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今日頒獎,為期一周的電影節落下帷幕。鄭陸心源導演《她房間裡的雲》獲得金虎獎,周洲導演新片《花這樣紅》獲得費比西影評人獎。奉俊昊導演《寄生蟲》黑白版則獲得觀眾榮譽獎。獲獎名單已出,今日分享一篇書本海外特派記者笑意撰文,入圍「光明未來」主展映單元的電影《回南天》專訪,來自導演高鳴和演員黃宇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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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9/12/7 Major Snow
《回南天》的英文名叫Damp Season,潮溼的季節。這讓外國觀眾想到Wet Season《熱帶雨》,溼熱的氣候滲入人物的生活,與內心的壓抑渾然一體。在鹿特丹,大家也開始討論「南方新浪潮」,從《地球最後的夜晚》到《春江水暖》,鏡頭裡的南方令人迷醉。任影院外的北海寒風肆虐,影院裡的《回南天》也把觀眾們帶到那個溫潤潮溼的地方,探索幽微的人性、交織的情感。
導演高鳴:
「我老覺得自己是湖裡的一條魚,四周被透明的玻璃包住了。」
導演講了自己的一個故事。在深圳,有那麼七八年,他的生意風生水起,一時間仿佛什麼都有,但突然又什麼都沒有了,事業舉步維艱,欠了一屁股的債,房子也賣了。人到中年,突然落入了人生低谷,一下子緩不過來。
他覺得,自己也許快得抑鬱症了,必須開始自我調整。他開始運動,在城市裡跑步,跟著老師去不同的地方釣魚。
無意中,他在家附近發現了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是一個廢棄的遊樂場,有一個很大的湖,叫作香蜜湖。荒廢,開闊,人煙稀少,仿佛從高樓大廈的叢林裡走出來,進入一個奇怪的秘境。
那裡就成了他自我療愈的地方,每天拿了水和麵包,就去那個湖邊坐著。
坐久了之後,突然產生了一點幻覺。他感覺自己變成了湖裡的一條魚,困在被透明玻璃包圍的缸中,意識漸漸模糊,少年,青年,中年,以前的經歷和感受從湖底浮出水面。
年少時愛做的事,年輕時愛過的姑娘,中年世事沉浮、人情世故。各種人物慢慢被羅列在一起,形成了幾個模糊的人物形象。他知道,他們並不是真實意義的人物,而是自己心理的投射。這段時期的困境給了他靈感與指引。
「人越長大,美猴王被束手就擒的感覺就越強烈。」
高鳴記得自己小時候,最愛的便是大鬧天宮,會七十二般變化的美猴王。小時候學畫畫,一邊畫著美猴王,一邊想像自己騰雲駕霧無所不能的樣子。
但是人越長大,就越無奈,那種美猴王被束手就擒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有一次,他去看了河南人的猴戲,發現那個猴子臉上戴著一個小丑的面具。無所不能的美猴王,竟然淪落為一隻小丑,那種無力感,比壓在五指山下更令人壓抑。
四十年來的人生階段,被他分解成四個不同的人物,他們處在不同的年齡段,有著迥然不同的人生狀態。
小東身上有一種最初的、渾沌初開的狀態。他有一股少年氣,一點也不世俗,也不成熟,性格甚至讓人有點討厭。
小東的女友是花店裡工作的杜鵑。她比小東更成熟懂事,她知道自己要什麼,心裡很明晰,卻憋著不說,性格上也留著一些怪怪的刺。
而小東在香蜜湖畔遇到的女子園園,她的狀態又已經處於杜鵑的人生階段之後。她身上總是有一種孤獨的氣質,通過自拍來與自己內心對話。
杜鵑花店的客戶龍老師,則已經到了中年,經歷了不少世事浮沉,雖然生活衣食無憂,但生活得一點也不快樂。過去的一切他也從不提起,只是偶爾提到了他的一個大哥,想去找他,但也找不到了。
這些不同年齡段擺放在一起的時候,你會發現一個人是另外一個人的遞進,他們互相之間替對方說出了心裡話。這其實都是創作者的心中對於人的感受的描述。
「我特別想知道人關上門之後是什麼狀態。」
高鳴覺得,人最可愛的地方就是他們的豐富性。每個人都有一些小小的怪怪的東西,也都有一些好的閃光的部分。
