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 | 軒轅軾軻隨想三十篇

2021-02-07 藏起一個大海

心靈撫養權

 

 

上帝也有厭倦的時候,一覺醒來,他看了下自己的粉絲圈,已經超過十億人了,就連他隨便打一個噴嚏,也能聽到人間十億聲點讚,有的人還利用高科技,通過宇宙飛船把大拇指頭運送到雲端,這讓上帝的早餐裡經常漂滿了指甲油和月牙形的指甲,他的確煩透了,就毅然決定單方面放棄對這些人的心靈撫養權。

最早醒來的信徒感覺到了異樣,覺得沒著沒落的,到心裡一看,發現那個每天端坐在裡面的上帝不見了,這可是塌了天的大事啊,他們在人間到處吆喝,把那些睡夢裡的信眾叫醒了,把那些平日裡對上帝半信半疑的人叫醒了,後者看到他們那種悲痛欲絕的樣子,就打消了以前的那一半疑慮,也加入到尋找上帝的隊伍中來。

他們這幾十億人都不再點讚,而且滿世界張貼尋上帝啟示,連北極的企鵝後背上都貼上了上帝的畫像,飛鳥飛不到的地方,蚯蚓鑽不進去的地方,別人想不到的地方,貼得到處都是。上帝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臉上身上也都貼了好幾層,不過這樣好了,他們就更找不到自己了,上帝放心了,翻了一個身,徹底挪出了人類的心臟。

 

2015-6-19

 

記得住鄉愁

 

 

到處都在宣揚要記得住鄉愁,這種情緒也感染了一隻木凳子,它蹲在牆角,努力回憶自己童年時在大山森林裡的情景,很快就解開了油漆,身上長出了樹葉和樹皮,重新成為了一棵樹。

這種情緒確實會傳染,看到它這個樣子,客廳裡的其他東西都不甘示弱,玻璃茶几一下子躺下,變成了矽砂,上面的幾隻蘋果飛到了木凳子變成的樹上,臨時抱佛腳,權且把它的枝頭當成蘋果樹的,水果刀變成一隻鐵蛋子滾進了廚房,和煤氣灶上的鐵鍋、菜板上的菜刀一起叮叮噹噹地互相碰撞,索尼電視一下子變成了零件,剛播放著的綜藝節目的演員從地上爬起來,趕緊鑽進機頂盒從應急通道火速回到了大褲衩,掛在牆上的字畫也記起了鄉愁,它們匯聚成了墨汁沿著已經變成泥沙的牆壁緩緩淌下。

推門而入的男主人徹底驚呆了,他眼中的家已經變成了一座鄉愁山,嗆人的鄉愁一下子使他愁容滿面,他趕緊掉過頭去,從中年跑進青年,從時裝跑進校服,從童裝跑進襁褓,在產房眾人的歡呼聲中他沒有猶豫,推開了護士雙手的旋轉門,一頭扎進了子宮。

 

2015-6-19

 

大白於天下

 

在大白國,沒有任何隱私和秘密,一切都大白於天下。

他們的詞典裡沒有國家機密和商業秘密,他們的刑法中沒有洩密罪和誹謗罪,因為所有秘密都會資源共享,盡人皆知,也根本不用去誹謗任何人,任何人的隱私都已經裸露在陽光下。

一個自慰者剛在家裡自慰完,一出門就會看到大街上的人笑哈哈地祝他自慰快樂。

一個偷情者剛和一個女網友開完房,一出門就看到女網友的丈夫手捧一束花站在門口,祝他們倆偷情愉快。

一個公務員花了半年的積蓄給領導送了個禮物,實指望能升下職務,剛出領導的樓洞就看到紀委的工作人員站在眼前,問他想喝綠茶還是紅茶。

一個黑客用一晚上破譯了一個富商的銀行卡,剛要去取現,就收到了這個富商發來了巨額紅包,上面還寫著:黑客專用,別人勿搶。

一個政客為了搞臭對手,去檔案室查找他的歷史資料,看他被俘時是不是變節過,還沒等出檔案室就遇到了同樣抱著一大摞資料的對手,說要來和他舉行一個交換儀式。

每個老百姓都知道高官們的軼事,高官們也知道自己的豔史已經家喻戶曉。每個人都知道別人和相關部門說的謊,別人和相關部門也知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說過謊。

大白國的人一覺醒來,就知道自己這一天的行為和想法都無法隱藏了,就有點沮喪,又一想自己也知道其他人的行為和想法,就會心一笑。

 

2015-6-19

 

放生記

 

 

我們去放生,可我們手裡已經沒有放生之物了。自從慈悲事業大行其道,人們的放生意識越來越強,能放生的都放生的,有的人都含淚把自己養的寵物也放了。起先我們還可以收購一些動物去放,現在就是攥著錢也買不到了,於是我們就放植物,把瓶花綠植都抱出來扔給了大自然,把小板凳都放回樹林後,我們黔驢技窮,只好互相放生了。

今天我充當的就是被放的角色,在路上小雷問我:「你是想當飛禽,還是走獸?」「還有魚。」小李提醒他。我站住了,請他們有一點耐心,然後我從衣兜裡掏出一份動物圖表:「你們看看,這還是不完全統計,就有接近一萬種,從這一萬種裡面篩查出一種適合自己的動物,是一蹴而就的易事嗎?」

「你把事情搞複雜了,就從熟悉的動物中挑出一樣不就行了,如果你挑了一種我倆都不知道的,我們連它的生活習性和生活區域都不了解,怎麼放,朝哪裡放?」小雷一把奪過我列印的材料,氣呼呼的塞回我的兜裡。

小李說:「好了,別動氣,別忘了『愉快放生』是我們奉行的宗旨,」然後他一轉頭,嚴肅地對我說:「我以四級放生員的身份提醒你,我們已經離開城市來到郊外了,限你一刻鐘之內做出決定,做哪一種動物。」

「好吧,」我對他倆說:「作為一個旱鴨子,首先我要排除的是做魚,包括青蛙對蝦螃蟹啥的,有一次我在路上好好走著,突然被一幫陌生人抱起來從橋上放進了水裡,差點淹死了,他們救上我來以後埋怨我把他們的當日放生計劃給弄砸了,還弄了個布條縫在了我的後背上,『此人不適合作為魚類放生』。」

「我們不想聽這些廢話,」小雷說:「既然你不想入水,那麼剩下就兩種選擇了,要麼升空,要麼入林。」

「升空有氫氣球嗎?」我問道。

「氫氣球早就斷貨了,只有一套翼裝飛行服了,還是我從二手裝市場買來的。」小李說。

「你們倆都知道,翼裝飛行是有危險性的,而且,你這套是舊的,安全係數更低,說不定就是從一個俯衝地面血肉模糊的人身上扒下來的。」我邊說邊制止正在把背包放在地上,意欲朝外掏服裝的小李。

「這樣不就簡單了嗎,三去二,你選一樣動物,我們直接把你塞進森林不就得了。」小雷說。

「小動物我已經當過好幾次了,要不這次我當猛獸吧。」我舉起雙手,做了個揮舞爪子的動作。

他倆一見,迅速跑到一邊,對我喊道:「我們今天沒有帶繩索和籠子,你選擇做猛獸,一下子威脅到我們倆的生命安全了。」

我放下胳膊,連忙向他們解釋:「雖然我做了猛獸,但是我們是朋友啊,而且你們是為了放生我,我怎麼會貿然對你們發起攻擊呢。」

「現在你是我們的朋友,」小雷說:「可是不能保證你成了猛獸後還是,而且,過一會你成了獅子老虎後,你就會露出動物的本性,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對於你這種猛獸,按照「放生手冊」,都是採取先制服再放生的策略。」

說時遲,那時快,小李已經從後面對我動手了,他舉起放著翼裝飛行服還放著半塊磚頭的背包,朝我腦袋砸去,一刻鐘後,他倆抬著我,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樹林的一個空地裡。

 

2020-1-30

 

乞討記

 

 

新的職業不斷出現,舊的職業就不斷消亡。當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導各地乞討者已經洗手不幹,乞討作為一項職業行將消失時,我還沒有停下乞討的腳步。

當我敲開一扇門時,開門的男主人手裡正拿著一份晨報,見到我端著搪瓷缸子,他的臉也變得像搪瓷一樣冷冰冰,他把報紙揮了揮說:「快走吧,世界上已經沒有乞討這種職業了。」

從他的話裡我聽出了原委,但我並不甘心,我說:「但是乞討並不是我的職業呀,這只是我的業務愛好。」

他嘿嘿笑了,並回頭招呼自己的老婆:「來看啊,這個搞笑的乞丐。」當拿著梳子、披散著頭髮的女人跑到他身邊時,他打開報紙繼續對她,也像對我說道:「看啊,上面就是為了對付像他……像你這種耍小聰明的人,才在細則裡註明了『凡是假託為愛好、怪癖、病症、祖傳手藝的乞討均在取消之列』!」他把報紙一握,朝我頭上敲了一下說:「看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可她善良的老婆對他說:「看他也怪可憐的,咱就給他一點東西吧,反正也用不完吃不了。」

「是啊,」他說:「我們的東西和糧食是用不完吃不了,加上我們養的狗狗也吃不了,按說像以前那樣給他一點並不要緊,但是今天可不同了,」他指著報紙念給她聽:「凡是遇到有人違規繼續從事乞討活動的,不準施捨任何錢物,要立即舉報。」

女的嘆了一口氣,轉身回屋去了,男的對我吼道:「再不走我就打電話舉報了!」

還不等他打電話,兩個保安就衝上樓道,一左一右把我別了個燒雞,我高喊:「救命啊,我又沒犯罪,憑什麼抓我?」

其中一個保安笑道:「你明明犯了非法乞討罪,還敢嘴硬!」另一個保安騰出一隻手,擰著我的耳朵說:「你就等著挨收拾吧。」

收拾我的人就坐在保安室裡,是他們的隊長,接了一個電話後,他變得和顏悅色,還給我倒了一杯水,他說:「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你的家庭條件並不差啊,根本用不著乞討,而且現在,所有人的溫飽都解決了,乞討已經明令禁止了,你再不收手,就會惹大麻煩了。」

我說:「您說的我都知道,可是我已經乞討了二十多年了,乞討已經成了我的生活習慣,如果每天醒來,我不去乞討,我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他說:「上面知道你們這種情況,特意辦了『戒乞班』,把和你一樣的乞討成癮者送到學習班裡,用不到一個月你就會戒掉乞癮,重新做人。」

我懇請他別把我送到班上去,我說我回家自己戒,他說他得再請示一下,然後他又打了一個電話後對我說:「上面真是對你網開一面啊,鑑於你以前沒有乞討之外的其他劣跡和不端行為,可以允許你居家戒掉乞討,但得配備一名輔導員,從現在開始,我就被正式任命為你的戒乞輔導員了。」

其後一個月,這位敬業愛崗的輔導員就搬到我的家裡,和我同吃同睡同戒癮。他的到來也得到了我的家人的歡迎。我的做歷史老師的老婆就對他說:「我們苦其乞久矣,本來家裡有吃有喝,要啥有啥,他卻非得出去乞討,這回好了,打倒乞討者,大塊人心事!」我的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對這位陪他打電子遊戲的叔叔也知無不言:「叔叔,我的玩具本來就多得玩不過來,可爸爸卻每天回家給我帶回他乞討來的別人家孩子玩剩的玩具,又髒又不完整,缺胳膊少腿的,根本沒法玩……」

像戒毒一樣,李輔導員對我施行分級降維療法,每天早晨威嚴地站在我面前,接受我的乞討,不過施捨的金額越來越少,從十元降到一元,然後到一角,一分,然後到負一分,負一角……當我乞討時得給他十元時,我終於忍不住了,把搪瓷缸子一扔說:「乞討的越多,賠的越多,我不幹了!」

聽我口出此言,他欣慰地笑了,說:「恭喜你戒乞成功了,現在有無數新的職業歡迎你挑選。」

他遞給我一張表格,上面寫著「戒乞成功者備選職業表」,上面密密麻麻列了很多職業,啥都有,「高官」「富豪」「導演」「書法家」「經紀人」「水稻專家」「籃球明星」……不一而足,令我眼花繚亂。

看我猶豫不決,他說:「要不由我來給你盲選吧,看看命運對你的安排,你說個數字。」

我把表格遞給了他,然後說:「61。」「兒童接!」他說:「以後你的職業就是兒童接送員了。」

現在我天天騎著電動三輪車,在泛城三小的校門口逗留,等著放學後把我的孩子和小區裡其他的三個孩子接回來,每次接完,那三個家長都會從微信上給我轉一個小紅包。

 

2020-3-28

 

投胎記

 

 

投胎是隨機的,這才是最要命的。被押送到投胎大道之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投胎到人,還是投胎到動物。如果你想通過賄賂押送專班的小鬼來事先知道自己投胎的結果,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只負責押送,押送到奈何橋頭上,就會交給投射專班。而且投射專班把你放進投射艙時,也只是通過搖投機隨機分類,譬如搖到人,就把你朝人堆裡投射,搖到動物,就把你朝動物堆裡投射,至於你投到富人家還是窮人家,投到豬圈還是馬廄還是老鼠窩,沒有鬼知道。

