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華小說《胭脂扣》有很濃重的「才子佳人」式的故事結構:綺紅樓的紅牌阿姑如花,因與富家子弟「十二少」(陳振邦)兩情相悅而以身相許,儘管自願為妾卻依然遭到對方父母的反對。為了能夠永遠在一起,兩人相約殉情。
而李碧華卻不滿足於老套的故事,她巧妙地用了一個「穿越」元素,使這個故事更加哀婉:如花服毒自殺之後,在陰間苦等了53年仍不見昔日愛人的蹤影,於是重返人世。女鬼如花在現代都市情侶、在報館工作的袁永定和凌楚娟的幫助下,終於見到苟延人世的十二少。
一個是風流瀟灑卻曾經有真心付出的紈絝子弟,一個是善良痴情從小就受命運欺壓的煙花美人。如花和十二少之間的愛情一開始似乎並沒有沾染太多的銅臭,即便十二少也與家庭決裂,與如花住到一起。離開家庭的少爺自然不能向以往那樣一擲千金。
但是,金錢的匱乏反而讓如花的愛情更加美麗,家庭的反對卻只增加了如花與十二少愛情的堅定。而到了十二少因學戲不能賺錢,只能依靠如花出賣色相來養活彼此之時,兩人走投無路,只能約定雙雙自殺。
其實,殉情的思路是如花想到的,當她在陰間等待戀人半個多世紀之久後,忍不住申請來人間一探究竟。而當阿定和阿楚在根據各種線索尋找陳振邦時,卻也在逐漸揭開了當年的真相——十二少「當年之死」並非是殉情,而是謀殺。
根據小說的描述,如花吞鴉片自殺而死當然是心甘情願的,而十二少並沒有堅定的殉情打算和勇氣。相反,他本來是來和如花談分手的,卻被如花鬨著喝下了泡著40粒安眠藥的酒,他的胃裡只有安眠藥沒有鴉片。
而同名電影《胭脂扣》對該情節做了調整:如花吞依然是鴉片自殺而死,但十二少的殉情是半推半就的。電影中十二少是答應去殉情的,也知道吞鴉片的結果,儘管態度很猶疑。不過十二少依然不知道安眠藥的事情,後來被醫生發現他胃裡有安眠藥和鴉片兩種成分。
不論怎樣,十二少的「死亡」都是有謀殺意味的。
按照如花的邏輯:「如果你也有一點真心,便死於殉情;如果掉頭他去,也死於被殺。」看上去很精密的打算,然而貪生怕死的十二少最終還是被救了。只有十二少當初真的死了,殉情的美名才能夠被成全,愛情神話才會完美得沒有破綻,因為一切都死無對證了。
可是偏偏,十二少苟活了下來。那場「殉情」也變成了「謀殺」,得知了真相的阿定和阿楚非常震驚,甚至感到可怕。如花的愛為何如此偏執?
「殉情」這個詞彙,且不說對於今天的年輕人來說很不可思議,即便是小說中生活在20世紀80年代的阿定和阿楚來說也是想都沒想過的可能性。
同樣是女子,一個知識女性阿楚不會為愛奮不顧身,而一個煙花女子如花卻非常有勇氣為愛而死。如花對待愛情的態度類似《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故事,風塵女子會把將真心託付給一個稍微對她好的少爺。
如花出身很苦,正如她對阿定說:「我自小沒有生氣的權利,沒有父母供我撒嬌。或弟妹給我差喚。稍懂人性,已在倚紅樓三家手底下成長,接受一切禮儀訓練,也沒有生氣之經驗。」
「心裡很苦的人,需要多少的甜才能填滿呢。」馬東說:「心裡很苦的人,只要一絲甜就能填滿。」
而十二少對於如花來說正是那一絲甜。
風塵女子,每天面對三教九流強顏歡笑,長期周旋於低級情愛關係中,而十二少不僅長得讓人如沐春風,卻也的確與別人不同,甚至不能抹殺十二少的確付出過真心。一個從小就缺愛的年輕女子,怎會不動心?她不會輕易愛上誰,不過一旦動了心,就會死心塌地,甚至會伴隨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杜十娘亦是如此。
當然,即便是從理性角度考慮,一貫命苦的風塵女子看到一絲希望便也有過上正常人生活的妄念,即便是做妾。這類故事中的女性心理無外乎如此。
而當現實逼得兩人的感情無法繼續走下去的時候,如花卻只想到了毀滅。事實上,在當時的環境下,「殉情」的確是如花能夠永遠擁有十二少的唯一方式。
而十二少的退縮也不能僅僅被定性為對愛情的背叛。
同樣,如花的殉情也能完全不代表她的明智。從本質上說,兩人都是無法主宰自身命運的人。
十二少為了如花與家庭決裂,為了生計低聲下氣地拜師學戲,的確是一般的公子哥難以做到的事情。但他對如花的愛絕對沒有達到靈魂的深度和感性衝動的制高點。十二少的確很愛如花,所以多年後那段愛情依然讓他刻骨銘心。
