機還沒有和Internet連上。本來中國有幾個國內網發展得很快,現在又出了問題,誰要上Internet,必須到有關部門去登記,留個案底。我還不想找這份麻煩,再說,通過Chinanet聯網,每月也要交七八百的月費,我也沒有這麼多的錢。所以還是寫信好了。」
04
王小波外甥是「水木年華」前成員、
遊戲《QQ炫舞》的開發人
他問王小波:「舅舅,何必要快樂呢?」
王小波的外甥是姚勇,搖滾青年,國內知名3D引擎架構師。姚勇曾於2002年加入「水木年華」,2003年丁磊登門邀請他加入被拒,並於2005年組建北京永航科技有限公司。在碼農這條路上,姚勇終於實現了音樂和代碼這兩大愛好的協調統一。2008年,他聯合騰訊,為騰訊打造出一款音舞類遊戲——《QQ炫舞》。這款風靡全國的遊戲,成為每個90後玩家學生時代的記憶。
很少有人知道,它的開發者是在「水木年華」裡登臺唱歌的長髮青年。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對計算機技術的熱愛,最初的知音是舅舅王小波。王小波不僅是姚勇的舅舅,更是他的人生導師。
引無數少女折腰的QQ炫舞
1996年,清華大學機電系的姚勇,留著一頭長髮,他白天上課,晚上彈吉他,忙得沒時間睡覺。大一時姚勇便組建了自己第一支搖滾樂隊「泡沫」,任主唱和主音吉他。那時的清華幾乎是華語音樂人的搖籃,校內各種樂隊組合層出不窮。清華校園裡,看誰都像未來的高曉松。這時的姚勇已經大三了,畢業後一心想當搖滾歌手。遠在國外的父母覺得這事不靠譜,也說服不了姚勇,便讓姚勇的舅舅去做思想工作。舅舅直奔主題,讓他找個正經工作,別讓爸媽操心了,姚勇當然聽不進去。末了舅舅補充一句,「怎樣看來搖滾音樂似乎都不是一種快樂的生活方式」,但姚勇馬上接道:「舅舅,何必要快樂呢?痛苦是靈感的源泉吶。前人不是說:沒有痛苦,叫什麼詩人?」
姚勇
舅舅王小波覺得有必要好好正視這個問題,因此回答,「不錯,痛苦是藝術的源泉;但也不必是你的痛苦……柴科夫斯基自己可不是小伊萬;瑪瑞·凱瑞也沒在南方的種植園裡收過棉花;唱黃土高坡的都打扮得珠光寶氣;演秋菊的卸了妝一點都不悲慘,她有的是錢……聽說她還想嫁個大款。這種種事實說明了一個真理:別人的痛苦才是你藝術的源泉;而你去受苦,只會成為別人的藝術源泉。」因為這麼幾句話,舅舅成功把文藝青年姚勇說服了,他同意好好念書,畢業以後不搞搖滾,進公司去掙大錢。
成功說服外甥後,王小波對自己口才頗感自豪,在當年的《三聯生活周刊》上,他發表了一篇《我怎樣給年輕人做思想工作》的文章,詼諧有趣,談到自己成功說服叛逆外甥的經歷,覺得自己忽然就有了一技之長,「以後誰家有不聽話的孩子都可以交給我說服,沒準可以開闢寫作之外的第二職業」。靠著舅舅這篇文章,姚勇一時之間還吸引了不少女孩的關注。
(左起)李銀河、姚勇和王小波
05
作品歷經坎坷,不是不能出版,就是賣不完,
《黃金時代》曾被更名為《王二風流史》
每一部都心血耗盡,每一部都發不出來。
王小波生前作品並不暢銷,退稿對於他來說是家常便飯,這其中包括《黃金時代》、《紅拂夜奔》等。在有限的知名度內,王小波的雜文,又比他的小說出名。1994年後,他在《三聯生活周刊》《南方周末》等媒體上開設專欄,專寫雜文,普及常識,以幽默的說理贏得最早一批擁躉。但王小波認為,自己的小說水平遠遠高過雜文。李銀河回憶說,「有許多人覺得他的雜文寫得比小說好,他特別不愛聽」。
1992年,王小波的小說《黃金時代》獲第十三屆《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正是借這次獲獎的機會,王小波的書才得以在港臺地區出版。香港出版商為了銷量著想,把《黃金時代》改成了《王二風流史》,因為書中大量的性描寫,使很多人把這本書歸為風月系列。
《王二風流史》
但這本書的內地出版更是困難重重,王小波曾說,為了出書他足足走破了幾雙鞋。他的朋友給他幫忙推薦,找了很多出版社和雜誌社,人家的回答永遠是:「小說很精彩,但現在不敢發。」雖然讀過的編輯都喜歡,但一往上推便阻力重重。
華夏出版社的編輯趙潔平女士,一讀完就被王小波的文字深深吸引,力排眾議要幫他出書。在為上報選題做準備時,她甚至找來一些社會學家,心理學家為書的內容作審定,最終說服了副總編林建初,千辛萬苦得以出版後,又沒法打廣告,書店又不讓賣,趙潔平就和王小波一起去書攤上兜售。那段時間,王小波和趙潔平總是推著自行車,後座綁著兩捆書,到小書攤、圖書批發市場去推銷。
