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索洛:您的影片展現了現代結構中的一種傳統寫作……
萊昂內:這讓我們付出了很多工作。影片開始時,提供了大量觀眾只有在之後才能明白的信息。正像我對你說的,《美國往事》的全部結構展現了「時代」,甚至有很多難以理解的平移鏡頭,因為我不想以此來描繪一座城市、一條街道或一個地方。攝影機只是跟隨著人物運動。它的運動伴隨著一個人在一個只能稱作「時代」的空間裡移動。
這必然是不那麼好看的,因為我讓技術服務於情感,這不再像《西部往事》那樣,是發現一個世界、一個故事的方式。在那部片子裡,當搖臂升起,是為了展現一個正在創建中的城市。在這部片子裡,城市已經在那兒了,沒必要這麼展現。
我注意到我的電影呈現出的靜態。實際上,它不停地運動。但所有的「靜態」之所以被感受到是因為「時間」的靜態:一切都停在大煙館,而一切也從那裡開始。
森索洛:但這(種靜態)不包括現實主義……
萊昂內:準確地說:在這個夢中需要現實主義。電影的全部神話,而且為了故事發揮作用,必須給它提供一個紀實的維度。做一些仿佛是隱藏攝影機的東西,產生一些讓我感覺是老電影的效果。不管人們是否相信!這就是為什麼所有的地點都是真實的。我重新找到那些地方。
而且,也有一點「追憶逝水年華」的意思。那個時代的紐約中心車站已經不存在了,被拆了。但我知道它其實就是巴黎北站的複製品。所以,我在巴黎北站拍了那幾場戲,都是同樣的櫥窗,同樣的混凝土柱子和石頭,同樣的材料。
在長島酒店那場戲也是一樣的,德尼羅帶著黛博拉去那裡,那個地方已經不存在了,但它是威尼斯廣場的複製品。所以,我在威尼斯拍了那場戲。這是符合邏輯的。美國在這方面不可能是別的東西,只能是對歐洲的模仿。
我追隨我的直覺,到這些原始模型那裡拍攝,既非附庸風雅,亦非沙文主義,惟一的原因是這樣的現實在美國已不復存在。一切都失去了,被遺忘,拆毀……而我,為了拍一部關於回憶和記憶的電影,我必須重新找到這些現實的影像。為了更好地解釋神話和夢的觀念,我必須用最可靠的現實工作。
在這一點上,所有的東西都關聯在一起。「時代」就是影片的懷舊,「時代」總是正確的。所以,當麵條回來時,是在歌曲《昨天》中穿越了雷金納德·馬什的一幅畫,帶著今天美國的一個紅蘋果。人們不再賣巴士票了,去赫爾茨公司一輛車駛向地獄。這是正常的,因為我的影片就是一場「地獄旅行」。
森索洛:您不喜歡溫柔的麵條嗎?
萊昂內:我寫了一段文字在下面,我讀給你聽,它會向你解釋我與麵條之間的關係……聽著:
「我在芝加哥下東區看到了少年麵條,我看到一個小男孩為敲詐者工作。之後,我看到他縝密而充滿激情地殺了基督徒。在此以後,我看到他一個人投入到反對有組織犯罪之神的沒有勝負的戰爭中。
但麵條既不是達基·舒爾茲,也不是彼得·洛爾或阿蘭·拉德,既不是拉奇·呂奇亞諾、艾爾·卡彭,也不是亨弗萊·鮑嘉,沒有人注意他:世界的目光穿越了他,就好像他是酒吧的櫥窗。他是麵條,如此而已。一個猶太街區的小猶太人。在禁酒令時代和城市暴力興起的年代,一個曾手拿湯姆森衝鋒鎗搏一搏運氣的「無名先生」。
他就像那些無數小罪犯一樣,倖免於幫派混戰,然後被關在一間勞教所的鐵窗後面,他已經被釘上了一個碩大的十字架。甚至在夏天,他也會穿著代表黑幫審美的誇張的短大衣。但他的風度仿佛是演員工作室的明星,他的大衣隨風飄擺。太大了,就好像是波威裡街的某個酒鬼身上出現了一個壞的「好撒瑪利亞人」。那衣服真的不適合他。
在他身邊的東西都很不幸。背叛、追殺、陌生、疏遠,他必須逃走。但我在身上感到了孤單,這是因為別的原因。《小混混》證實了我一個很古老的觀點:美國就是一個孩子的世界……卓別林也如此,在他那個時代,應該能感受到這一點。
而今天,我確定我的朋友史蒂芬·斯庇爾伯格也感受到了這一點。麵條是一個孩子,不是弗蘭克·卡普拉的童子軍,有著幫助史密斯先生拯救世界的使命。這更是一個向別人亮出牙齒和口袋裡的刀子那種孩子,有點像一個走黴運的米基·魯尼,永遠遇不到扮演神父的斯賓塞·屈塞,那是 「Boy’s Town」,孩子之城……」
森索洛:似乎麵條強姦黛博拉那場戲很重要。
萊昂內:絕對的。在坎城電影節,一個低能兒因為這場戲譴責我,說我取悅女性歧視主義和反女權主義的變態。她根本沒理解。我對她說,我根本不是反女權主義者,可如果所有的女權主義者都像她一樣,那我馬上就要著手拍一部電影去反女權主義!我真的很生氣,因為她的譴責太荒謬了!這場強姦戲是一種愛的嘶喊。麵條剛剛在監獄渡過了十五年,他始終不停地四年這個在外面的女人,他始終像瘋了一樣愛著她。
所以,他在生活裡重新找到她,馬上就與她約會,所以他才對她傾訴……講述他所做的一切!這是一個職業黑社會,但他對這個女人的愛太深了,以至於無可掩飾。他帶她去他用重金租下的華麗餐館,為的只是讓她選擇一張自己最喜歡的桌子,那裡只有幸福的他們……他太愛她了,甚至與她在一起時做得像個王子。他讓這個晚上變成童話,向她坦誠他全部的愛。他對她說:在他坐牢的十五年,她就是希望。