好在搖投機開始升級了,新設立的幾臺,就包括我們所在的西南片區,這樣起碼我們可以在投射之前就可以知道自己投胎後的確定身份,如果趕上投射員心情好,說不定還可以搖兩次,給你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雖然我們回歸之後就恢復記憶,知道自己在歲月中的每次輪迴。但是每次投胎前都要喝上一碗迷魂湯,這樣投胎之後就記不清自己前生的和前前生的事了。當然這樣也是為我們好,試想如果一個乞丐如果記得自己前生是億萬富翁,那這乞丐還能耐心做下去嗎,反之,如果一個封疆大吏如果記得自己前生是只藏獒,也會隨時影響他講話時的心情。

我今天的運氣就很好,投射員第一次就給我搖出了是人,而且是一名工人。看著他笑嘻嘻的臉,我說:「尊敬的投射員,不是我不願意當工人,是因為已經當了三次了,可以說自從人類歷史上有工人這個職業起我就開始當了,只在第二次中間當過一次醫生,還是赤腳醫生。」投射員依然笑著,他把系在我腰上的皮帶緊了緊,嘟囔道:「這樣你就不會流產了。」他繼續說:「我可以再搖一次,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這次我搖成了動物,你可就連工人也當不成了。」「動物就動物吧,反正除了烏龜,動物的壽命都很短,早去早回,我才投胎過兩次動物,也可以體驗一下當其他動物的感受。」

「可是如果投胎成了豬,就得挨一刀,在人間的疼痛可是真實的。」「我當然知道,以前我得過好幾次絕症,每次都死得疼痛難忍,一返回陰間,洗個澡就不痛不癢了,回憶以前的疼痛,就像做了一個夢。」

「那麼說你現在不怕疼了?」「也不是,每次作為活物遭受疼痛時都盼著快死,但是次數多了,就知道只要挺過去,就解脫了。」

可能和我談得挺融洽,投射員並不急於動手,他拍拍搖投機說:「看你也是老資格的鬼了,其實你蠻可以申請一個就地留守的名額的,這樣不就沒了生老病死的麻煩了。」

「是啊,曾經有一個階段,我也是這麼想的,也遞過申請的,有整整二百年我都呆在原地,可是啥事沒有也非常難受,陰間的會議和聚會都少得可憐,我就想再這樣呆下去我就會發瘋了,然後就又申請投胎,誰知道投胎到人間後真成了一個瘋子,在瘋人院呆了一輩子。」

「哈哈,你可是真不走運,但願這次你能有個好的去處。」他摁動搖投機,機器譁啦譁啦地轉動起來,屏幕上不斷閃動著「獅子」「農民」「牧羊犬」「縣委書記」,當閃動到「詩人」時我說「停!我當過宰相,還沒當過詩人呢……」可屏幕還在閃動,「啪」的一聲,定格在「長頸鹿」上。

 

2020-1-29

 

坑儒記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秦國統一了六國,那不美好的書我已經焚過了,很多書名我都忘了,反正都是各國的異端邪說,只管一股腦地朝火堆裡扔就是。現在坑也挖好了,可是找不到一個可以坑埋的儒生了。

「都怨你,」我對秦明說,「人家二人組都是一個去焚書,一個去挖坑,統籌協作,多麼節省時間,你倒好,幹什麼都離不開我,非得和我一起去焚書,一邊焚你還一邊看,被巡查隊抓住打了二十軍棍,這不,挖坑你也使不上力氣,基本就是我自己挖的,現在所有儒生都讓他們給埋了,到哪裡去找那麼好­——埋的人?」

「徐哥,補救的辦法還是有的,」秦明拖著還沒痊癒的屁股朝我走來,把一把盛土的竹簍扔在土坑旁,從懷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朝我揚了揚,「你看,這是我從火堆裡搶救出來的。」

我接過來一看,原來的一張齊國儒生分布圖,上面標著各地儒生的大致活動地點,在離我們挖坑地不遠的達令村,就有一個紅筆畫出的小小的儒生帽。「徐哥你看,到了達令村,我負責甄別,你負責抓,何愁逮不著一個儒生呢?」

到了達令村村部,才知道臨時成立的儒生擒獲辦已經在昨天解散了。消瘦的裡長正在收拾一張八仙桌上散亂的竹簡,他說:「這幾天可熱鬧呢,來了好幾撥二人組,剛來的組還特別講仁義,凡是自首的儒生一律從寬處理,可以和家人道別,可以飽餐一頓酒飯,可以自選各種死法,跳進坑裡後埋得也淺,以方便觀看完坑儒儀式的親友把屍首挖出來回家殯葬。」

「你看,」他遞給我幾根書簡,「有戶人家還專門寫了一封感謝信,可惜寫得太文縐縐了,這個寫信的也被甄別成了儒生,也是圖省事,就用剛挖出來他哥哥的坑把他又埋了一次。」

我坐在八仙桌旁,啃著託盤中所剩無幾的幾粒棗子,秦明心不在焉地到院子裡逗一隻小黃狗玩,裡長繼續給我匯報接下來的情況,「後來的組就不好說話了,也是因為剩下的都是不自覺的儒生了,到處藏到處躲,可是村子就這麼點,村口又封住了,他們能躲到哪兒去呢,有的人還相信一個土郎中的邪招,喝什麼配製的「忘文湯」,想在短時間內忘掉以前裝在腦袋裡的詩文,變成一個文盲,可是成為文盲哪有那麼容易,一拷打四書五經啥的都能大段背誦了,這些頑固儒被埋以後,挖都不準挖。」

「這麼說來,貴村的儒生已經被抓罄了?」我站起來招呼了一下秦明,裡長隨著我走到院子裡,打開了虛掩的院門,「基本上掘地三尺了,最後一個組徒勞無獲,最後沒辦法只好走了,說是去其他村找找。」

「放心吧,我和秦明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我摸了摸系在腰間的捆綁繩,對裡長說:「只要查得細,我們一定還能在這個村子找到最後一個儒生。」這時,秦明也湊過腦袋,附和道:「對呀,我徐哥辦事沒得說,查他三天三夜,就不信找不到一個。」

我們真查找了三天,所到之處,不是婦孺,就是老者,年輕點的也都是貨真價實的農民。當我們懷著越來越失望的心情推開又一扇柴門時,裡邊一個老頭正坐在板凳上唉聲嘆氣。裡長說:「老金頭,還在為埋你兒子的事難過啊?」老頭解釋道,再過兩天,他就年滿六十了,按照新頒布的秦律,年滿六十的就要活埋,他這是為自己的事傷心。

我靈機一動,把裡長拉到一邊,對他說反正這老頭就要被活埋了,不如用他當做儒生,也好充個數完成這次的任務。裡長為難地說:「想法是不錯,可是老金頭是不會答應的,現在儒生已經被批倒批臭了,誰也不願意做儒生去死啊。」

我們一問,老頭果然死活不答應,他嚇得站起來跑到屋裡,拿出一個木牌給我們看,上面用小篆歪歪扭扭地寫著:「老死光榮」。「為秦國老死是光榮的,這個我認了,你們千萬別拿我這老朽冒充儒生啊。」

我們灰溜溜地再次回到裡長的院子,秦明說:「要不咱也撤吧,興許到鄰近的村裡能找到。」我說不行,一定得想個辦法找出儒生。裡長蹲著從雞窩裡掏出兩個雞蛋,攤開手說:「你們除非能像母雞一樣,孵化出儒生來。」

他的話提醒了我,我把自己想出的辦法給他倆透了底,裡長說萬萬使不得,「你這是劍走偏鋒,弄不好就會傷及自己,現在人人都對儒生避之不及,誰還敢來上你的掃盲班啊。」秦明倒是擁護我的意見,他說:「還是徐哥點子多,再說按照秦律規定,並不是識字的就是儒生,只要我們的掃盲班辦起來,肯定裡邊會出現好學不倦剎不住車的人,到時候我們再來一次考試,把高中頭名者抓起來肯定沒錯。」

和裡長預計的一樣,掃盲班的告示貼出來好幾天了,臨時課堂裡還只站著一個擔任代課老師的我。我讓挨家挨戶幫我做工作的裡長也沒那麼熱心了,倒是每天的飯菜還按時給我送來,秦明喜歡上了打獵,天一亮就朝山上跑,有時到了飯點,就拎回來一隻烤得半熟的野兔。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個農民,推開了教室的門,他褲腿挽到了膝蓋,手裡還拿著鋤頭,一進門就大大咧咧地讓我教他寫他的名字。學會了名字後,他讓我教他幾句古文,說越文縐縐越好,他笑著說:「學會了,我要在田裡念叨念叨,嚇唬一下那些大字不識的鄉親。」

我正告他注意學習態度,告訴他學文識字的目的可不是為了向別人炫耀,而是為了修身養性,知書達理。他懵懂地憨笑道:「看來徐老師就是俺們村裡最後一個儒生啊。」

門「咣當」一聲被踢開了,兩個手攥繩索的壯漢竄了進來,興衝衝地說:「可找到你了。」我趕緊向他們解釋,我也是儒生擒獲隊的成員,可他們根本不聽,說:「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你就是一個潛藏在我們內部的暗儒。」

他們捆我的時候,裡長和秦明進來了,我喊道:「他倆可以為我作證,秦明快點救我。」秦明嘿嘿一笑,把手裡的一個飯糰塞進了我的嘴裡,小聲說:「徐哥,也別怨我,都是被逼的,我也得完成任務,我已經給上面匯報過了,你是屬於自首的儒生。」

 

2020-4-20

 

真理

 

元首把我送到門口時,突然來了一句:「也許真理在你那邊。」這把我嚇了一跳,剛才在屋裡談話時,他還一直叫我認識錯誤,反省錯誤,現在卻突然態度來了個大轉彎,我看看他那張圓潤得過分的臉,上面並沒有一絲開玩笑的表情,於是就對他說:「哪裡,真理一直都在您的手裡。」

他這時笑了,說:「你說得不錯,我一直覺得真理在我手裡,但是你不要忘了,世界是運動的,真理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它也在時刻運動著,就像一隻籃球,它有時候在我手裡,有時候被我投進了籃筐裡,有時候,」他頓了頓,繼續說:「就會被對手奪了去,不過,不管被誰奪了去,我都會再抓到自己的手中。」

「那是當然,誰的手也不如您的手大,誰的球技也不如您的球技好,就像把真理比作籃球,簡直也可以稱得上是一大發明了。」我恭維他。

「這不算什麼,雕蟲小技而已,其實把真理比作什麼並不重要,它完全可以是足球,是木馬,是波浪,是石榴樹,關鍵在於要把真理為我所用,如果真理暫時落入敵手,就要不顧一切地把它搶回來,如果硬搶不行,就先發動輿論攻勢,把他手裡的真理定義為謬論,然後再徐圖之。」

「倘若真理在搶奪的過程中摔壞了怎麼辦?」我問。

「哈哈,」他笑了,「摔壞的真理難道不算真理了嗎?攻陷的城池難道不算城池了嗎?物質是不滅的,就算把真理摔個稀巴爛,它的每一塊都還是真理,由於摔開了,說不定裡面露出的才是真理的核心部分,真理的本質。」

「真理在人間流通了這麼多年了,是不是有些過時了,是不是需要創造一個新的真理來替代它?」我問。

「你能這麼想,就說明你這半年來的書沒有白讀,陳勝吳廣用過的真理現在肯定是落伍了,怎麼辦呢,我們就要創造一個永不落伍的真理,讓它放之四海而皆準,射到什麼上,都是正中靶心,當然我們也不是隨便放空箭的,如果別人要像孔明那樣在大霧中用草船來借箭,我們就要明察秋毫,堅決不射稻草人,當然這也給我們提出了新的課題,那就是要保持一雙雪亮的眼睛,不要讓它受到白內障黑斑砂眼視網膜脫落飛蚊症的困擾,另外一點就是,要讓我們身邊的環境,保持清澈和能見度,不要出現霧霾烏雲和硝煙,讓一切來犯之敵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元首,您說得太好了,怪不得大家都說您的講話一句頂一萬句。」我由衷地說。

「不要吹捧我,我不是氣球,也不是菩薩,都是吃五穀雜糧的,孰能無錯,錯了就改,改了就是好同志,你的錯誤這麼大,我也沒有把你一棍子打死,為的是什麼呢,還是想讓你迷途知返,再回到人間正道上來,落後了一大截子也不要緊,脫了鞋追趕嗎,革命不分先後,我們的原則是不讓一個同志掉隊,當然,如果人拉著不走,鬼拉著倒退,就怨不得我們了,我們已經仁至義盡,凡是跟鬼走的,就再也不是我們的同志,就會被清除出革命隊伍,再相見時,必將共誅之,共伐之。希望你不要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聽完元首的話,我心裡一個寒戰,連忙向他表態,堅決改正錯誤,爭取早日回到隊伍中來,他伸出大手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說:「好了,不遠送了,此去大西南山高路險,希望你不要翻進溝裡,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有雞就有蛋,以卵擊石的後果,你想必是知道的。」