漸漸地,王小波的書開始在地下書攤流傳開來,後來有個朋友聽說他的書賣得不錯,好奇地問,「出這本書,責編有獎吧」,王小波說:「有,這本書出得她疲憊不堪,還得了一場胸膜炎。」但更慘的是,這本書出版後,沒有正規發行渠道,根本賣不出去。賣了3年,直到王小波去世前,這本定價12.80元的《黃金時代》,還沒賣完。
第一版《黃金時代》
1994.09 華夏出版社
從1992年起,王小波開始對寫作投入大量精力,他越寫越多,風格一如既往,調侃得無拘無束,天馬行空,違禁詞也多,大部分都是發表不了的。有的編輯說他的稿子是送死囚犯的囚車,來一個斃一個。其實編輯也很沮喪,他上報王小波的稿子,結果領導那總是通不過。有人勸他換個風格,寫寫大眾流行的題材,學學某個女作家,王小波一聽這話就生氣。雖然通過寫作賺了一些錢,但全職寫作後,他寫的多數稿子都發不出去,王小波在經濟方面一直捉襟見肘。
生前寂寞,死後爆紅。歷史上從來不缺這樣的人,但王小波至死都沒想過,自己會加入他們的行列。他那部18萬字、想像力爆棚的《紅拂夜奔》,看過的人都嘆服。但在雜誌社和出版社之間,兜兜轉轉了數年,仍是退稿的宿命。年輕的文學編輯李靜,把這部手稿拿了去。
她所在的雜誌主編,一開始說,太長了,要大幅度壓縮,壓到1/6篇幅。王小波照做了。臨發表了,主編告訴李靜,剛開了會,以後發表的小說,不許有「黃色」內容,更不許有「挑釁性」思想傾向,所以……「假如發了,會怎樣呢?」李靜絕望而不知趣地問。「發了,就是『頂風作案』唄。以後限制會更多,直到變回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雜誌為止。」於是,壓縮版《紅拂夜奔》,又被判了死刑。那時候,王小波的小說,《萬壽寺》《似水柔情》《東宮·西宮》,每一部都心血耗盡,每一部都發不出來。壓在箱底,難見天日。
王小波手稿
但王小波並沒有就此放棄寫作,他堅信人在寫作時,總是孤身一人。作品實際上是個人的獨白,是一些發出的信。「我覺得自己太缺少與人交流的機會——我相信,這是寫嚴肅文學的人共同的體會。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有自己,還有別人;除了身邊的人,還有整個人類。寫作的意義,就在於與人交流。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在寫。」
生前寂靜潦倒,藉藉無名,死後熱鬧喧譁,名聲大噪。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看到王小波,走進王小波,了解王小波。甚至一些自詡為「王小波門下的走狗」的人已經組成了一個隊伍,結成了一個聯盟,並日益壯大。
06
許倬雲是王小波的恩師、伯樂和貴人
「二十年了,我不時懷念王小波。」
1992年已經40歲的王小波正式辭去人大教師的工作,開始以寫小說為生。這一決定跟恩師許倬雲有關。1984年到1986年間,王小波在美國匹茲堡大學進修,結識恩師許倬雲,兩人一見如故,亦師亦友,經常在一起聊天交流,從自由,民主,科學聊到文學創作,常常慷慨激昂,一聊就是整個下午。王小波還給許倬雲看自己修修改改寫了近十年的小說《黃金時代》。在許倬雲看來,王小波的文字不夠精煉,甚至還幫王小波改過文章。王小波遵從了他的意見,在淬鍊文字上下了極大的功夫。
1992年,王小波的小說《黃金時代》獲第十三屆《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大獎。這篇小說便是由許倬雲推薦給《聯合報》的。據許倬雲說,在當時,《聯合報》每年都有徵求小說評獎。平常都是由小說家推薦,許倬雲不是小說家,但是他和《聯合報》比較熟,因為看了《黃金時代》之後覺得不錯,就問以讀者的身份推薦行不行,然後他們就把稿子拿過去了。最後王小波果然摘得大獎桂冠,獎金足有25萬元新臺幣。這在當時是一大筆錢。
歷史學家許倬雲
正是因為獲得了這個獎,王小波才真正下定決心辭職做自由撰稿人。他在寫給好友劉曉陽的信裡面說:「現在我對微機已無興趣,因為我發現寫小說也可以賺到錢,這次一個中篇,中了聯合文學的獎,獎金比我數年工資還多些,現在正欲辭職幹這路勾當。」可以說許倬雲是王小波的伯樂和貴人。這位曾獲美國亞洲學會傑出貢獻獎的著名史學家,國內的人對他知之甚少。
許倬雲後來專門撰文回憶這名學生,說:「二十年了,我不時懷念王小波,也珍惜我們之間的這一段緣。四十年的教學生涯中,我教過專業上有了成就的學生,總是彼此啟沃,幫助了我學術生命的不斷更新。王小波不在我的專業領域之內,他卻是一位情深義重、好奇心切、求知若渴、領悟力強的青年人。我也難得有一位學生不受專業課題的拘束,東提一問,西提一問,從四面八方『突襲』。我因此十分感激他的刺戟,也十分懷念那些問答中埋伏的機會與對人間的深情。」