他決定創作《回南天》這部片子,更多是因為經歷過十幾年的生意場後,突然看不明白,人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認識太多的這種人,本來想像中其實很簡單很單純,但事實上並不是,打開門那一刻與關上門完全是兩個狀態。他特別想知道人關上門是什麼狀態,也許是面對自己更真實的一種狀態。
但是打開門以後,人又帶上了面具,扮演著一種角色。就比如小東平常戴著小丑面具,便感覺不是他自己,但是回到家那一刻,他卸了妝關上門,拼命去看他女朋友的內衣,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以前憑本能拍片,並沒有太多對電影的認知。《回南天》改變了我的拍攝方式。」
《回南天》是高鳴導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他在05年時還拍過一部紀錄片《排骨》,當時完全憑著自己對電影的直覺來拍。拍劇情短片《阿松》的時候更本能,原本想拍一部劇情長片,但自己不滿意,便把它剪成了短片。
當時的創作方式都是基於獨立電影的思維,把它們當成一個人的電影來做。拍紀錄片,他長期都是一個人拿著攝影機,自己錄音,自己剪片,一切都是自己一個人完成的。
後來在做《回南天》的時候,因為製片人的加入,拍片變成了合作的方式。「開始有人管我了」,高鳴導演笑著說。劇本什麼時候寫出來,什麼時候交稿。劇本也有了分享的對象,看了也會有一些意見反饋。
對於高鳴導演來說,前期劇本創作是最難的部分。因為《回南天》本身不是一個純粹現實意義的故事,裡面構建了大量的心理投射以及對於現實的隱喻,把這些意象都串聯起來並不容易。
在寫作的過程中,要考慮作者性、寫作的現代性、如何不落俗套,等等。作為一個低成本電影,寫作時更要準確,要考慮故事與外界的結合。前期寫劇本也是一而再再而三總共改了二十稿,甚至在拍攝前一天晚上還需要改寫劇本,最後拍攝時又會推翻之前的劇本。
高鳴經常會跟演員們去現場排戲,不按劇本細節,只按劇本的感覺來拍,看看能不能探索出新的可能性。
這次拍《回南天》的過程與高鳴導演以前做獨立電影的方式不太一樣,他漸漸適應了集體的創作,包括攝影、剪輯等等,「我必須要讓他們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但創作的概念在很多時候也不能那麼明確的表述。」
演員黃宇聰:
「名字丟掉,性格丟掉,我慢慢變成了小東。」
黃宇聰是一名非表演專業的新人演員。在《回南天》裡,他的表演卻絲毫沒有表演痕跡,特別自然。
導演在拍攝前就讓演員們在城中村裡面住了兩個月,住在影片中那樣的房子裡,悶熱,潮溼,沒有空調,沒有熱水。
黃宇聰過著像小東一樣的生活,每天騎著電動車送杜鵑去花店插花,然後接她下班,日復一日,每天的生活都一模一樣。他原來的衣服都丟在了家裡,穿著小東的衣服,自己本來的性格也慢慢的磨掉了,名字丟掉,性格丟掉。
「每天導演要我去陽臺上曬,可是曬不黑,又安排製片帶我去沙灘上曬一天,結果我還是沒曬黑,把杜鵑曬黑了。」 他笑著說,「其實我們儘可能的把所有東西嘗試著變成真的,在拍的時候才儘可能真。」
黃宇聰一開始讀劇本的時候,其實挺討厭小東的,覺得他太「傻」了。但一天一天下來,自己慢慢的真的變成了小東,失去了作為旁觀者評判的標準,覺得自己就是那樣子。
他提到有一次去隔壁的一個商場,等電梯的時候,看見旁邊幾個漂亮的女生,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看她們的神情變得「猥瑣」了。
「當時就覺得怎麼辦,回不去了。於是立即從商場走掉,回村子裡邊,反而覺得很舒服很多。看完電影覺得挺陌生的,我覺得這個不是我。」結束拍攝之後,他回到家也會有種奇怪的感覺,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從人物中走出來。
導演高鳴:
「演員的心理契合度比形象契合度更重要。導演要考慮的,是怎樣讓演員去達到角色的心理狀態。」