 

2013-10-20

 

夜間轟炸

 

 

    邱吉爾簡直是瘋了,他竟然對我們施行了夜間轟炸,要知道夜間停止轟炸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即使戰事最吃緊的時刻,也沒有人敢破壞這個行為準則。別說我們的轟炸機,就連偵察機我也明令要在白天出動,當然這和白天能見度高也有一定的關係,不論挪威波蘭乃至法蘭西那充滿藝術氣息的天空,也只有在晴朗的白天見識過我們威力無比的炸彈,每到夜幕降臨,我們的飛行員也要謝幕,回到後臺厲兵秣馬,整裝待發。有一次遇到了日全食,正午時分變得如同子夜,我正在和愛娃共進午餐,也趕緊扯下胸前的餐巾,給前線指揮官下達了返航的命令,弄得他還很不理解,向我匯報說還不到晚上,我很光火,對他大發雷霆,我手腕上有勞力士,牆壁上有掛鍾,身體裡有生物鐘,又沒有喝醉,難道不知道時間,只不過是恪守作戰原則,堅持不在黑暗中向敵人動武罷了。這次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終於來了,接到慕尼黑夜間遭到轟炸的報告,我很震驚,我很躊躇,經過一夜的內心掙扎,為國家計,為夜間死去的同胞計,為三十六計,還是要以牙還牙的好,哪怕我的是假牙,他的是大菸斗燻黃的門牙,我決定下周就對英國本土開始夜間轟炸。

作戰方案一出來,就遭到了幾個軍官的反對,我用近視眼一掃,果然都是和我一同起家的那幾位弟兄,他們追隨我多年,即使在最困難的時期也沒有遽然離去,當我在低矮潮溼的牢房裡撰寫我的奮鬥時,就是他們隔三差五去那裡探視,使我還能品嘗到奶酪和人間的溫暖。他們對我的思想耳燻目染,早已瞭然在胸,每每自覺地落實到行動上,此刻站出來提出質疑,完全是出於本能和責任心,出於對我的一貫做法的效忠。相反,那些早就被邱吉爾激怒的少壯派們歡欣鼓舞,躍躍欲試,少將席勒竟然在會議室裡唱起了雄偉高亢的軍歌,我示意他注意一下場合,畢竟這裡不是合唱團或者練歌房。他坐下後,會議繼續進行,我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向他們解釋這次自衛反擊的原因,是破壞一次規則好,還是眼睜睜地看到夜晚靜謐的國土被人肆意破壞好,我相信每一個愛國者都會略加思索後就選擇前者,我的將軍們也不是弱智和低智商,立場很快就和我保持了一致。對這個結果我只能表示了十二分的滿意,接下來的事情就要看佩戴著夜視鏡和勳章的飛行員了。

飛行員當然也不含糊,要知道對於執行這次任務的人選我們是左右權衡,反覆篩選,篩子裡剩下的全是散發著迷人芳香的芝麻,但願他們能像神話中說的那些,用芝麻的咒語,打開我們的勝利之門。最後的名單中我注意到了一個人,他是上校默爾克,愛娃的表弟,一位帝國醫科大學的高材生,一位在祖國召喚時投手術刀從戎的優秀戰士,有他去對高血壓纏身的肥胖的邱吉爾進行外科手術般的精準打擊,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我特意把他叫到身邊,問他有沒有信心,他咧開嘴笑了,向我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表示堅決完成任務,並向我提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要求,在參加光榮的任務之前,去看望一下他久未謀面的表姐。

沒想到愛娃對默爾克上前線提出反對,她告訴我她在世上的親人本來就不多了,而默爾克是最知心的其中一位,她非常擔心他那一米九的身軀會被英國那粗糙不堪的炮彈拽回地面。我對她含淚的雙眼,遞上了一張紙巾,然後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向她嗓子眼裡遞上了一粒定心丸。我對她講,我們飛機的優良和敵人低劣的作戰能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除非我們自己頭上纏上白毛巾,像日本神風隊員那樣專門地去撞擊地面,否則死神絕不會擁抱住我們。愛娃聽到這裡,破涕為笑,接受了我的擁抱,她換了洗髮水,金黃捲曲的髮絲間有一股法國藍莓的味道,這讓我想起了當年在巴黎負笈求學的情景,白天在羅浮宮流連忘返,夜裡把臨摹的草稿變成一幅幅幾可亂真的水粉畫。這些習作我捨不得扔掉,和絕密檔案一樣被我深鎖在保險柜裡,只有到愛娃睡去,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展開它們,回味一下我和繆斯短暫的但是繾綣悱惻的愛情,如果不是戰爭,我本可以鍾愛藝術一生,辦個畫展,得個獎項,做個駐校畫家,在名片上印上一大串欺世盜名的頭銜。但是現在說這些已經晚了三春了,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現在我啃著的就是一隻抹滿了黃油和硝煙的熊掌,它令我飢腸轆轆,它令我大快朵頤。

 晚餐是在和諧愉快的氣氛中進行的,沒有邀請別人,就我們三個,還喝了松子酒,這是我的御廚專門去卡恩森林精心挑選了馬尾松的松子釀製的,清香甘醇,有松針的味道還有馬尾的味道,每啜飲上一小口,我就能感受到德國戰馬那飄逸不群的尾巴,輕輕拂拭著我的面頰。默爾克酒量極好,喝這種酒對於他有點暴殄天物,他總是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讓侍者再滿斟一杯,喝烈性的黑格倒是最適合他,但是今夜是為出徵的勇士餞行,我不能太小家子氣,就由著他的性子喝吧。他臉喝得通紅,用大舌頭和愛娃聊起了童年的趣事,笑得愛娃伏在我的肩頭狂笑不已,自從開戰以來,她可是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因此我提議,等默爾克回來,讓他帶著女友一同再來做客。誰知默爾克突然顯出窘態,告訴我還沒有合適的女友,愛娃笑得更厲害了,她指著默爾克說,你快坦白,是不是不知道領哪一位好呢。

果然,我的默爾克的軍事專業比他業餘談戀愛的水平要強得多,代號柏林熊的行動極其成功,我們以損失一架轟炸機和一名飛行員的代價,重創了邱吉爾了自負。第二天我特意收聽了他對國民的動員講話,聲音色厲內荏,內容空洞浮誇,他聲稱我們的轟炸是無端挑釁,簡直是白痴腦袋,他竟然忘了就在上周,他派出的飛行員在我們沉睡的頭頂扔下的數以百計的炸彈。對此我堅決予以了回應,一反由秘書捉刀的習慣,用我的派克鋼筆親自在檯曆上起草了一段講話,在講話中我反覆強調,我們尊重夜晚如同野花尊重原野,飛鳥尊重流雲,音符尊重旋律,色彩尊重畫布,如果不是敵人悍然來侵,把我們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攪成了一鍋粥,我們絕對不會拿起勺子去攪騰倫敦的夜色。一報還一報,甚至還兩報一刊,這是亙古以來的鐵律,不要偷走了別人家的水仙,自己卻到清水裡裝蒜。對於這種卑劣行徑,必須堅決打擊,直至把所有來犯之敵搗成蒜泥,然後大年三十吃餃子。

我的純正的柏林口音當然比邱吉爾滿嘴的蘇格蘭方言要動聽的多,就連一向從不臧否人物的愛娃也坐在收音機前,表示我們的播音水準不在一個檔次,就像國家臺和地方臺的區別。她把一隻削好的雪梨遞給我,又向我提起了她的寶貝弟弟默爾克,這使我從雲端一下子掉到了真皮沙發上,我實在無法向她啟齒,因為就在三個小時前,前線指揮官卡達萊中將親自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他把大捷的情況向我詳細說完之後,還不無遺憾地匯報了我們唯一的損失。

 

2012-4-28

 

左袒

 

 

左袒的密令傳達到下士以上官兵,頓時就像炸了營,絕大多數人都非常興奮,就像打了雞血,他們忍耐了好多年,終於等到了反呂復劉的好時機,有一些惟高祖馬首是瞻過的老兵,還穿上了當年的鎧甲,坐在高高的土堆旁邊,給新兵們講起了那過去的事情。

可是一些在歷次戰役中失掉了左臂的人,明顯地感受到了歧視,他們有的用右手顫顫巍巍地點上了煙,坐在帳篷裡悶悶不樂,有的從枕頭底下拿出自己的軍功章,找上級討個說法,所謂的上級也不過是班長排長之類的人物,他們參與不了高層的決策,只有傳達指示的份,聽到他們的抱怨也很詫異,深感上面疏忽的確實給自己的工作帶來了被動。他們一方面迅速就這個問題向上面進行匯報,一方面利用自己現有的能力和知識開導他們,讓他們去戰地醫院安裝假肢,或者乾脆把右臂砍下來拴到左膀上。

幸虧這些建議都沒有落到實處,上面的指示很快通過永不消逝的電波傳達了下來,這次兵變的總指揮部首先代表指戰員對全軍多達三位數的左臂殘疾者表示歉意,說當初制定密令時太過倉促,根本來不及細想,沒有考慮到他們的現況,但是鑑於密令已經全部傳達完畢,如果更改會引起極大的騷動,說不定會功虧一簣,暴露目標,如果讓敵人趁亂反戈一擊,那樣就既對不起高祖,也對不起現在在皇位上如坐針氈的少主,經過緊急磋商,決定採用最簡單的矯正辦法,讓所有失去左臂的官兵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把腦袋來個180度的位移,這樣後腦勺的位置就成了堅毅的臉龐,哭喪著臉的位置就成了烏黑油亮的髮髻,右臂成了左臂之後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就可以和一切擁護少主的健康人一樣自豪地袒露著腋毛飄揚的左臂,高喊著震天響的口號殺入敵營了。

號令傳來,左殘們無不揮手叫好,相鄰的還伸出即將變成左手的右手互相擊打,以壯行色。腦袋位移行動獲得了極大的成功,有一些僅靠自身的扭頭就完成了規定動作,有些在戰友的幫助下也完成了逆轉,只有個別的由於返左心切,把腦袋從脖頸上扭了下來,不過很快就被又縫合到腦袋上,戰友們化悲痛為力量,在總攻發起時舉著耷拉著一隻胳膊的他們衝進敵營,就像舉著一桿杆飄揚的白旗。

 

2012-7-21

 

呼吸泥土

 

 

出生時我和你們一樣,也是生在陽光下,長在襁褓裡。最初的哭聲儀式結束以後,圍觀的親友不忍散去,紛紛喊著「笑一個,笑一個。」父親也非常配合,把我舉起來面朝太陽,希望洗乾淨血汙的我能給大家一個面子。在陽光中我的胎毛閃閃發亮,可我的呼吸卻越來越不順暢,我的臉上擠出的不是笑容,而是一片一片的淤青,嚇得他們趕緊打電話,叫來了一輛救護車。

做完檢查後,醫生摘下口罩,搖搖頭對父親說:「你給我們醫學界出了個難題,」他拿著CT片給父親看,「你看,他的呼吸系統不接納氧氣,氧氣吸入鼻孔後,沒到肺部就被阻擋住了,他的肺葉裡只有空氣中少量的微塵,卻沒有氧氣。」

父親說:「那你的意思是,用呼吸機也不管用?」

醫生說:「是的,呼吸機是朝體內輸送氧氣,可氧氣對他是無效的。」

父親說:「那就沒有辦法了嗎?」

醫生說:「也不是,國外出現過這種拒氧症患者,後來把他放進水裡就行了,他靠呼吸水也活得好好的。」

父親說:「那就得把他放進浴缸裡?」

醫生說:「也不一定是水,可以做病理實驗,他的呼吸系統適應哪種物質就得把他放在那種物質裡。」

接下來他們把我放進汽油裡、冰塊裡、塑料泡沫裡,還在一個護士的提醒下,放進了火裡,弄得我差點被烤焦。醫生給我塗完了一身的燙傷膏,對我父親說:「看來這些物質都不行,真拿他沒辦法了。」

經這麼一折騰,我不僅窒息,還渾身疼痛,哭得更厲害了,父親也很沮喪,把我舉起我說:「唉,要你何用!」他的姿勢像極了劉備,可醫生卻不如趙子龍那麼身手敏捷,伸出手來沒接住,我結結實實地掉在地上。

不過我的身體一接觸地,便像刀子似的劃開了地面,我迅速地陷進了地裡,地面猛地從我身體上奪走的,只有紙尿褲和一隻撥浪鼓。

父親和醫生被這情景驚呆了,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我消失在水泥地板裡。進入地下後我突然覺得呼吸暢通了,潮溼的泥土湧進我的鼻孔,在肺葉裡周流一番又被吐納出來,我的手臂伸向哪裡,哪裡的泥土就自動讓開,根本覺察不到阻力。