07
王小波的情書,誰能擋得住
寫給李銀河:「你也不是就那麼好看呀,咱扯平了。」
70年代,王小波剛開始自己的創作生涯,寫出了《綠毛水怪》《地久天長》《這是真的》等著作,當時還沒有發表,全都寫在一個大筆記本上,只在王小波的朋友間流傳。後來他的小說《綠毛水怪》被朋友胡貝帶了出去,又輾轉到了李銀河手裡,李銀河看到後覺得文筆雖然略顯稚嫩,但好像被什麼東西深深波動了心弦。從此她記住了王小波這個名字。
後來朋友正要去拜訪王小波的父親,李銀河便一同跟了過去。這一見面,李銀河心裡的幻想破碎得厲害。王小波長得高高瘦瘦,粗頭大耳,樣子既醜又兇。兩人幾乎也沒什麼交流。可沒過幾天王小波便跑到《光明日報》找李銀河聊天。沒聊多久王小波就開門見山地問「你有男朋友嗎」,李銀河一聽覺得十分意外,沒想到這麼直接,便如實相告「沒有」,王小波單刀直入道,「你看我怎麼樣?」
王小波寫了一封又一封感情炙熱的情書,「我和你像兩個小孩,圍著一個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裡面有多少甜。」戀愛期間,王小波在寫情書方面不僅寫出了高度,還寫出了創意,他會把情書寫在五線譜上,讓李銀河把回信寫在空白處。
「我想你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到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裡呢。但願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
五線譜情書
這份浪漫最終打動了李銀河,李銀河後來說:「想想一個小說家,他動了真情之後能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一般的人,我想誰都會頂不住。」儘管期間,因為嫌棄王小波實在醜得拿不出手,李銀河鬧過分手。王小波寫信挽回了這段感情:你應該去動物園的爬蟲館裡看看,是不是我比它們還難看?你也不是就那麼好看呀,咱們扯平了。認識3年後,兩人在1980年步入婚姻的殿堂。
08
都不太會過日子的「精神伴侶」
「這一對寶貝放到一起,
就差給他們脖子上各拴一塊大餅了。」
王小波和李銀河都不在意什麼形式感,結婚時沒有辦酒席,雙方父母各自擺了一桌,草草了事。這對精神上的摯愛盟友在生活上卻都不大會居家過日子。李銀河廚藝不佳,炒出的菜難以下口,可以一連幾天靠吃餅乾度日,不以為苦。王小波實在餓得不行,才動手炒點菜吃。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曾在採訪中談到對他們家庭生活的看法:「按照我媽的說法,他們在一塊兒吃什麼,吃精神嗎?小波的丈母娘也說,'這一對寶貝放到一起,就差給他們脖子上各拴一塊大餅了。'我毫不懷疑,他們二人在自己的世界裡過著極其豐富,極其高尚的精神生活,並在一定程度上練就了喝風屙煙的本事。」
在美國時,兩人靠李銀河每月400美元的獎學金過活。實在熬不下去,就去餐館打工。雖然在當時不管是學歷還是收入上,李銀河都要高出王小波一個等級,就算王小波沒有什麼經濟來源,李銀河還是不捨得讓他出去打工,就對他說:「我不能讓你去洗碗了,你安心在家寫作吧。」她對人解釋,「他那麼一個智慧的頭腦,我捨不得他去幹粗活」。李銀河一直堅信,王小波是個天才,也一直鼓勵小波,說不定能寫出個諾貝爾文學獎呢。
李銀河知道王小波夢想是什麼,並全力支持自己愛的人努力去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本身就是一種很偉大,很深沉的愛。懂得和成全,就是這世間最好的愛情。
09
LGBT運動先驅,第一個榮獲西方電影節編劇獎的中國作家
「我同意自由女權主義,並向其他男人推薦這種想法。」
王小波與妻子李銀河是合作從事邊緣群落研究的社會學者。王小波曾說過:「我總覺得長期、固定、有感情的性關係應該得到尊重。這和尊重婚姻是一個道理。」但他始終認為「至於同性戀者,我希望他們對生活能取一種正面的態度,既能對自己負責,也能對社會負責。」
從1989年開始,王小波和李銀河做了一個對中國男同性戀的研究,經常到各行各業去調查採訪,但常常因為是女性別人不願跟她多談,王小波便參與進去,幫她訪談做調查,幾經波折,最後他們合著了一本男同性戀的專著——《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
