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鄰居——神叨叨阿婆
這是一個醞釀了很久的漫長的故事,並且一直在延續……
如果你來過深夜食堂,在傍晚時分應該會見到一個白髮阿婆在食堂外的小院子裡散步或者坐著看天空,她會非常熱情給你指路,告訴你上臺階就是吃飯的地方,如果你不幸在外面排隊等飯,她就會和你聊天,一直聊……神叨叨阿婆,也是我的房東之一,更是我的親人。
為什麼選擇現在寫鄰居阿婆呢?昨天居委會的小哥過來走訪,大概是傳達這棟樓將要被拆除,具體時間還沒定,只是先通知樓裡的居民準備安排。當然,深夜食堂也將隨著拆遷關門,這也是後話了。我想記錄下在這樓裡的生活,這也是食堂的一部分。
一四年三月我初到廈門旅遊,兩天短暫的時間裡,我對於鼓浪嶼的不舍,讓我一個月後毅然辭去深圳的工作。於是開始了所謂的「創業」,當時的想法就是在鼓浪嶼這個步行島做遊客行李託運,幫客人送行李到酒店。四月我再次來到鼓浪嶼,主要是租門面。在三丘田碼頭附近六百米的區域反覆走了一整天無果,坐在鼓新路46號門口臺階休息。見一樓有個阿婆倚在窗臺上對外張望,我趕緊過去,在窗戶下詢問,是否有房子出租。她大概是聽不懂,沒反應。我重複,她笑著說沒有。我覺得這就是救命稻草,我說五千一個月租麼?
她聽到了,探過頭問:「你說多少?」
「五千」
她起身,打手勢示意我從旁邊臺階上去,進屋聊。
進門在採光很好的客廳裡坐下,她找了半天,在冰箱裡拿出幾塊黃黃的米糕給我吃。桌上放了一個鋁的熱水瓶,一個不鏽鋼大水杯。她另外找了一個小杯子放桌上,又從冰箱裡拿出一包金色包裝的壓縮茶包,泡了一杯茶給我,我接過,其實不太敢喝。因為杯子感覺很久沒用,髒髒的。
我直接說,您這房子可以租麼?她笑笑。我說你覺得多少可以租給我?她說不知道。我大概和他說明情況,因為這裡離碼頭近,我想用這房子做倉庫。她猶豫了下,開始找東西。電話本,她打了一個電話出去,說著我聽不懂的閩南語。過了一會,來了一個稍微年輕點的阿婆,打扮的很乾練。很客氣的問我的情況,她告訴我,她們經常一起打麻將,阿婆已經82歲了,說我和他的孫子一般大小。我吃驚她身體這麼好,看起來就70歲的感覺。她們倆坐在一起聊了一會,年輕的阿婆說,差不多要一千八一個月。我一聽很開心,因為我心裡估計是五千。阿婆連忙說,不用,太多了。年輕的阿婆說,要的,現在鼓浪嶼租房都漲了。我說就一千八,我下個月過來籤合同。
當時我測量屋子的圖紙
五月從武漢來廈門之前,打了電話給阿婆,告訴她我具體時間到鼓浪嶼。她說好。當天我到阿婆家裡,她照常在冰箱裡拿茶泡給我喝,告訴我她女兒從美國寄了西洋參給她。她說等會她二媳婦會過來看她,我說好。
等了一會,媳婦來了。進門就很聒噪,打扮洋氣,一股香水味。坐下翹著二郎腿問我情況,我大致說了下。她說要二千五,這是個黃金位置。我說好。她吃了桌上一塊米糕,喝了點水,就說約了朋友要去市區先走了。她走了,阿婆的眼睛紅紅的。
阿婆說,她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嫁到美國去了。大兒子現在住在對面廈門,住樓房7樓,很大。二兒子,幾年前去世了,生前是木匠,她指著屋子裡的柜子說,這都是二兒子做的,很經用。二兒子很勤勞,買了新房子,三房兩廳,都搬進去了,可後來他沒了。三兒子更早之前也去世了。阿婆丈夫五年前去世了,她說的時候控制不住,已經哭了。現在洗衣做飯都不會,煮飯放多少米,放多少水,都不知道。因為之前都是丈夫做事,內外大小事都是他做了。丈夫之前在鼓浪嶼二中當語文老師,很能幹,教書寫字,鼓浪嶼人,一直生活在鼓浪嶼。阿婆十八歲從惠安嫁到鼓浪嶼,家裡人都反對,當時廈門淪陷,每天炮轟。阿婆堅持要嫁,說鼓浪嶼安全,炮彈不能打上來。就這樣,阿婆來了鼓浪嶼之後,在美國領事館醫院做了護士。雖然不識字,但是學習了基本的打針換藥。在這裡他們一大家子生活,後來三個孫子也是在這長大。床不夠,就做小木閣樓,家具全部自己動手做。
這是我第一次聽老人講故事,但是我不會安慰人,就默默的聽,默默的看著她摸眼淚。她說二媳婦只知道錢,逼他兒子買房,結果兒子沒了。阿婆說還是一千八一個月,我說還是兩千五吧。
半個月後,我打電話給阿婆說,過來籤合同。阿婆突然說不租了。我問怎麼了,她說大兒子不讓租,房子是公家的,租出去不好。電話裡也說不清,我決定再去鼓浪嶼。
這次先見了阿婆,阿婆說要我直接和大兒子談。第二天我和大伯在廈門第一郵局見面,雖然頭髮都白了,但是看起來很精神。大伯說,這房子不能租,公家的不好說話。最後,談判失敗,我落寞的回了鼓浪嶼打算和阿婆告別。
進了屋子,告訴她,大伯說不租。阿婆照舊泡茶給我喝。看著我,我也沒說話。
「我租給你」她說
「真的?」我很吃驚