過了一會,我聽到上面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這時我已經在土裡站起來了,我朝下一縮,身體就朝下移動,我朝上一竄,身體就朝上移動,我迎著那個叮叮噹噹的聲音,朝上走去,頭就又露出地面,看到了正用鐵鍁钁頭在挖掘的那群人。

那個正在指揮的醫生看到我,又驚又喜,他比其他人反應都快,他趕緊叫那兩個和我近在咫尺的民工住手,放下手裡的傢伙,他回頭對眼淚汪汪的父親說:「恭喜啊,令公子適合的物質找到了,像他這種呼吸泥土的人全球罕見啊。」

父親說:「幾千年前,封神演義裡的土行孫不就是在土裡生活嗎?」

醫生笑了,說:「那是神話故事,現實生活中可從來沒有遇到過。」然後他清清嗓子,對滿屋子的人和窗外聞訊湧來的人喊道:「我宣布,泥土呼吸人在我們縣順利出現了!」

很快我就通過了吉尼斯認證,成為了世界首例在泥土中呼吸的人,縣裡也覺得臉上有光,特意根據醫生的提議,從錢塘江運來了幾車上好的塘泥把我埋起來,供我無償使用,我的從來沒有當過官的父親,破天荒地得到了一個副鄉級的頭銜:「泥土呼吸人守護總監。」

經過專家組的測試,我和魚離不開水一樣,也離不開泥土,但是也和每天可以出水的魚一樣,每天也可以出土一會兒,這難得的出土瞬間也成了我和前來參觀的人類的見面會。各國的遊客和觀眾紛至沓來,給我送來掌聲和鮮花,像對待那個撒尿澆滅炸藥包的男孩雕像一樣,他們也給我帶來各種各樣的民族服飾。每天我就出土後光著屁股,在眾目睽睽下換上遞來的新裝,當出土時間過了,呼吸急促時,我就迅速縮進土裡,那些無法穿透地面的布料就被阻力撕碎,留在了我消失之處。

每次的那些碎布都會被拍賣掉,所得款項一部分用於從世界各地給我運送泥土,我昨天陷在恆河浸泡過的泥土裡,今天就會陷進密西西比河浸泡過的泥土裡,在泥土裡我見識過了各大洲的蚯蚓,還能遇到好多外國古人的遺骸和文物。

 

2020-4-1

 

我來到了我的晚年


    我想去看看我的晚年,沒走幾步,就跑過來一位姑娘,示意我跟著她走,路上她介紹說自己是一名志願者,之所以在這裡為人帶路,是因為很多人的晚年變化太大,自己根本不認得,如果沒有人引領著,就會走進別人的晚年。
    那麼,走進別人的晚年又有什麼不好呢,反正只是參觀一下,最後不是還得退回來,一步一步走進自己的晚年嗎?我問她。
    沒有你說得那麼簡單,有很多人來到別人的晚年,看到了其樂融融的場景就捨不得離去,非要停留在那兒當成自己的晚年,豈不知這樣滯留下去只能給自己找到一個被驅逐的晚年,而且在別人的晚年之外逡巡,會影響別人安度晚年,如果遇到意外情況還會發生危險,上周就有一個人硬要闖進一位權貴顯赫的晚年,被他身邊的保鏢開槍打死了,倒在了別人的還有自己的晚年之外。
    聽了她的話,把我嚇了一跳,想不到去參觀一下晚年還會出人命,我在心裡打起了退堂鼓,步子也慢了下來,她看出了我的猶疑,就對我說,不用擔心,其實在去自己晚年的路上會遇到路兩邊很多人的晚年,你只要抱著觀賞一下的態度,別硬闖進去就不會有事的。
    可是,有沒有硬闖成功的呢?我問她。
    有的,前幾天有四個來自畢節的兒童就一起闖進了一個乞丐的晚年,乞丐身邊沒有保鏢,所以他們沒有被驅逐出去,可是這幾個小孩非得擠在一個人的晚年裡,老乞丐本身就瘦小,根本容不下他們,很快他們就窒息在了乞丐的胸腔裡,可惜還沒走到自己的青年。
    如果這樣說,有足夠力量就能闖進別人的晚年,如果我荷槍實彈,不就能闖進哪怕國王的晚年嗎?
    哈,她轉過頭來笑了,對我說,這位先生,你別開國際玩笑了,被參觀的晚年和現實中的晚年是按照1:1的比例設計的,幾乎就是照搬了現實,你在現實中不是一名國王,就根本不可能走進國王的晚年,只有在現實中荷槍實彈政變成功,才能成為國王,但是也不一定活到晚年,如果你竟然想著不勞而獲,坐收漁利,一世平平,拎著一隻鋼珠槍就想盡享老國王的榮耀,簡直是痴人說夢,不被炮決了就算大命的。
    被她一通搶白後我不再多言,尾隨著她朝前走,路兩邊別人的晚年越來越多,笑語喧譁,有種置身於團拜會的感覺,偶爾路過幾處沒有動靜的,我便湊上去看了一眼,裡面基本都是一個形單影隻的老人,在板凳上向隅枯坐或者捧著一張老照片嘆氣,有一個已經躺在了床上奄奄一息,我想推門進去,被她一把拉住了,她說你不用管,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晚年,卻無法更改他的晚年,很快他的身邊就會出現正在外地趕來的親人,然後就是停靠在門外的靈車,一切都會按照人間的步驟有條不紊地處理的。
    看到這個人的晚年,我突然擔心起了自己的晚年,如果也是這樣晚景悽涼,還有必要去看嗎,還有必要去過晚年嗎,還有必要看一遍再過一遍受二茬罪嗎,我停住腳步,告訴她我不想去看了。
    她也停住了,開導我說,像你這樣中途止步的人有很多,也有轉身回到自己的青年或中年,揣著個懸念走完了一生的,但是迴避它並不能改變它,他們不論怎麼走,最後還是會走進他拒絕去提前瀏覽的那個晚年,其實早看一眼,心裡有數也好。
    可是如果晚年並不精彩,退回去後還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嗎,還有,如果並不滿意自己的晚年,回去後拼命努力會不會就此改變命運,活出一個嶄新的精彩的晚年呢。
    聽我說完,她眨巴了一下眼,然後拿出一本小冊子,指著上面的一句話給我說,你看,我們的宣傳語是「預覽晚年,接受命運」,凡是我們去看的晚年,都是十幾年幾十年後現實中發生的真實場景,不論你在現實中如何去拼命改變現況,這個晚年是你做出各種努力之後的結果,因此當你看到你的晚年時,你回去做的任何努力都收納和消弭在這個晚年裡了。
    這樣我就更不想去看了,起碼給自己留個奔頭和願景吧,我抬起頭剛要告訴她自己想原路返回,卻發現她的臉上竟有了皺紋,像是一位發福的中年婦女了,她笑了,說,其實陪你們走一次,我也會在時光隧道中穿行一次,你不用說,我就知道你想返回去,可是你的目的地到了,這兒就是你的晚年。

她指了指愣住的我。

 

2015-8-10

亦工亦農

 

 

亦工在路上見到了亦農,俯下身深施一禮,亦農見了便笑道,矮油,只一時沒見,怎麼變得如此紳士了。

亦工答道,兄臺有所不知,在下前陣子慕先賢之遺蹤,闢曠工之蹊徑,搭乘慢船去了巴黎一遭,不僅眼界大開,還做了回小開,戴了頂綠油油的帽子,混了個唇印博士的頭銜。

亦農一聽,大驚,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等等,偶先刮下目,說完便從腰間的褡褳裡掏了又掏,終於拿出了一支鏽跡斑斑的刮雨器,先掛下了一把冷汗,又刮下了兩隻冒牌博士倫,又刮下了薄如蟬翼的一層白內障後,把亦工看了又看,讚嘆道,好一個亦工,人言三代方能成就貴族,不料足下三月速成,殊可敬也。嘗聞出國費用不菲,你一個小小打工仔,盤纏何來,從實招來。

亦工道,古人云的好,人不能一棵樹上吊死,煤山吊不死,可以去香山,最不濟找條連褲襪也能結束只剩的餘生,在選擇上吊繩的過程中,偶要感謝天貓,讓我花了個麻繩的價錢買了根愛馬仕的繩品,彈性極好,偶巡迴表演數十次,無一失命,你看你看,除了脖頸處有輕微淤痕,其他部位與內臟與神經系統均完好無損,當其時也,吾吊身於建國門立交橋上,下面行人止步,車輛拋錨,連空中浮動的霧霾也被吾強大的氣場所震懾,朝上躥升與烏雲一色與孤鶩齊飛,吾表情凝重,雙眉緊鎖,下頜微垂,雙手攤開,又兼白襯衣紐扣開到了第五粒,乳頭與腹肌原形畢露,有耶穌之神韻,無崇禎之晦氣,下面快門亂閃,手機晃動,多少大V小V大S小S競相折腰,在微博上圖文視頻並茂,一時轉載如潮,何止伍佰,何止迪克牛仔,更有知我者謂我心憂,慷慨解囊從包包裡掏出毛票硬幣信用卡朝吾扔來,吾乃有備而來豈有不笑納之理,貼於全身的透明雙面膠發揮了應有的作用,有一位女士掏得太急,竟將安全套扔將過來,不偏不倚砸在偶的大褲衩上,惜乎偶雙手正做著造型,不能接過來一套,回家後偶也用刮雨器一刮,收穫之豐,實出意料,遂感嘆人心不死,民心可用,臥心嘗膽矣。

亦農聽罷,忽現憂色,對亦工言道,好便是好,但步人後塵的事偶從來不幹,你這一上吊不打緊,卻堵了偶生財之道,偶躬耕于田畝之間,起夜於阡陌之上,目睹二十年鄉裡之怪現狀,閒時吃稀,忙時吃幹,偶有荒年只能喝西北風就鹹菜,法蘭西雖好,卻與偶咫尺天涯,面對你學成歸來空前絕後之盛況,怎不令偶自慚形穢,捉襟見肘。說畢,竟掏出一方手帕做拭淚狀,亦工見此急忙攙住亦農的肘子,到路旁一塊石頭上坐下,說,多少事,從來不急,沒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漢,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你我二人同心,最起碼也頂下周郎吧,待你我從長計議則個。

亦農見亦工情切意真,便將手放到其脖頸淤痕處,拂拭良久,說,亦工兄,你以一脖之損而利全身,以一招之鮮而吃遍天,比那些屌絲逆襲輩倒行逆施輩大逆不道輩逆向超車輩不知高明多少倍,作為你的農民兄弟,偶寄望你能成為聯合國上吊大使,偶也絕不會追問對於那些在戰火中在慾火中找不到腰帶和繩套的人你的工作有甚麼意義那種腦殘問題,神馬意義,神筆馬良難道不是一種意義嗎,畫壁十年圖破壁,通過在你身上我一照鏡子,發現了差距和乳間距,使偶頓生扔掉鋤頭去做頭等艙的念頭,使偶頓生摘掉下裡巴人的破帽子換頂巴黎隱士的新帽子的想法,使偶打破了不留內財不欠外債的做人準則,偶準備舉債不避親準備撕下矜持撕下顏面撕張白紙好給你寫個最新最美的欠條並按銀行利率支付利息等他日偶如海外遊子攜僕僕風塵攜從良風塵女載譽載緋聞歸來後一併歸還於閣下之透支卡上。

亦工一聽,大驚,下意識一捂褲兜,說,兄臺此言差矣,偶略有薄資但遠遜王石,偶略有薄論但並非王小石,剛才你一席話雖不算石破天驚,也有點逗秋雨的味道了,偶所作所為貌似行為藝術,實則是文化苦旅,實不相瞞,偶上個月剛做一手術,將深喉已置換成一鋼喉,為的就是讓藝術青春能延時一些,堅挺一些,雖刀架在脖子上鋼鋸插在聲道上也不會斷裂,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著淚水,因為我掛在空中時才感覺體重實在太沉,偶為減輕體重三月不知肉味不知米味,只吃一種六石散的保命補品,奈何天價的鋼喉手術費與高價的六石散已耗盡偶巡演所得,偶請兄臺吃幾個武大郎炊餅易,為兄臺購一張赴法蘭西雙飛之機票難。

亦工說畢,見亦農面露尷尬之色,遂一揮手道,兄臺也不必為此揪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自駕車,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無孔不入,偶上月剛結識一奇人,名曰亦仙,貌不驚人卻有一奇技,系五代祖傳,已申遺成功,曾言如偶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儘管開言,若非他與偶一見如故,惺惺相惜,其他人即便磕頭送禮他也未必輕出此言。

亦農一聽,轉憂為喜,催促道,親,說來聽聽,是何絕技,莫非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我起灰遠射至重洋。

亦工道,手裡沒糧,說來話長,手裡有糧,得意洋洋,偶開講之前先有一問,兄臺在日常生活中平常工作中可否患過恐高症恐低症恐龍症等類似症狀。

亦農道,捨得一身剮,敢把龍王拉下馬,高低就這百八十斤,不怕龍,不怕鳳,不怕老鼠會打洞,就是從小在池塘邊的榕樹旁玩耍時,被癩蛤蟆嚇掉過魂,找了個神婆叫了三個時辰才好,現在一見還有點暈菜,這樣會影響下一步的程序嗎。

