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後來成為臺灣音樂教父的羅大佑,在他的第二張專輯裡推出了《亞細亞的孤兒》這首歌。臺灣的命運——便像這歌詞所敘說的那樣——如同被放逐到茫茫太平洋上的飄萍,交雜著各種顏色、各種方向的風,卻惟獨失去了根。在臺灣的「中國人」——這對他們來說,多少是一個辛酸的稱謂。蔣介石退守臺灣之際,曾立碑「勿忘在莒」,揚言要「反攻大陸」,然而多少年過去,面對和平的大勢所趨和島內的複雜局勢,自身認同尚且面臨危機的「流亡者」們,也只能是「望洋興嘆」。
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也許是演繹這份離散之情的經典之作。基隆林家兄弟在亂世的悲劇境遇,以及在臺灣人心中抹不去的「二·二八事件」的傷痛,都在其中呈現。而作為電影外景拍攝地的九份也由此馳名。九份位於新北市瑞芳區,日治時期因為盛產金礦而鼎盛一時,大批淘金者湧入,將這裡的坑道挖得如蛛網般密不透風,曾有「小香港」和「亞洲金都」之稱。然而我們到達九份的時候,這裡早已脫去了舊日繁華的外衣。一行人登上金瓜石的黃金神社,只見荒廢的基座和孤獨的石頭鳥居,曾見證日本的統治與「黃金山城」的繁榮。天風獵獵,世事滄桑,吹散了歷史再也無法聚攏,而人來人往之地,喧囂終究歸於平靜。財富與欲望枯竭之後的九份,終得以恢復生活的本來面目。
當然,聞名而至的旅人仍是不少的。在九份的盤山公路上,隨處下車,便能鑽進一條熙熙攘攘的巷子裡,領略昔日山城繁華的餘音。臺灣小吃甚多,這裡的巷子便是明證,芋圓、肉乾、蚵仔煎一應俱全,不僅如此,在上上下下的坡道兩邊,也遍布許多頗有韻致的創意鋪子,販賣些古早的「臺灣特色」,一瞬間將人帶回到那個傳說中的年代。於是好玩的,好看的,莫不齊全,在城中小巷遊蕩的過程本身也成為一種眼福。偶爾撞見老戲院的院牆上民國風的壁畫,或是電影鏡頭裡熟悉的酒家之時,則似時空易位,充滿了錯愕感。
九份閒逛,也可以有別樣的味道。比如偏離人群走上一條清靜的小巷,在一草一木間尋訪生活的轍印。九份民居多沿山而建,遠眺近觀景色俱佳。狹窄的小道兩旁各是風格不一的小樓房,一路走下去,好像穿行在另一重天地。在一處簡陋的別墅之處,我邂逅了一隻白貓。暖暖的午後,她本來趴在石梯上曬太陽,另一隻小夥伴也在附近張開手腳,躺在高處的陽臺酣睡。淘氣的「弟弟」、「妹妹」則與經過的遊人們嬉耍,擺出各種姿勢和鏡頭捉迷藏。我們路過時,貓咪方才懶洋洋地伸了下胳膊腿,回頭一瞥,慵懶的眼神讓人捉摸不透。
齊邦媛先生在她的回憶錄《巨流河》一書中,曾記載她們一家遷臺之後,自己屢次去基隆港接船的經歷:「我最後一次去基隆接船是一九四九年農曆除夕前,去接《時與潮》社的總編輯鄧蓮溪叔叔和爸爸最好的革命同志徐箴一家六口。我們一大早坐火車去等到九點,卻不見太平輪進港,去航運社問,他們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兩船相撞,電訊全斷,恐怕已經沉沒。」
前些日子吳宇森大作《太平輪》上映——戲如何且不論,至少讓那段特殊時期的亂世情愁重回華人世界的視野,而基隆港,作為國共內戰後期用於國軍眷屬撤退的接站港口,也被迫來到了聚光燈的舞臺中央。
有人把基隆比作北美的New York Harbor,然而對於臺灣的外省人而言,基隆卻並不完全是新大陸的開端——畢竟,相對於揚起自由旌旗的雄心勃勃的美國人,臺灣人卻是以逃亡者的身份趕赴基隆的。對他們來說,這裡是暴風驟雨的短暫終結,也是漂泊旅途的漫長開端。
如今的基隆依然是一座人口眾多的熱鬧港口,亦不乏令遊客心馳的景點,譬如讓吃貨垂涎三尺的廟口夜市,和西北方15公裡左右的野柳地質公園。然而要一堵其人文意蘊,卻不得不親自走入這座城市的街巷裡弄裡探索。漫步於基隆的大街,會逐漸感受到它和臨近的臺北的迥異之處。
在市中心聳立著諸多西式風格的建築,構成了一條帶著濃鬱懷舊氣息的長廊景觀。作為開放的港口,這裡似乎與西方人的關係更密切。最初在此地殖民的西班牙人,早在1626年便在今日基隆的和平島(那時稱社寮島)修築「聖薩爾瓦多城」,後來基隆則歷經荷蘭人、鄭氏王朝、清王朝、日本人的統治。可以說,在臺灣的歷次易主中,基隆都首當其衝,這也使得港口以片瓦之地承載著數百年權力更替的腥風血雨,同時也留下了東西方文明交匯的強烈印跡。夏日午後,任意徜徉在一字排開的小洋樓之間,頗有一種離了寶島,重回天津衛的感受。於是想到1900年的八國聯軍,也正是從天津港登陸,一路燒殺劫掠,攻陷北京。近代中國的港口城市,在表面的繁榮背後,頗有同樣不可告人的心酸鬱結。
從基隆往內陸幾個小時的車程,便可抵達臺灣的心臟城市臺北。如今的現代化和繁華景象早已掩蓋了當年作為「化外之地」的偏僻與荒蕪,在以銅錢為「圖騰」的臺北101大廈附近,你會以為自己恍如身處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腹地。車水馬龍的羅斯福大街與熱帶樹木相互掩映,燈紅酒綠的夜店文化也使「暖風燻得遊人醉」,在沒有限行的臺北街頭,機車的咆哮聲激發著市民雄心勃勃的荷爾蒙。可以說,臺灣再無一座城市擁有如臺北這般的自信與強力,就算在僅次於它的第二大城市高雄,也決計找不出臺北東區一樣的「花柳繁華地」。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臺灣人在創造了亞洲四小龍的奇蹟之後,在一系列的經濟騰飛中,多少已經淡忘當年留下的歷史瘡疤。然而物質的富足卻始終填不滿靈魂的虛空,命運離散的殘缺無法用摩天大樓來補齊,於是對當代的臺灣人而言,「傳統」一詞對他們反更顯得彌足珍貴,這就使得即便在臺北這最為富庶的都市裡,也還保留著足以令人撫今追昔的憑證——譬如臺北故宮博物院。
值得一提的是,作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黃公望名作《富春山居圖》,在歷史的因緣際會中斷作大小兩段,又在近代的歷史風雲中各自紛飛,前段《剩山圖》陳於浙江,後段《無用師卷》藏於臺北。2011年6月,兩幅傳世畫卷於多年隔絕一水之間後,於臺北「山水合璧」,當時的中國總理溫家寶這樣形容這一文化之盛事:「畫是如此,人何以堪。」對於依舊天涯漂泊的中國人而言,不知聽聞此語,又將是怎樣的一番感慨了。(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