拍戲那段時間,黃宇聰與女演員陳宣宇在戲外的相處模式也越來越像戲中的小東與杜鵑。一開始他們倆很有默契,感情也不錯,但後來黃宇聰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小東,也真的會惹陳宣宇生氣,直到開拍也一直在吵架。既了解對方,又討厭對方,但又沒辦法離開。
導演高鳴有一天問「杜鵑」陳宣宇,為什麼和小東三天都不說話,三天之內眼睛都沒有直視對方。陳宣宇就抱怨道:「小東他有的時候真是像小孩一樣,什麼東西都好奇,什麼東西都計較。」 導演心想,對了,就是這個感覺。
對於高鳴來說,演員的形象、是不是他設想的角色,僅僅是第一方面,而最重要的還是人物的心理構建,演員的心理狀態與導演想像中的人物心理是否契合。
導演要考慮的,是怎麼讓演員去達到角色的心理感受。《回南天》裡導演對於角色的設定,有點像他年輕時候的自己,會更認真,也更計較。他覺得,現在的孩子都生活得比較舒服,即便是戀愛也沒有像過去那樣較真。
選角的時候,從一開始600多個演員篩選到10男10女,又從10個裡面篩選3個。
後來導演直接把這6個演員調到深圳,用了三天兩夜,設計了一系列的活動,一點一點去觀察他們,看他們是不是心目中角色的樣子。在某一瞬間,高鳴終於在他們中間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高鳴覺得,也許那些特質也其實是個表象,最重要的還是後面心理的建構。演員接下這個角色,也需要有兩個月的準備期,按照設定的人物,按劇本裡面設定的情節,活在人物的世界中。
「演員要打破原有的舒適感,就得吃得了苦。」
為了打破演員的舒適感,高鳴想了許多辦法。演員們住在城中村裡體驗生活,住的房間也是樓頂上一個沒有隔熱層的房間。在深圳打工的人們,許多都住在城中村裡,生存環境是非常相似的。
黃宇聰說,他在這次的劇組生活中也經歷了從未體驗過的艱辛。住在十一樓沒有電梯,每次把水提到樓上都已經全身是汗,洗澡時也沒有花灑,只有最原始的水龍頭。
馬桶也非常簡陋,衝水只能一筒一筒澆。有時候還會突然澆出一隻蟑螂,特別崩潰。住了一個多星期,就找到導演,開始鬧情緒。而對導演來說,他越鬧情緒,越是更接近人物的感覺。
回南天的氣候悶熱潮溼,蚊蟲肆虐,蟑螂更是每家每戶的「寵物」。演員們睡在沒有蚊帳的床上,手上腳上都是包。陳宣宇哭了,一定要導演買一個蚊帳,她白天還得去上班,晚上被蚊子咬得沒法睡覺,實在受不了了。
影片中,杜鵑在龍老師家被要求插花前一定要洗澡。而在現實中,導演也要求陳宣宇用冷水洗澡,因此每次拍洗澡的戲她都十分奔潰。這種情緒的積累終於在拍攝時爆發出來,杜鵑的執拗與倔強顯得非常真實。她的生活細節、動作、感受,都與人物融為一體。
影片中,杜鵑在龍老師家被要求插花前一定要洗澡。而在現實中,導演也要求陳宣宇用冷水洗澡,因此每次拍洗澡的戲她都十分奔潰。
這種情緒的積累終於在拍攝時爆發出來,杜鵑的執拗與倔強顯得非常真實。她的生活細節、動作、感受,都與人物融為一體。
導演一開始並沒有設定園園是舞蹈演員,後來了解到扮演園園的臺灣演員林子熙有舞蹈基礎,就把舞蹈戲加進了劇本裡。
園園的舞蹈對應小東的美猴王,他們的精神上也達到了某種意義的契合。這也是導演根據演員本身的特質作出的嘗試。
劇組還請了舞蹈團的老師來教林子熙舞蹈。導演希望她跳出掙扎的感覺,而不是跳一段抒情的舞蹈。她也憑著驚人的領悟力,把掙扎感在舞蹈中表現得很強烈。
黃宇聰作為一個年輕的演員,也在經歷著蛻變。雖然談論了許多拍攝的辛酸,他總是笑著列舉了一件件瑣碎的小事,仿佛在慶幸這一點一滴的汗與淚,正在讓他的人生更豐富有趣。
比如為了拍影片開頭小東對著牆打桌球的片段,他每天都對著牆練習,現在已然對自己接球的技藝很有滿足感。拍攝時與導演的小矛盾與小情緒,也化作理解與情誼。
鹿特丹電影廳裡,首映觀眾的掌聲響起,也給主創們帶來欣慰與釋然。這部導演的長片處女作,承載了年少時沒能實現的夢想,青年時拔不去的刺,中年時放不下的執念,這些情緒徘徊在影片中兩雙男女間,游離於南方潮溼的空氣中。
《回南天》溫潤而潮溼的詩意,留在了這個鹿特丹的冬季。
採訪撰文:笑意
編輯:小龍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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