亦工道,只要不恐龍,恐其他禽獸料也無妨,那奇人亦仙雖生的精瘦,卻有萬夫不當之勇,偶親眼見其將一野牛拎起一甩就扔出去了數千裡,上搜狐一點擊果然搜到了那隻牛,在空中散作無數牛排撒在了廣西桂林的條條馬路上,有的還落進開著天窗的車子,使坐在後排正玩著手機的乘客邊發東東邊吃起了西餐。

亦農一吐舌頭,露出潰瘍貼的小貼士,連忙不好意思地揭了下來,回身扔進了可回收醫療器材垃圾箱,對亦工說,好贊的亦仙,莫不是李元霸重生,可是這般神力對偶涉外有何幫助,莫不是將偶打個包扔到艾菲爾鐵塔上去。

矮油,你這亦農快成精了,亦工撫掌笑曰,竟未卜先知,道出了我下文題中之意,實話實說,亦仙曾與我詳談,還出示了扔擲記錄,成功率高達63%,即使不成功者也不是摔成肉醬,而是落腳點和預設點略有偏差,有的原本扔向埃及的扔進了沙特而已,攔下路過的駝隊,說幾句好話,不用翻譯就能被扶上駝背,邊看夕陽邊走眺望日益逼進的獅身人面像。

我了個去,這樣說來,就算扔不到香榭麗舍大街,也頂多被扔進多瑙河裡。亦農問。是滴,亦工道,扔之前你可以在裡面穿上泳裝,屆時可以在多瑙河藍色的新浪裡脫下外套,來個魚翔淺底,鷹擊東方時空,也不枉萬類霜天竟自由世界了。

亦工一番話讓亦農想入非非,手臂不由得做出狗刨的動作,刨了一會亦農停住,說道,亦工兄,吾去也終須去,留也不願留,待到疙瘩撞滿頭,莫問吾歸處,可是法蘭西有雨果,並無亦仙,吾將如何存在,如何歸來,總不能故意去凱旋門做扒手被引渡回來吧。

哈,亦工道,你這一計倒不失為一條陽謀,可是兄臺老實巴交之半世聲譽,豈非毀於一旦,以你憨厚之面容,清淺之城府,樣樣農活都會的紮實底子,偶不信你在法蘭西的廣闊天地裡不會大有作為,到那時香車寶馬,羽扇綸巾,小喬改嫁了,小三上位,區區一張返程機票豈在話下,汝莫要自汙自我批評,不然偶就會忍俊不禁,貽笑大方了。

可是有備無患,未雨綢繆,啥事還是做個最壞的打算比較好。亦農道。

既如此,你連一個自信都沒有,遑論三個,偶給你亮張底牌吧,偶揮別亦仙時,他有一言相告,說他夜觀星象多年,發現距地球最近的木星極富彈性,他嘗朝木星上扔過巨石,巨石反彈到伊拉克後將一輛美軍卡車彈擊回了他所住的山莊,車廂裡還有彈藥槍枝一宗,雖然反彈人他還沒試驗過,可是比人毛重數倍的卡車都能彈回,彈人應該是小菜一碟,如若兄臺有心嘗試,可在他日欲返時擇巴黎郊區一空曠地帶亭亭玉立,這邊廂亦仙用海綿膠帶裹一石頭,擊木星而飛巴黎,彈兄臺回故國,保證毫髮無損,有驚無險,到那時巨石與使君與木星上的彈坑天下三分,何愁大業不成,大話西遊不在人寰重演。

言畢,亦農樂,亦工亦樂,遂挽手如一對樂基兒,背對黎明去尋那亦仙去了。

 

2013-11-6

 

一本書

 

 

我們讀了很多很多書,但現在我們決定只讀一本書,很多很多書都告訴我們,不要只讀一本書,但我們還是決定只讀一本書。自從做出了這個決定,我們的書房就顯得空曠了,這些從各種樹木走出的書架就顯得多餘了,它們靠著牆壁站著,懷抱裡只有越來越厚的塵土。就像古代把手裡攥著休書的女人送回老家,我們也開始把這些攥不著書的花架子送回森林,我們動用了各種交通工具,三輪車敞篷車大貨車甚至火車皮,以便讓這些志在四方的書架上山下鄉,有個別書架志不在此,它們深深地在書房紮下了根,有的根須都穿過了地板,像一掛珠簾那樣飄蕩在鄰居的天花板上,軟的不行我們只好來硬的,用電鋸和斧子把它們請出了家門。在去森林的路上我們遇到了許多熟人,我們在書店圖書館朗誦會唱詩班甚至一本書裡見過面,現在又聚首在這茂密的森林裡,我們汗流浹背地把書架卸下來,有的還使用了降落傘,讓書架從空中縱身而下。只有一個夥計讓我們目瞪口呆,他事先把書架火化了,放進了一個精緻的小匣子,正當他試圖把架灰交接給苔蘚時,被一條樹藤絆倒了,我們有點幸災樂禍,覺得這是氣壞了的老樹打來的一記左勾拳。我們以為他會就此灰溜溜的吻別森林,誰知他站起來把衣服解開了,露出了一具玲瓏剔透的人體書架,他的肋骨已經被成排的書籍壓平了,從膝蓋往下全是厚重如樹根的硬皮書,我們依次走過去,從他身上抽出一本書,恰巧就是我們要讀的那一本,他越來越空,森林裡的讀者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我們幾個和空空如也的他。為了尊重他的選擇,我們劃著了火柴,誰知他已經溼透了,像一根剛出版的天線,給我們的脖頸引進來了閃電和雨水。

 

2015-1-23

 

放下

 

 

最近人間混進了一些上帝放下的人,我們這樣說,是因為我們親眼目睹過。通常是在傍晚,火燒雲擁聚之時,一隻大手就破空而來,把一個人捏著輕輕放下,遠遠望去,披著一身晚霞的他,就像是從血泊裡剛剛誕生的。有時他落在樹枝上樓頂上,我們就要趕過去搭救他,但我們最想搭救的其實是上帝的指紋,我們拿著手機相機,對著他腦袋一頓狂拍,要知道上帝的指紋轉瞬即逝,不會長久地停留在他已經拋棄的人身上。我們把他平抬起來,只讓他的腦殼對著鏡頭,然後摟著按著捧著它紛紛合影,就像沒挨秤砣之前的瓜農,喜洋洋地炫耀自己剛培育出的黑皮西瓜。因為他們是中途加入的,所以他們在人間的履歷一片空白,是零檔案,相關部門就要鋪開一摞表格讓他們填寫,這也是我們見證奇蹟的時刻,他們的填寫總能超出我們的想像,讓我們目瞪口呆,有的填寫以前是太白金星的燒爐工,有的填寫以前是瑤池端盤子的,有的填自己是天馬,有的填自己是弼馬溫,有一個提筆就寫了玉帝,嚇得我們差點給跪了,然後他又寫了個外甥,我們想玉帝外甥是二郎神,也是當年的偶像啊,誰知他又寫了三個字,我們這才從他嘿嘿的訕笑裡聽出了哮天犬的天國好聲音。雖然他們有的來自畜生,但他們就是比土生土長的人類聰明,上了幾個月的速成班,就能無比熟練地戰鬥到了各條戰線上,這時我們才意識到他們的危害性,原來他們來到人間,是來和我們搶位子的搶票子的搶女人的搶壽命的。我們成立了升級版的防空辦,把防止空中來客納入了頂層設計,每天用土炮彈弓塑料網國罵眼中噴出的兇光對付天空。以前我們還化大力氣治霾,現在我們嫌霧霾太少太薄,我們加班加點生產加厚的霧霾,把它們平鋪在半空,好讓上帝看不清方向,把那些他扔下的人放進太平洋放進冰山上,或者滑過地球,像餃子一樣滾進太空。

 

2015-1-23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戰士,和小、走、跑、匍匐、卑微、服從、硬著頭皮等字眼朝夕相處,在一個鍋裡摸勺子,在一個帳篷裡打通腿兒,在一個戰壕裡接受大、威風、倨傲、頤指氣使的訓斥或者對方、對面、對手的炮火,共同的命運使我們經常抱團取暖,形成三人團、五人團,組成詞語詞組或長短句,有時還任性地滾下字典的山頭,成為白字力挺的獨立團,如果團長是葉挺,我們就會發出鐵、鋼、合金、勇猛的光澤,乘勝追擊,攻佔語法的汀泗橋、賀勝橋,如果團長是在梁山排名靠後的焦挺,我們就會覺得很沒面目、沒面子,把臉用呂布遮擋起來,像是一夥演砸了的驚天魔盜團,如果團長二話不說,只會鯉魚打挺,我們也會不說二話,跟隨他一起去自然段上跳龍門,如果跳得不夠亮晶晶,把水花壓大了,我們就不去成龍,直接做抹香鯨算了。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連長,不大不小的四號字,和酷、硬、稜角、身先士卒等字眼並駕齊驅,像一個恪盡職守的二傳手,把上級的口令像排球一樣墊給翹首期盼的士兵,領著他們去拋頭顱灑熱血,從一個個筆畫整齊的字跡變成一堆杯盤狼藉的偏旁,看著自己弟兄們的部首像點球一樣被敵人惡人外星人一隻只踢進了鬼門關,只恨自己不能像雅辛那樣長出八隻手,最後連給我遞煙遞火遞電報的勤務員也被踢到奈何橋的匝道上側翻了,我知道終於輪到自己去綠茵上滾球了。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夥夫,和吃、喝、菜花、菜鳥、乾糧、幹活等字眼永不離分,渾身都沾滿了她們的油膩味,人無橫肉不發,馬無野草不肥,白天大傢伙要去打各種各樣的仗,只有夜裡才可以吃上頓飽飯,勝仗時吃幹,敗仗時吃稀,只有這時我才能懸掛在他們眼中,手裡的勺子像寒光閃爍的北鬥七星,給他們打飯時我順便打聽一下前線的戰況,有人吃飽了撐的去打我的小報告,每次我都挨熊,有次還被班長打了兩記封眼錘,一連幾天我臉上都洋溢出國寶的表情。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探馬,和快、飛、利落、流星、嗖嗖嗖等字眼畫上等號甚至大於號,要知道探馬可不是一般的驢友,他不僅要到自己的戶外,還要到敵軍的城內,他不僅要攀巖,還要騎牆,他不僅要露營,還要露出腳趾頭,只有把遠、很遠、遙遠、永遠當成破襪子,他才能喘著粗氣跑回中軍帳裡一頭栽在目光照排的地板上,讓那些期待的眼神別跌下眼眶的神龕,讓那些喜悅的秋波給洗去一路風塵,然後抱著一盒權當車補的壓縮餅乾把自己壓縮進一個再不用奔跑的罐頭夢。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逃兵,前胸貼滿怕、躲、膽怯、厭倦、驚恐的標籤,低頭一看,也是蠻拼的,如果離到五尺開外,和將軍胸前的勳章一樣耀眼。我已經被稿紙的紙漿味燻壞了,我已經被墨水的臭味弄煩了,我已經被塑封的禁閉室關久了,我已經被上下頁的夾板夾扁了,我已經被上頓接下頓的心靈雞湯灌醉了,醉得不省人事,想想還是溜號最省事,在出版社出版之前就溜走,在排版工排版之前就溜走,在校對員校對之前就溜走,在著作者書寫之前就溜走,讓他剛一寫完就一片空白,讓他還未寫腦子裡就一片空白,讓他嚇得趕緊給環保部門打熱線電話,告訴他們那白茫茫一片真不乾淨的霧霾不僅像小柴說的在穹頂之下,還來到了顱頂之中。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輜重,和沉、多餘、繁雜、拖累等字眼一起壓在挑夫的肩膀上,成為機械化部隊的雞肋,食之不僅無味還硌牙,棄之則機槍不能射擊,大炮不能轟鳴,山毛櫸不能打飛機,軍工廠不能軍工,工兵找不到地雷,號手找不到號聲,傷員找不到擔架,死者找不到棺材,這樣一沙盤推演,我看似不起眼,卻和陣地一樣成為指揮官壓箱底的兩件不可或缺的法寶,他要找最信任的段落當後勤部長,押解著我們這些頗具噸位的蘇三們走在隊伍的最後面,如果前頭戰事吃緊,我們就要被鬆開綁繩,衝上去頂一炮,如果前頭戰事吃松,我們就會被再次繫緊,拴在騾馬屁股後面,感受一下馬尾巴的功能。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只馬靴,和捷徑、絕路、雞眼、老繭等字眼耳鬢廝磨日久生情,千萬不要笑話我專捧大人物的臭腳,因為大家都知道,馬靴雖不是馬甲,卻不是誰想穿就能穿上的,只有到了一定級別才可以踩踏我,雖然安靜地做一隻草鞋也挺好,像草履蟲一樣在成千上萬的士兵腳上遊動,可誰都知道,急行軍比折返跑還鍛鍊腳力,如果成了草鞋,每周都要貼著地面給自己舉行兩次葬禮,從草葉集變成草灰集,最後連灰都被撒到了跋涉過的千山萬水裡,我又不是什麼偉人,不想被劉皇叔編織完了再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臭腳丫子解構,當然不如每天換三套鋥亮的金雞鞋油,招牌一樣成為劉亞樓的底座。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阿鬥,被弱、楞、呆萌、沒心沒肺、扶不起來等字眼縫製的襁褓緊緊裹住,像從心臟搭橋甩出來的一隻橋墩子抖動在子龍的護心鏡前面,把遮天蔽日的廝殺聲吶喊聲慘叫聲當成單曲循環的民謠,把站在高崗上不準別人放箭的曹丞相當成暗中相助的觀世音,把一批批衝過來又退下去的百萬曹兵當成穿著白大褂的錢塘潮,把在八級地震中晃動顛簸的長坂坡當成面積超標的搖籃,我知道下一步就是假摔的擺拍了,才感覺自己在這個春天裡真的是生來彷徨。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生字,和曌、囧、槑、氼等字眼一起排著隊接受目光的檢閱,面對那些天天出現在人們眼球上的漢字我們一點也不怯場,詞語的胳膊上刺青上我們會更顯肌肉,句子的流水席上端出了我們會更舌尖上的中國,段落的方陣中出現了我們會突然踏起了正步,有時,那些用賭石的方式賭文章的寫手會切開一篇篇出軌的文章,把關在翡翠中的我們,解放成一行翠鳥。