但十二少有著他從上流社會帶來的無法克服的弱點,但他對如花的愛沒有達到可以讓他為之殉情的程度。事實上,這樣的一個紈絝子弟,甚至永遠都無法拿生命去愛任何一個人。不出意外的話,他本應該在父母的安排下安穩度過一生。
他與如花在一起的時候是一直都有逃避心理的,他說:「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這是有一種「但願長醉不願醒」的心態,就是逃避心理。
對於這樣一個闊少爺是應該被批判的,但批判的對象不是他求生的舉動。每個人都有生的欲望和權利,無可厚非的。但他在兩人生死之際,卻只顧自己求生與擺脫殉情的壓力,而沒有去挽救如花的生命。十二少的愛的確是是非常自私的、蒼白的、無力的。
如花可以說是一個愛情理想主義者,她以女性天生的浪漫與激情執著地追求愛情,甚至不惜用生命來維護她的愛情理想。當然,她內心是有對十二少的懷疑的,且不說面對阿楚對十二少學戲的質疑,如花對之進行了狡辯。其實狡辯,表面上看是護短,實際上做了鬼的如花有幾分清醒。
或者說,當年的如花就已經隱約感受到了十二少的不堅定,不然,何以會有在酒中泡下40片安眠藥的舉動?
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就此演變成一場煞費苦心的單方謀殺,含情脈脈的情愛也就變成了一種各自懷有私心的魚死網破。
而當如花得知十二少在陽間苟活了50多年之後,卻還是感到意外,忍不住傷心欲絕地自問:「如果是真愛,他為什麼在甦醒以後不再自盡?」
當然,也不能因為如花下了安眠藥就簡單地判定她為殺人兇手。
十二少送給如花的花牌題詞說:「如夢如環境,若即若離花。」本就是一個暗喻:如花與十二少的感情不會有一個擲地有聲的結果。
愛情往往是人自己虛幻出的空中樓閣,若要一直堅持自己盲目的痴心,並且固執地認為對方也如她一樣投入,是很容易產生悲劇的。
當愛情遭遇到殘酷的現實,生計無路時,終於貧賤夫妻百事哀,落魄的十二少,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借吞雲吐霧來忘憂。闊少終於嘗到了為愛付出沉重代價的苦澀滋味,犧牲了自己錦衣玉食、風流瀟灑的生活,他變得什麼都不是了。兩個人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大。
「兩個人,不知如何,化成了一堆粉,化成不象樣的湯圓——但,終於不能團圓。」李碧華隱喻用得巧妙。而如花也深感兩個人再這樣發展下去不行,想來想去,只想到了一條死路。
如花堅定地殉情,並且是義無反顧地拉著情人一起,是值得反思的。她為什麼就不能維護愛人的生命,以健康和快樂的方式維護愛情呢?不過我們也必須承認,現實情景時,面對種種突如其來的事件、傳統的觀念、世俗的準則,都會讓人來不及做出理性的思考。
況且在當時的社會下,風塵女子的出路儼然就是被堵死的。
這種毀滅式的愛情模式甚至可以說是如花的一種自然反應,她同樣是值得同情和理解的。這也為什麼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阿楚一開始對殉情的舉動不能理解,後來咄咄逼人說她是個兇手,而到最後卻又開始理解同情如花。
古典愛情因偏執而顯得浪漫,現代愛情因中和而顯得平淡。阿楚甚至是有些羨慕如花了。
如花的怨魂不得安息,非要執著地來到人間找尋黃泉路上失散的情人,作者如此安排,無非是讓如花自己看清痴情的虛妄,同時也揭示了如花義無反顧地殉情背後無意義的現實本相。
表面看來,如花輸了,十二少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對愛情堅定;而實際上,輸的是十二少,難以忘記那段情事卻又不得不苟活,何嘗不是痛苦了大半生。浪漫美滿的愛情傳奇不僅需要雙方的成全,更需要天時地利的機遇。
李碧華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大概一千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為蛾、蟑螂、蚊蚋、蒼蠅、金龜子——就是化不成蝶。並無想像中之美麗。」
愛情無疑需要雙方的心靈契合與坦誠相待,同時也需要認真考量許多世俗羈絆。大抵,美滿的愛情,從來都不是兩情相悅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