《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
1992.11
山西人民出版社
這本書被一個朋友買來送給導演張元,當時的張元正在籌備拍一部同性戀題材的電影,看了書才知道原來王小波和李銀河在作這方面的研究。通過朋友搭線,張元與王小波李銀河見了一面。談話中,張元表示寫這個劇本比較困難,李銀河便說,還不如讓小波來寫這個劇本,他是個作家。這部電影就是後來的由司汗,胡軍,趙薇等人主演的《東宮西宮》,是王小波一生中寫過的唯一一部電影劇本,這部電影是中國大陸第一部同性戀、虐戀電影,獲得了阿根廷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最佳攝影獎,最佳編劇獎,入圍1997年的坎城國際電影節。王小波也成為第一個榮獲西方電影節編劇獎的中國作家。
《東宮西宮》電影海報
王小波和李銀河後來一直在研究性學、性少數群體和亞文化,在國內算是開了先河的先鋒CP。李銀河在接受鳳凰網採訪時,透露了一個小故事:「當時搞男同性戀研究,過程中有一些小男孩,比如高中生,他跟女的說話都很緊張,這時候王小波就上去了,然後就說「王小波上吧」。另外拍一些廁所文學,他當時到廁所裡,後來有一種傳言說我為了搞男同性戀研究,女扮男裝到男廁所,其實不是,是王小波去的,有線人的,帶著到廁所,廁所有很多街頭暗號或者約會,或者畫的生殖器這些東西,他拍了一通。後來有一次特別逗,他自己也挺納悶,他們到了一個廁所,每個隔間探一個頭就回去,他問線人怎麼回事?那個線人說沒看上你唄。小波出來還挺失落的,人家沒看上他(笑)。
後來搞研究,有時候王小波要去採訪,他其實也帶了點他在寫《東宮西宮》的時候要用的素材,所以談得很深。比如他談到一個男孩子,這個人小時候跟他媽媽的關係,後來《東宮西宮》裡面也寫到,他吃他媽媽的奶吃到好大,這些都是他在訪談中得到的。」
王小波還是一個女權主義者。他曾申明:「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有一種接近女權主義的立場。我總覺得,一個人不尊重女權,就不能叫做一個知識分子。」
作為一個男人,我同意自由女權主義,並且覺得這就夠了。從這種認同裡,我能獲得一點平常心,並向其他男人推薦這種想法。我承認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這種差異並不意味著別的:既不意味著某個性別的人比另一種性別的人優越,也不意味著某種性別的人比另一種性別的人高明。——王小波《我是哪一種女權主義者》
就像王小波自己說的那樣:事實上性在中國人生活裡也是很重要的事,我們享受性生活的態度和外國人沒有什麼不同,沒必要裝神弄鬼,既然重要,就自然要討論。嚴肅文學不能迴避它,社會學和人類學要研究它,藝術電影要表現它,這是為了科學和藝術的緣故。
10
王小波去世前幾個小時,
還在給朋友解釋《沉默的大多數》
「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
1997年4月的晚上,王小波給他的好朋友劉曉陽發了一封電子郵件,提到自己要出版一本雜文集的事情,即《沉默的大多數》。在郵件中他解釋了這本書,對劉曉陽說道:「在一個喧囂的話語圈下面,始終有個沉默的大多數,既然精神原子彈在一顆又一顆地炸著,哪裡有我說話的份?但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係——總之,是個一刀兩斷的意思。」
數個小時後,王小波因心臟病發於當晚凌晨逝世。
兩半個月之後,王小波的姐姐王徵寫下《我的弟弟小波》一文,記錄了關於王小波逝世的一些信息,讓人倍感心碎:「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只有上帝知道了。據人們推測,他獨自一人在室內掙扎了幾個小時,晨光看到白灰牆上留下了他牙咬過的痕跡,牙縫裡還留有白灰。為什麼?為什麼他獨自掙扎而聽到他慘叫的人卻沒有幫忙送他去醫院?」
「他選擇死亡嗎?不,他愛生活,愛親人,愛文學事業。他的電腦中還有他未完成的《黑鐵時代》。」
這就是王小波,在那個時代,他文理兼修,擁有著自由而理性的靈魂,他真實並且勇敢追求自己的所愛,書寫著專屬的生猛浪漫但不肉麻的情感符號,並且一輩子都在用力輸出特立獨行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