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狙擊手,點射掉那些虛頭巴腦軟不邋遢的字眼,我瞄準了一個又一個山寨,為的是把它們洞穿成假山,我零敲了一塊又一塊牛皮,為的是拽出裡面反芻的草原。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匹戰馬,載著九歌衝出溼漉漉的汨羅江,載著五言衝出慢吞吞的桃花源,每當妙筆生花時,我就是跑得最快的花香,每當鍵盤很忙時,我就是急停跳投的韻腳。在漢字的千軍萬馬中,我寧願做個元帥,率領著這些在古人麾下出生入死的將士們繼續衝進新的詩句中摧城拔寨,把文本當成遼闊的沙場,把經典當成攻克的碉堡,鎩羽而歸時,我解甲歸田,像一個潦草的錯別字被橡皮擦掉,得勝而歸時,我打開天窗,像一個套紅的標題被簇擁上頭版。

 

2015-3-3

 

任性

 

 

任性也是分社會的,原始社會的任性是撒開腳丫子追著獵物跑,封建社會的任性是把獵物直接踩在腳下,成為一雙克己復禮的鞋。

任性也是分階級的,資產階級的任性是赤裸裸的剝削,無產階級的任性是舉起斧頭砸掉資產階級的任性,然後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成為紅色資本家。

任性也是分顏色的,藍任性起來就是海嘯,綠任性起來就是春天,紅任性起來能染紅海洋和季節,只有黑和黃不敢太任性,它們經常被打掃。

任性也是分步驟的,初級階段的任性是站在搖籃裡撒嬌,中級階段的任性是站在山寨上撒英雄帖,只有到了高級階段,才可以站在高崗上撒手鐧。

任性也是分高度的,住在地下室裡的任性頂多就是老子今天不上班,在家啃方便麵,住在高層的任性是在你們請喝茶之前老子先把自己當剩茶從十七樓潑下去,如果砸到一個剛從地下室出來的打工仔,就當組織關照,在黃泉路上給配了一名勤務員。

任性也是分速度的,烏龜的任性是永不止步,兔子的任性是跑一陣子歇一陣子,子彈的任性是一下子就衝進皮肉,然後在尖叫聲中先拔頭籌。

任性也是分水平的,中學生的任性是用拳頭封住同學的鼻子,研究生的任性是用鉈封住舍友的嘴巴,校長的任性是在跪母之前先朗誦一封家書。

任性也是分級別的,一級的任性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三級的任性是大鬧宮闈的倉井空,只有二級的任性最二,只會大鬧機艙,朝空姐潑熱水。

任性也是分標準的,國標任性起來就是忠字舞,光標任性起來就到美國學雷鋒,只有梭鏢不長眼睛,不論握在赤衛隊還是土匪手裡,它都躍躍欲試。

任性也是分人群的,漁民的任性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農民的任性是扔掉莊稼去包圍城市,還是訪民最任性,每次都要進京,然後坐著免費的截訪車衣錦衣衛還鄉。

任性也是分大小的,小商販的任性是到馬路上出攤,大商人的任性是到紐約上市,中不溜的土豪既不出攤也不上市,他們露臉,團購一批日系車砸著玩。

任性也是分部位的,手任性起來能翻雲覆雨,腳任性起來能赴湯蹈火,肚子任性起來能撐船,如果是大國宰相的肚子,還能撐航空母艦。

任性也是分方向的,一路向西任性就能到西天取到經,一路向東任性就能回到東土大唐娶到胡姬,一路向北任性就能走進沙塵暴和霧霾,取下口罩後再也找不到北。

任性也是分姿勢的,老漢推車頂多推出一場孟良崮戰役,鷂子翻身可以翻出官窯民窯的底牌,只有白鶴晾翅最任性,它一動不動,就那麼一直晾著。

任性也是分強弱的,強者的任性是戰天鬥地,其樂無窮,捧出一個新天地,弱者的任性是捧出一隻搪瓷缸子,和來往的行人鬥嘴,攢不夠一張老頭票就不鳴金收兵。

任性也是分角度的,從進化的角度看,太任性的動物容易絕跡,從發展的角度看,摸起石頭砸腳不如摸著石頭過河,從文藝的角度看,任性利於創作,從養生的角度看,任性有害健康,從任性的角度看,一點問題都沒有,要的就是這麼任性。

 

2014-12-15

 

說起

 

 

起義的人揭竿而起,到山上和熊貓爭竹子,到天下和群雄爭椅子,被推向刑場他才明白,竹子和椅子都是木頭,他大舅他二舅都嚇成了木頭,原來自己率領草根若干年,就是為了長成供桌上一小塊刻上名字的木頭。

起床的人揭被而起,到餐桌陪老婆吃早餐,到賓館陪女下屬吃快餐,被巡視組叫去他才明白,早餐和快餐都是飯,原來自己追隨廚子若干年,就是為了吃到被獄警訓斥被牢頭毆打的家常便飯。

起飛的人拔地而起,飛過威海時製作了不少航拍,飛過上海時製作了不少人工糞便雨,走出機場他才明白,威海和上海都是人海,他不能厚此薄彼,於是專門去上海拍被糞便雨激怒的表情。

起解的人聲名鵲起,走出洪洞縣才幾步,就唱得紅透半邊天,押解她的解差恨得牙痒痒,圍觀她的票友恨得牙痒痒,紛紛把衣服撕爛把雙拳塞進戒具,然後咿呀著來在大街前成了音帝,她只好扔掉麥一撒手讓分貝寧了。

起底的人拍案而起,把知道的內幕抖摟了個底朝天,還不等從搜狐上下來,家裡就被搜了個底朝天,連當年插隊時幫小寡婦插秧都成了罪證,他只好把保命當成自己的底,抱著個籃球跳進新浪卻漂進冥河了。

起風的人風生水起,以前仰人鼻息,現在發雷霆之怒,對歷史上拂拭過自己的人絕不姑息,他到處吹風,吹開了沙漠裡的小花朵,吹開了校園裡的小花朵,阿朵們扔掉課本衝進東風西風裡,隨著他的風向去鬥私批修文攻武衛上山下鄉流著眼淚回城,當大漠的風兒送來三叉戟的糊味,曾經志摩的他突然不知道風朝哪一個方向吹了。

起草的人聞哨而起,把稿紙當成國足的客場,把漢字一個個踢到了看臺踢到了場外,就是射不進定稿,逼急了的他用釘鞋把草根挖出來踢向守門員,終於把後者翻蓋成一個稻草人,然後他抱著題目跑進球門一頭定格在了網窩。

起爆的人聞響走起,他受人指派替人滅口,用汽車炸彈炸飛了別人的小三,一不留神成了雕塑家,在泉城的馬路上塑造了一座血肉模糊的半身像,登上了各大網站和眼球的頭版,他在法庭上努力塑造一尊無辜的站立像,可是法官卻讓傷了腿的他坐下,他從羅丹一下子變成啞彈了。

起鬨的人聞聲而起,哪裡有熱鬧,哪裡就有他的身影,他站在擂臺下高喊讓楊七郎劈了潘豹,他站在人群裡高喊讓劊子手剮了袁崇煥,他扭著秧歌慶祝一舉打倒四人幫,別人下海他站在沙灘起鬨,別人下臺他坐在電視機前起鬨,別人下葬他跑到公墓起鬨,別人下嫁他去鬧伴娘,別人下罪己詔他痛哭流涕,別人下英雄帖他站在山寨上窮吆喝,別人下令把坦克開進來,他嚇得一溜煙把耐克鞋開回了家。

起夜的人披衣而起,用舊的前列腺就像一個新買的水泵,不停地朝小腹裡滲水,他只好不停地打開衛生間的燈,朝便池裡放水,回到臥室聽到外面落雨了,心想是不是上帝在起夜呢,剛要把頭伸出去聞聞上帝的尿味,老婆卻在太空被裡向他眨眼,他試了幾次想披掛鎧甲卻掛上了免戰牌。

起舞的人聞雞而起,可禽流感肆虐以來,雞都宰光了,他就把鬧鐘設成雞鳴,每天早晨在雞叫聲中舞動木劍,一圖他日報效國家,不料樓上剛搬進一位妙齡女子,每夜前來登門效力的黑客前僕後繼,雞叫聲通宵不絕,他只好通宵舞劍,最後精疲力竭,把身體扔給了沙發的滿清政府,從祖逖一下子掉進了祖大壽。

起名的人見人就起,見萬物都起,他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全是一個個好聽的名字,他想給每一座山起一個溫暖的名字,給每一道水起一個供暖的名字,於是穿上鐵鞋萬水千山走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被他惹惱了,指責他擅自篡改世界地圖,讓各國都在國境線上紮上籬笆,這也難不倒他,他正好順著籬笆牆的影子給籬笆們起名字,最後被一列名叫鐵軌的籬笆碾成了兩段。

起疑的人見鄰居就起,他覺得自己的孩子是鄭智,別人家的都是地方隊的臭腳或扒手,他的斧頭丟了他起疑,他的蒙牛丟了他起疑,每天都站在鄰居院子前指桑罵槐,直到有一天,從學堂放了暑假的兒子握著斧頭,像咬金一樣騎牛歸來,他才發現起疑的念頭丟了,於是叉著叉腰肌又來到鄰居門前。

起跳的人見沙坑就起,跳起後才發覺這裡是沙漠,落下去就會戳到金字塔上,自己的鳥巢就會被戳成水立方,他索性翻過身來去跳雲坑,砸出了一場傾盆大雨,大雨把他的運動衫衝向人間,正在跳大神的法師頓時驚呆了,以為是上帝要人類運動起來,就揮動雙手讓人們掀起各種各樣的運動,最後胳膊腿腦袋內臟都折騰零散了,就坐在各自的擔架上,用殘肢斷臂搭積木玩。

起敬的人見名人就起,給元首致敬,給面首致敬,給土豪致敬,給洋妞致敬,他以為他的敬意會引起共鳴,朝他的搪瓷大碗裡分一杯羹,元首看都沒看他,他要看江山多嬌,面首看了一眼他魚腩般的腹肌,然後嬌嘖一聲扭臀走了,土豪以為這位侍者手裡捧的是痰盂,朝裡吐了一口,洋妞以為這位記者手裡舉的是新式相機,搔首弄姿做了好幾個泡絲,發現上當後就叫粉絲們抄起傢伙上,他只好把大碗反過來戴在頭上當鋼盔。

起誓的人見誓就起,他對髮妻說海枯石爛,一離開家就寫起休書,他對主子說肝腦塗地,一轉身就去舉報,他對組織說赴湯蹈火,和金蓮一跳進蘭湯果然就蹈起了慾火,他對眾看官說且看我的手段,然後用他那多米諾骨牌一樣性感的身子骨砸倒了一個個誓言,最後一個跟頭摔成骸骨,把誓言當成了靈床的床墊。

 

2013-11-9

 

鄉愁

 

 

鄉愁太大了,成了愁鄉,愁鄉和其他鄉的編制一樣,也有鄉愿,也有鄉紳,也有鄉間小路,像愁腸一樣千折百回,也有鄉幹部,兩個兜的四個兜的,裡面裝的不是一張窄窄的傳票和一彎淺淺的海水,而是一把把的止愁片,止愁片像影片一樣分級,淺的鄉愁用片花就能治痊,深的鄉愁用三級片甚至五級片也未必能止住,愁鄉裡沒有陽光,只有地獄的反光,沒有梯田,只有臺階還是向下的,第三十九級正好通進地獄,每次你走到三十七八級就跑回來,