但是她回答說:「我來是為了向你告別。明天,我就出發去好萊塢。」她要去那裡成為好萊塢的一個影像,也重新變成麵條的影像!他靜靜地聽著。安靜地。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地忍受著這個可怕的消息。所以在汽車中,她給他一個慰藉的吻,仿佛在說:「可憐的小傢伙,我給你一個吻,因為你對我有點生氣了。」那時,麵條不再接受,他想讓她帶著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回憶離開。
他以最大的暴力毀了她。他可以溫柔地佔有她,「溫柔地強姦她」,他明白,他感受到了,她在容忍他這麼做。
但他希望用這種粗暴的方式,以讓她永遠不會忘記。他認為她已經把他在那晚送給她的全部美好都忘記了,但他相信她會想起他此時的暴力行為,這種暴力是難以描述的絕望。當我拍這場戲時,我要讓人看到黛博拉向他做出一個溫柔的手勢。一個真相在這場犧牲中出現了,她愛麵條,她什麼都明白,她明白永遠不會有人比麵條更愛她。在她為了好萊塢和她的事業而拋棄他之後,他曾試圖為自己的過分而抱歉。
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場戲,最好了解一下一個黑道人物的真實情感。這是一個總是把女人看作性愛玩物的人,但這一次,儘管是強暴,卻來自他的尊重,來自愛,這就是愛。這就是一個黑道人物表達愛的方式。這是因為她向他宣布離開而打碎了的最美的夢。
她曾是一個影像,她在這個憤怒的時刻將重新變成一個影像。麵條可以佔有她的肉體,但僅此而已,她想成為演員。最終,演員只能是面具或機器人。他們是失敗者。他們不再知道自己的原始身份。當他在三十五年後再次找到她時,她正帶著這個白色的面具,她只是一個演員。麵條對她說了一句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埃及女王》(Antony and Cleopatra)中的一句話:你永遠不老……作為演員,她只能以一個神話出現。作為演員,就像一種病。
在拍攝《革命往事》時,我對羅德·斯泰格說:「你的生活是什麼?你演拿破崙。在一年裡,你就是拿破崙。在接下來的六個月裡,由於媒體的炒作和影片宣傳,你繼續是拿破崙。在拍攝前的六個月,你因準備角色而已經是拿破崙了。然後你為了《炎熱的夜晚》而從拿破崙變成一個笨拙的警察。在幾個月、幾個月的時間裡,你就是警察裡的蠢貨。這個過程將無始無終。你越是相信演員工作室,你越是投入到你所表演的人物心理中。
但第一個羅德·斯泰格哪去了?你還記得他嗎?你能跟我說說他是什麼樣的嗎?」羅德回答我說:「不能!我的人生就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演員都是說謊者,他們的病總驅使著他們成為另外一個人。
森索洛:德尼羅是個多面手,人們在街上認不出他,他不正像麵條嗎?
萊昂內:他是「無名先生」。為了變成老年麵條,他真正地從外在到內在地轉變了。只有很少的演員才懂得如何做到這一點。我需要這種面對麥克斯的現實。伍茲的衰老是故意被戲劇化的。(他們之間的)這種區別至關重要。麥克斯像在一場噩夢中衰老的,這就是戲劇!只有麵條是在現實中衰老的。
森索洛:為什麼還在考慮《茫茫黑夜漫遊》的故事?有了這部電影,您相當於把它完成了,您還不滿意嗎?
萊昂內:我承認我完美地感到了這一點,可能還會更多。我很難找到計劃。在《西部往事》之後,我曾經很多次自我懷疑,我問自己是否應該放棄這個職業。這一部(電影)的情況有點區別,因為首先這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不僅是懷舊和悲觀主義。對這一點我寫了幾句話,我給你讀一下:
「在我眼中,《小混混》就是一個旅遊玻璃水晶球,裡面有個小艾菲爾鐵塔,或者一座小山,還有可能是小小的自由女神像。我們把水晶球倒過來,大的白色絮片灑落,我們看到它下雪了。這就是麵條的美國,也是我的美國。微縮的,傳說的,總是失落的。」
我必須補充說,這部影片也是一次痛苦的復仇。是的,我向美國和電影給我腦海中留下的一切展開復仇。我意識到這部影片與我以前的作品不同。這一次,我以一種徹底的清醒實現我所拍攝的精確。沒留下任何疑問,沒有一丁兒點的不安,我不懷疑。我踏上了一場我確信會有良好進程的旅行,我甚至是指這個拍攝過程。我真的很高興要等上十五年才能拍成這部片子。這個時間是重要的,當我看到完成後的影片時,我反省到這一點。
我明白了,如果我很早就拍完,它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部電影而已。現在,《美國往事》是塞爾吉奧·萊昂內的電影。我就是這部電影。同樣一部電影,我們只能是用成熟、花白的頭髮和眼角邊的褶皺才能拍成它。如果我四十歲時就能拍它,這部電影將永遠不會像現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