「我看你很乖啊,很能幹。我孫子也是你這麼大,根本不會想事情」
「可是大伯說不租」
「不管他,我租給你」
就這樣,我算是順利談下了鼓新路46號一樓右邊的屋子。這座建於1820年的文物,前身是美國領事館附屬醫院,醫院撤消後,房子由政府劃給鼓浪嶼房管所,分配給當時醫院護士醫生居住至今。
六月底我從武漢畢業的第二天,就直接到了鼓浪嶼,開始清理屋子,搬家具。當時這屋子很擠,只有一條過道,全部被衣櫃書桌佔據,沒有廁所,沒有水。搬了一個星期,和阿婆協調,丟掉了三個木柜子(實在沒地方放)那段時間我都睡在沙灘,早上很早過來整理。有次阿婆煮麵給我吃,差點吃吐。麵糊,有兩片青菜,其餘的全是糊糊。閉著眼睛一口氣全部吃完。此後,再也沒有吃阿婆做的東西。
後來,我開始做託運,130斤,白嫩皮膚開始。一個月後,我瘦了20斤,全身和摸了老抽醬油一般黑。阿婆每天過來問我有沒有生意,我說有。其實,每天入不敷出。睡在裡面的小屋子,每天被蚊子咬死,頭頂的小吊扇還是後來從阿婆的木箱子裡翻出來,安上去的。那晚覺得特別清涼。
到八月,我身上沒錢了,但是每月還要給阿婆房租。怎麼辦?這時候有了深夜食堂。晚上九點以後開始。在小屋子裡做飯,然後送外賣。因為阿婆住隔壁,我不敢太大聲。那時候炒菜很小聲,基本鍋鏟不挨鍋。有一次白天,阿婆問我,晚上在做飯?我說很晚肚子餓了,做點吃的。她說你瘦了,黑了,你爸媽知道麼?
……
當然不知道。而後,做飯我更加小心了。
當時我住的小屋子
幸運的是,九月中旬,對面的板車工急著要轉租房子,一千八一個月。我知道了,馬上就和他談。其實當時身上沒什麼錢,不過就是想要這個屋子,有廁所,有廚房,有水有電。用來做深夜食堂剛剛好。兩天時間,和朋友借了錢,就把這個事談下來了。可是當時不敢告訴阿婆,想等到月底再說。過了兩天,我開始搬東西到對面屋子,阿婆看見了,問我怎麼回事。
實話實說。完了阿婆很生氣,罵我叛徒。說我騙她要租幾年,還丟掉了她兒子做的木柜子。叛徒!
確實我理虧,確實是叛徒。
可是我沒錢,阿婆的屋子是兩千五,什麼都沒有。這個呢?除了家電,其餘都有。我和阿婆說,等我有錢了,再和你租回來,你的屋子我也是要的。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阿婆見著我就罵叛徒。
隨後一個月,我裝修屋子,自己縫布,自己刷牆,開始到處收集板凳椅子。有時候阿婆會過來看看,每次都會吃驚我布置的東西。說我很聰明,能幹。很像她丈夫。「我老公很能幹,當時在二中教書,家裡大小事他都做了……」這段詞我聽了很多次。
慢慢的,食堂有了現在的樣子。她依舊每天在院子散步都會是不是往我這邊瞅瞅,看我在廚房忙,她會笑笑,然後繼續一邊甩手一邊走路。客人多了,她開始幫我在外面接待客人,指路,和他們講故事,「我老公很能幹,當時在二中教書,家裡大小事他都做了……」
她看到客人多了,也很高興。經常誇我,同時也會提醒我多吃點,說我太瘦了。有時候也會問我,房子還要不要租,說便宜一點租給我。我說會租的。
今年四月,我開始有了「四時」的想法,而且當時手頭也有些積蓄。我找到阿婆說租房子的事情。阿婆說一千五租給我。我說一千,我現在沒什麼錢。就這樣,我重新租回了那個屋子。
四時堂的概念構思了幾個月,八月才開始動手做。因為之前這個屋子一直空著,不過還是需要裝修的。和朋友慢慢收拾,有時候會用到小屋子裡的工具箱,看到阿婆二兒子留下的木槌,鐵棍之類的工具,我會感激。阿婆每次都會過來「監工」,她怕我把她的木柜子又丟了,怕我把她的床板鋸了,怕我把她孫子的教科書扔了……
裝修四時之前屋子的樣子
所以,現在四時堂的書桌,柜子,椅子都是阿婆的。一切保持原樣,我只是把它們都擦乾淨,調整了擺放位置。阿婆有次和我說,她搬大兒子那去住好了,她現在住的那間房也租我,但是要加幾百塊錢。我說不用了,你兒子住七樓又沒有電梯,你過去上下樓也不方便。還是住這吧。
四時第一次迎接客人
現在每天我煮花蛤的湯都會留給阿婆,有時把當天沒用完的包菜,西紅柿給她。現在她煮麵的水是花蛤湯,麵糊裡會有包菜絲,偶爾會有紅紅的西紅柿,顏色也是很好看的。
有時我起晚了(大概中午了),她會過來敲門,問我在不在,我說在。(她怕我出什麼事,過來問問)
有時我出去曬衣服,或者出門路過她房門的時候,我會往裡瞅瞅,有時候她在吃麵,有時候她坐在床上和女兒打電話,有時候用她種的蘆薈葉抹腿。她看到我會很開心的笑笑,她說這樣好,萬一她出什麼事,我可以叫醫生。
神叨叨阿婆,我在廈門的親人。雖然很煩她叨叨,可是她就是這棟樓的一部分,深夜食堂的一部分,如果哪天樓不在了,我會很想念她。
小野
記於2015.9.23. 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