你發現和地獄一比,愁鄉又成了天堂,雖然在愁鄉裡寢食難安,但好歹有地方可寢,有東西可食,就像篡位不成的節度使,身陷囹圄後才感到令他意欲棄如雞肋的節度使又成了夢裡尋他千百度的天使,有的人鄉愁與生俱來,如孫悟空,自打從石頭縫裡蹦出來後就揮舞著金箍棒,把一切鐵板一塊的秩序都搗鼓出一個個裂縫,捅得天空真成了天宮,差點分娩出一場暴亂,有的人離鄉後才有了鄉愁,如米沃什,用波蘭語在巴黎的街道上紐約的地鐵裡搭建波蘭,

幸虧那時還不流行強拆,有的人死後才開始鄉愁,如某法老,摘除內臟後都快做成木乃伊了,突然讓侍衛把眼球安上,想親眼看見自己再次縮略進埃及豔后,有的人的鄉愁其實不是鄉愁,他們連篇累牘地謳歌它,只是為了讓沿途的掌聲把他和鄉音越隔越遠,如果把這隔板抽走,使飆到高處的他又彈回瀰漫著雞屎味的故鄉,那可真成了他的鄉愁,尤其在這禽流感肆虐的當兒。

 

2013-4-30

 

驢說

 

 

驅車四十公裡,去莒南縣有名的驢肉館吃驢肉,很好找,交警隊對過,當地人稱之為交警驢,當然人的胃囊有限,無法吃掉全驢,只好從驢子的內部著手,挑一塊貼近軟肋的肋扇,驢打滾時,就用它扇走身上的暑氣,如今在沸騰的鐵鍋裡打滾時,卻無法扇走熱氣了,站在木凳子上的廚子像莽漢版的晴雯,正唱著好了歌在撕扇,店裡正堂上高懸著招牌,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只有在瓷盤中,驢子才和龍王平起平坐,每逢節假日,天上的神仙是否也驅雲若干裡,去弼馬溫對過的龍肉館飽啖一頓龍肉,是否一邊吃一邊還要偷看一眼貼在雲端的龍顏,要知道龍脾氣遠非驢脾氣所能比擬,驢被船載入黔後,被老虎吃了,被船載入魯後,被武二郎吃了,打完吊睛白虎的武松正要補補氣力,哨棒般長短的驢鞭正好可以壓酒,剩下的驢肉揣回家,讓武大夾進炊餅裡,成了驢肉火燒,在怒火中燒前先用掙來的碎銀子製作一頂青未了的帽子,據說四十歲的人屬驢,這使得驢一躍升為十二生肖之外的唯一的中國候補生肖,不過因為是候補,要有個區別,圓明園大水法十二生肖朝天上噴水時,位居立柱下部的驢首隻能朝地上吐水,就像一個人在畫著圈撒尿,驢子作為一種載客工具,歷來欽定為老年人專列,八仙中最長的張果老騎著它,戴著老花鏡看唱本的騎著它,長徵途中把幾頭健壯的驢子也留給了老同志,在山道上無客可載踽踽獨行的驢子背上也馱著一位夕陽,蹄聲得得,仿佛去失落家串門,而年輕人卻棄驢而去,雖然他們自稱驢友,卻和驢不發生關係,少年騎著白馬,天才騎著黑馬,姑娘開著寶馬,更牛的開著法拉利在長安街上玩車震,想當年曹植也是太子黨,他被葬在東阿,而後來東阿盛產阿膠,一張張被掏空內臟的驢皮,被熬成了補血的阿膠,生前他的確該補補血,仰首撒歡的駿馬般的青春被續上了一個步履沉重的驢臀,即便是肥臀又有何用,只能使塑像的底座更肉,才高的八鬥已隨著心氣的溫度計迅速下降,成了壓箱底的薄薄的一把黃豆,這讓我想起了那個愛對著地圖嚼黃豆的元帥,當他一遍遍在內心狂草天馬行空四字時,就沒有想到卸磨殺驢這一條魏碑。

 

2013-5-1

 

疙瘩

 

 

粉刺是臉上的疙瘩,山巒是地球的疙瘩,但是你不能說粉刺就是小一號的山巒,就是山巒的盆景,雖然有些人志在山水,把群峰擺在宣紙上擺在陽臺上,但是他們從不願把盆景擺放在臉上,當然不排除有些粉刺長在了睫毛上,這粒隨著臉瞼搖曳的毛粉也可以算是心靈的窗戶上的盆花,(是仙人球嗎,)如果這時有特務像血栓一樣咚咚地敲心房的門,甚至用皮靴去踹,這盆象徵著暗號的花或球就會毅然決然地跳下睫毛,落在下巴上或者鎖骨上,剛鑽出胡同的同志就會再次折返跑,像在海埂基地扭動著叉腰肌直到岔氣的球員,粉刺裡通常能擠出鮮血,但沒有人擔心,因為這只是表皮的血液,因此粉刺只能算是血液的衣冠冢,擠掉幾座,也只是炸掉了幾隻衣櫃,至於血液的真墳,就是這具行走的軀體,炸掉他,血液才會重見天日,肝腦塗地,山巒裡通常遠掛著幾條瀑布,遠觀者以為是山頭傷風時流出的鼻涕,褻玩者以為如果揭開山體的亂石,就能湧出一股沸騰的黃河,他們誤把地球當噴泉了,其實地球再大,也不過是個球,和籃球足球一樣,點綴以山巒,不過是為了增加摩擦力,放在上帝手裡,和放在姚明手裡一樣,都不易滑落,利於扣進宇宙的籃筐,其實古人早就發現了疙瘩的妙處,他們在劍柄上弄上疙瘩,利於把握,他們在車輪上刻出疙瘩,利於旋轉,他們把人心當成疙瘩,揭竿而起時不先抓樸刀去砍毛竹而是先抓一坨坨人心,疙瘩分為兩種,能解開的和解不開的,能解開的拽直了就成了鮮血凝成的紅綢,兩端的人結成了秦晉之好,解不開的就成了亂麻,只好用快刀斬,用快艇斬,把浪花切割的越多,淚花就越來越近,其實說白了,島嶼就是海面上的粉刺。

 

2013-4-30

 

頭號敵人

 

在冬天,寒冷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躲在羽絨服的盾牌後面抵禦它的軍團。

在夏天,蚊蠅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舉起蒼蠅拍和巴掌的幹戈把它們拍成玉帛。

在白天,霧霾和尾氣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高懸起口罩的吊橋而無視它們在城外烏泱泱的叫罵。

在深夜,瞌睡蟲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用咖啡的堰塞湖淹沒它或者被它俘虜進夢鄉的功德林。

肚子咕咕叫時,飢餓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實行白色恐怖,用燉白菜白米飯礦泉水三座大山狠狠壓迫它。

流鼻涕時,過敏性鼻炎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把一把藥片的水雷發射進胃液,以期擊穿它厚厚的甲板。

在戀愛時,失戀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把情書鮮花的縱隊埋伏在塔山,阻擊它的增援部隊。在寫作時,文思枯竭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像鐵人王進喜一樣跳進腦海揮動雙臂,盼著能從海底拽出一座勝利油田。

在娘胎時,羊水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趴緊胎盤的救生圈不被它淹死才能來到人間。

到了人間,人海成了我的頭號敵人,它掀起的獠牙般的巨浪非羊水所能比擬,簡直是狼水,我只有一邊背誦著叢林法則一邊躲進孤獨的叢林。

在青春,市儈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一邊唱著小虎隊的歌謠一邊刮掉世俗在我身上塗抹上的斑斕的花紋。

在市井,貧困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一邊詛咒著貪官一邊炒股摸彩練攤開淘寶店爭取多賺點外快。

在酒桌上,痛風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和海鮮暗通款曲籤訂互不侵犯條約免得顧失彼雙線作戰使痛疼的部隊沿著指節的鐵道線星夜突進。

在書房裡,在書架的華山之巔論劍的這幫武林高手就是我的頭號敵人,不把他們其中的一個拉下馬,我就只能在廢紙簍的丐幫裡呆著。

在天上,恐高症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把空姐的視線當成系在腰上的威亞。

在地上,陷阱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像工兵那樣扒拉開斑馬線,讓它露出下面的鱷魚。

在時間中,衰老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把生命先備份在熱騰騰的生活和親友的記憶裡。

在空間中,消失就是我的頭號敵人,我得在地球的惶恐灘頭忍住惶恐,活好每一天,把死亡這位老夥計當成自己的頭號敵人。

 

2014-12-16

 

牆角記

 

 

牆角是牆的三角區,血管密布,不要輕易去摳它。不可一世的立邦漆統治了幅員遼闊的牆,但有時對牆角鞭長莫及,如果算上地板,牆角正好處在三面牆的中間地帶,屬於三不管的金三角,雖然不會成為罌粟的樂園,但總有雜草和野花在牆角蓬勃生長。

牆角是牆的下半身,和人一樣,被腰帶和踢腳線緊箍著,被褲管和牆裙包裹著,好像是處於不起眼的隱蔽戰線,但一旦被挖出就要了命。毀掉一個人的尊嚴就是閹掉他,毀掉一面牆的安全就是挖它的牆角,用修正主義挖社會主義牆角,用共產主義挖資本主義牆角,用思想挖主義的牆角,用不思不想挖思想的牆角,用無為挖有為的牆角,用熟視無睹挖有目共睹的牆角。

原始社會也有牆角,雖然那時候新石器舊石器還不能燒製成紅磚綠瓦,但用獸皮結成的帳篷也有它的底線,如果你繞開穿著樹葉打瞌睡的山頂洞人,彎腰掀起帳篷的一角,就會看到蚩尤怒氣衝衝的黑臉。

在海上也有牆角,在豎起的海浪之間總會湧出一艘從天涯海角駛來的遊輪,在遊輪的船艙裡也有牆角,方鴻漸歸國途中就和一個三生修得同船渡的女子在三角戀裡打得火熱,不過一登陸那女子就像飛天一樣撲進了一堵前來迎接的壁畫,小方只好用訕笑給自己打個圓場後款款走進圍城的牆角。

在天上也有牆角,且不說東西方各種教義建造的那麼多天堂天宮瑤池雷池,就是詩人杜撰的爛尾樓也數不勝數,沫若承租的天上的街市牆角有伺機而動的城管,太白修建的蜀道難於在地面通行就立起來成了天路,天路上也有收費站,在它的牆角的廢紙簍裡,扔著一張張因為通貨膨脹而迅速貶值的冥幣和紙錢。

其實烏雲的預製板一豎立起來,就成了雨幕的牆,小時候我喜歡站在雨裡用手挖雨水的牆角,把雨磚撕成一朵朵水花,可惜鑿壁也不會立刻偷來陽光,卻要被捏著鼻子喝感冒衝劑。歷史上在雨幕的牆角發生了數不盡的悲歡離合,有很多騎牆派被衝進了陰溝,有很多面壁派面了十年突然堅挺起來破了壁,飛也似地跑進晴朗,有很多不得志的總是碰壁,最後青紫的額角成了他畫地為牢的牆角。

住在高層的蔑視牆角,但如果他想走向更高層就要挖別人的牆角,把對方的親信為我所用,用無間道鋪一條通向總統套間的匝道,如果被人反戈一擊告了密,就會輸的比耳光還光,身陷囹圄後他才發現,能給他帶來些微樂趣的只有牢房的牆角,除了欣賞大腦裡反覆回放的崢嶸歲月,每天蹲下看蜘蛛上網成了他了解世界的唯一途徑。

閃轉騰挪的人登上了城樓,雞鳴狗盜的人留在了牆角,但是關鍵時刻,在城頭觀山景的也需要雞鳴狗盜的援助,城頭是用來變幻大王旗的,人頭是用來變幻臉色的,一旦出現蒼白,就要倉皇逃竄,每一座城池都有一個角門,每一座皇宮都有一個地洞,薩達姆也好,朱允炆也好,都要從打不過就撤的角度看問題,撤到沙漠還不行,要撤就要撤到海外,海水之外,即使鄭和下西洋,也無法把你從萬頃碧浪裡揪出。

牆角是死角,也是廣角,是鈍角也是智角,古人常說,置之死地而後生,說這些話的人死了,可他們的話還活在我們腦袋的角落裡,與其做一個在樓頂激情演說的傢伙,不如在牆角安靜地做一個登徒子,好室內的晨光和夜色,今天當我對著牆角學第一朗讀者韓愈,突然發現在瓷磚的開裂處,湧出了一隻嶄露頭角的鱷魚。

 

2014-12-17

 

腦海的地方主義

 

 

最近某片海域爭議不斷,這讓我想起了腦海,它的大陸架不論怎麼延伸,也就到顱骨為止,即便是貝兒頭,前額寬大如額頭已到畫堂前的蘇小妹,其海面也不會從額角伸出,和畫堂融為一體。每個人只能呆在一具軀體裡,每座腦海也只能端坐在一隻腦袋裡,隨著脖頸走來走去,或者原地不動。從這個角度看,每個腦海構成了一個和主權所有者的生命共生的內海,每片海獨立存在,和其他的海互不搭界,即使是兩個互相思念的腦海,它們的浪花也不會衝破腦殼噴湧到一起,即使是兩個互相仇恨的腦海,它們能短兵相接的也頂多是唾沫星子和拳腳,因此,除了人海之外,它們之間沒有什麼浪花交匯、艦艇互追的公海,每個腦海都是一個自我喧譁的世界。

腦海的形成源遠流長,從母胎裡它形成的雛形,但是當它成形後,卻裝進了從胎盤上溯五千年的歷史碎片,再加了海面倒映的沿途的時代風景和垃圾,再加了如電光火石般閃爍的對未來世界的充滿夢想或絕望的憧憬與迴避,整個腦海海面上也形成了一個三國演義的拉鋸式的局面。歷史現在未來每天都要在一個人腦海裡往復折返數次,這也讓一個置身於單位家庭市井鄉村廟堂江湖空中天下的人臉上突然出現異樣的表情,突然如往事的遺孤,突然如未來的寵兒,突然深陷在現實中不能自拔,像一隻蘿蔔掉進自己的根須挖掘的坑裡,他也成了自己的腦海的沉船。

具體說到詩人的腦海,則各不相同久矣,我們僅憑他留在詩中的幾朵浪花,就能輕易地分辨出哪滴海水是李白的,哪滴是杜甫的,他們每個人獨立成峰,腦海孤懸峰頂,縱然掀起了汪洋巨波,也飄蕩在他脖頸的旗杆上,他的獨特經歷和風格如徽章印在波光中,在獵獵的招展中一覽無餘。

但是,作為同一時代的詩人,他們的腦海奔流在同一個時代的航道裡,他們又是有共性的,那就是用自己的經歷經驗甚至經停的方式去書寫自己所感知的這看似相同但又迥然不同的時代。在這個過程中,詩人的視角身位思維方式書寫方式生長成長的地域環境都在潛滋暗長的起作用,最後形成了自己的水域和場域。從天空俯瞰,在這個時代,已經在不同地域浮動著一片片這樣自足隱忍而日漸深邃闊達的水域,這就是腦海的地方主義,腦人合一,堅守一隅,這腦海裡行駛著一個時代的聲響。誰此刻腦海,就永遠腦海,這也道出了腦海的地方主義的本質,是孤獨。

 

2016-7-14

 

遠古的幸福

 

 

在遠古,幸福就是鑽木時取出來的是火而不是蟲子和年輪,嘗百草時總是嘗到原始社會的草而遇不到封建主義的苗,追日時不用繫著威亞在鳥巢裡打轉轉,補天時不會碰到彼此的天使在縫隙裡撒尿,造人時隨便甩泥巴,不必分成地富反壞右,亞非拉歐美,狩獵時不必擔心射到一級二級三級片國家保護動物,在篝火邊跳舞的不用跳忠字舞和江南死嘎來,擼串的擼不到死耗子騷狐狸白貓黑貓,唱杭育歌的不用看到導師或舵手拍著巖石轉椅,被火燒了眉毛的也不會被噴了一臉乾粉和殭屍粉,在河邊走的不怕溼鞋,大家都赤著腳,在路上走的不怕車禍,除了土行孫,還沒有超過十五邁的車流或人流,在樹洞囤積松子不用擔心被部落首領請去喝茶,他都囤積松鼠了,在草地上愛愛不會被抓拍或通報,那時的頂層設計就是露天,那時的風雅頌就是野合,在帳篷裡的不用運籌帷幄,在帳篷外的不用放哨站崗,在天上飛的不用做驚弓之鳥,不用擔心被機翼一巴掌拍成屏保,在天下活的不用拍案驚奇拍案而起,那時連石板都不周正,根本沒有案,別管是答案懸案還是冤案,在水裡遊的不用擔心原油洩露,在樹上爬的不用擔心農藥澆頭,在部落之間往返不用護照和綠卡,在森林中間疊羅漢不會被強拆,走到哪裡都找不到國界碑,差點掉下地球才發現自己就是戳在銀河系的一條漢子,走到哪裡都找不到組織,餓了掰開獸肉才發現結締組織才是最充飢的東西,在身上摸來摸去都沒有找到紐扣,看到日出才知道自己就是地球的一枚紐扣,被陽光解開後露出綠油油的原野,在頭上摸來摸去都沒有找到禿頂,摸到夜晚才知道月亮就是宇宙的一個禿頂,他那曾經茂密的桂樹被比李剛還牛的吳剛給剃光了,在腰裡摸來摸去都沒有找到腰帶,來到正午才知道自己就是人間的一條腰帶,只要伸展開雙臂,就能把這尚未被汙染過的幸福摟個滿懷。

 

2014-12-13

                            

時候到了

 

 

小媳婦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哭哭啼啼的樣子,在洞房之前再回望一眼又見炊煙的老屋,在顛轎之前先夾緊雙腿,省得顛出身懷六甲裝甲黃金甲的小皇帝。

小毛賊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兩腿篩糠的樣子,只因為多收了三五鬥,麥浪和黃土就埋到了鎖骨,這才知道自己誤入的江湖只是漿糊,用竊國之志最後只竊了根晾衣鉤,自己這件被扔進絞肉機甩幹的皮囊馬上就要掛了。

小清新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青春無悔的樣子,自己被心靈雞湯泡得長出了雞毛的雙臂馬上就要去霧霾中翱翔了,自己被勵志段子黃金分割成軟臥的腰身馬上就要到人生快車道上側翻了,如果恰好下巴朝上,那冒出的鬍鬚就可以冒充在重金屬上怒放的仙人掌。

小貪官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痛心疾首的樣子,一不小心站錯了隊沒買到皇馬的球票卻買到了皇家籤發的滾球票,一不小心搭錯了車沒平步到青雲馬雲卻駛入了匝道一般的烏雲,只好擠出幾滴及時雨,算是答謝了宋江這位帶頭大哥。

小面首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粉面含威的樣子,要做出對一張老頭票的輕蔑和對鮮血凝成的友誼的不舍,要拿出白頭山偉人的姿勢掏出偉哥,要拿出面對犬決的神色怒噴基情,想一想最後一炮是打老虎呢還是打金枝。

小白菜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千古奇冤的樣子,自己雖不能用曲線救一下被戰火蹂躪的國,用曲線救一下被慾火蹂躪的楊乃武有神馬錯,自己又不是官員伍員公務員又沒有和多人通姦,索性和粉條豆芽地溝油炒成一道亂燉闖進滿漢全席闖進老佛爺的法眼讓她給翻個內什麼案。

小辮子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眷戀頭腦的樣子,自己絲絲入扣扣人心弦表演了一出有型有款的大戲,誰知還沒長髮及腰狀元及第黃袍加身,就被人抓住了小辮子終結了這青絲漫捲西風的頂上功夫,當戒具一樣的剃刀縛住手腕,也只好當庭咆哮分流一下削髮為囚的怨氣。

小行星告別的時候到了,要裝出星際超越的樣子,圍著太陽轉了這麼多年,都快跳成忠字舞了,突然又被發配成隕石在太空降落,衝向銀河怕溺水衝向月宮又怕宮寒,就衝向地球吧,如果一不留神砸碎了套在無產階級身上的枷鎖,就等於提前送給了他們一幢美麗新世界。

 

2014-12-14

 

幹得漂亮

 

推翻了帝制,可以說幹得漂亮,伺候好了老佛爺,可以說幹得漂亮,端掉了碉堡,可以說幹得漂亮,活捉了兩個舌頭,可以說幹得漂亮,糧食畝產一億斤,可以說幹得漂亮,鼓搗出了一對龍鳳胎,可以說幹得漂亮,在紐約上市,可以說幹得漂亮,在小三上位,可以說幹得漂亮,乾飯可以充飢,乾旱可以放糧,乾爹可以潛規則,乾娘可以拉皮條,乾柴可以在烈火中永生,幹將可以莫邪,乾杯可以醉了,幹可以赤膊上陣的裸幹,也可以在敵後巧幹,幹校常有,幹才不常有,比幹會向主公掏心窩子,蔣幹會替主公盜書號,自印一部夜晤周郎的床戲,等曹丞相觀禮完首映式,還會賞他一臉唾沫星子,涂爾幹死了,巴爾幹亂了,只有樹幹一直立在那兒,隨著季節在綠帽子和禿頂之間來回切換,高幹在高處幹得熱火朝天,中幹在中間外強中乾,低乾乾勁明顯不足,幹得沒精打採差點成了乾屍,在這三幹之外還有個幹休所,裡面的人神馬都不幹了,沒事就下下象棋,一臥槽,突然老驥俯櫪起來,幹掉了對方的少帥。

 

2014-12-16

 

困境

 

 

在困境裡,反而不困了,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困境裡。已經不知多少次進入困境了,每次離開後,都發誓再也不踏進困境一步,朝著困境相反的方向走,攥著地圖,打著手電,摸著石頭過河,摘著桃子下山,兜了個大圈子,一抬頭又走進了困境中央。現在才明白,其實自己一直是在困境裡,只是困境的形狀是不固定的,可大可小,可伸可縮,當它大得跑出了視野,你便以為突出重圍了,當它回縮到露出斑駁的牆壁,你才知道其實它從未走遠。既然困境有牆壁,按說就該有破壁的辦法,聊齋上說嶗山道士能破,佛經上說達摩能破,兵書上說炸藥包能破,但是道士在山裡,達摩在居士的心裡,炸藥包在戰士守衛的軍火庫裡,你只能用自己的手去破,畫上一條龍,再一點睛,它果然就破壁而出了,留下一條龍形的缺口,但是困境的再生能力比蜥蜴還強,不等你鑽進去,牆壁就癒合如初,還擠出來一些多餘的筆墨,淋得你印堂發黑。穿牆無果後,你想如果能騎牆也不錯,朝左傾,看一眼壁壘森嚴的困境,朝右傾,再看一眼一馬平川的順境,興許有凱旋路過的隊伍,會拉壯丁一樣把你從牆頂上拉下來,你就匯入了順境裡的長徵,越走越順,最後走進紫禁城,可以去逛西單和東來順。坐在牆上還能學蠻子,去捅天上粉絲般的白雲,要是捅對了,就能戳開天堂的門戶,就能收看到天堂的新聞,不知道天上宮闕,今夕是猴年馬月,有沒有巍峨的大褲衩,如果被狂風暴雨颳倒了,露出瑤池的肉蒲團,玉帝會不會氣得像三胖那樣,抱起機關槍把雷公電婆給突突了。

 

2013-8-30

 

合作社

 

 

合作社最要緊的就是合作,當然合作社也分為多種,有經濟合作社,農業合作社,軍事合作社,小紅花合作社,大辯論合作社,在大辯論合作社裡,最要緊的是不合作,如果和氣一團,就無法展開爭論,就等於砸了大辯論這塊金字招牌,只有唇刀舌劍碰出火花,唾沫星子四濺,合作社才能紅紅火火,但是也不能大打出手,要文鬥不要武鬥,不然那樣就成了送殯合作社,兩個人抬起一具屍首,送戰友,踏徵程,傳來一路駝鈴聲,其實駝鈴也是一種合作社,和鬧鈴建立的地點不同,鬧鈴在床頭柜上,它在大漠之中,如果兩個合作社像八大軍區一樣對調,駝鈴就會震動夢境的承重牆,使小橋流水人家的鄉紳夢裡出現一隊形跡可疑的阿拉伯客商,鬧鈴則會驚醒酣眠的法老,使他從木乃伊裡爬出來去早朝,卻發現諾大個王國已經被美國大兵軍管,如果想和他們建立合作社,就要改變石油管道的走向,把射向自家後院的油管扭向芝加哥工業園,當然這項工程需要管道工的合作,在我看來,管道工合作社是最鬆散的一個合作社,他們三五成群,幹完就走,前天給我修的馬桶今天就漏水了,我打電話給他們,他們說已經解散了,一個人不接活,靠,以為自己是蘇修了。

 

2013-5-1

 

錯誤

 

 

我打不了天下,只能打江南,而且是走過路過從此錯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名節裡的容顏如睡蓮在東莞的包廂裡凋落,東風不來,是因為沒有壓倒西風,三月的柳絮柳絲不飛,是因為子彈飛得更快,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偶卻沒有暫住證通行證,恰若青石的街道突然站成湯燦一樣的牌坊,向袞袞諸公不保的晚節道歉,音不響,是因為安裝了銷音器,三月的春帷春閨不按揭,是因為樓市即將崩盤,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可窗花是一支出牆紅杏,伸向陌陌或陌上桑裡的騙騙少年,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你達達的馬雲是美麗的暴富,他達達的馬克是一個在歐洲上空遊蕩的美麗的幽靈,萌噠噠的馬爾克斯是一個沒有人給他寫微信的百年孤獨,我不是貴人不是海歸不是雙規,是視紙如歸,我是個過客,過氣的刺客,就這麼任性,故意和嬴政擦肩而過一笑而過——

 

201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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