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半山腰的水庫,2019年10月。)
自從讀過了《項脊軒志》中「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枇杷樹在我們這裡便有了悼亡的意味——當然是在調侃的意味上玩梗。如今我倒確確實實地種了兩棵弱不禁風的枇杷樹苗,也認認真真地有了點悼念的意味。枇杷核是今年特意從福建帶到北邊來種的。原來的樹長在我老家大姑家門口,大約此刻已經被剷平了事。這兩棵小小的果核在我這裡倒小心翼翼地長了起來。南方的佳果到了北方的花盆裡連佳木都長不成。如蓋是不可能的,能如傘便算是爭氣。
(大姑家門口的枇杷樹,2020年4月)
在我們亞熱帶,枇杷樹其實是很不值錢的。枇杷上市的時候,人們吃枇杷時咳珠唾玉。枇杷核落到泥地裡,悄沒聲息地就長了出來,很快變成一棵樹。在福建,一棵枇杷樹別說如傘,就算亭亭如蓋也是不好意思拿來一說的。不僅是枇杷,許多果樹在福建長勢都十分兇狠恣肆。有一次我向我爸描述一番了網上介紹的如何種植龍眼盆栽的方法。這個曾經的資深果農非常敷衍地微微一笑,難掩嘲諷之色。畢竟在我老家那個小村子裡,幾乎每一家的房前屋後皆長滿果樹。灰綠的枇杷樹,翠綠的芒果樹,深綠的龍眼樹,一叢淺淡一叢深。果樹四季如春,春深似海;果樹高過房頂;果樹將房子團團圍住。我家老屋門前的兩棵芒果樹,大約是村子裡最高大的兩棵芒果。十多年以前摘高處的果子即要在晃晃悠悠的樹枝上再架設梯子。以至於我姑父摘完果子的當晚,便發了懸在樹上下不來的噩夢。這棵果樹上的果子從此只好被我們放棄了。
(老屋門前的芒果樹,2020年4月。)
這麼多兇猛的果樹當然不只是徒有高大茂盛的外表,還有豐厚的饋贈。枇杷這種嬌氣的水果經不起長途運輸的顛簸,能順利抵達外地的,即使滋味平平也能奇貨可居地貴起來。但在莆田本地的市場上,有時則可以以低廉的價格買到極甜的枇杷。龍眼目下是身價大跌,但它也曾有過價格相當可觀的年歲。但我那時是不知道龍眼之矜貴的。因為在龍眼上市的季節裡,我家廳堂裡總有一筐——有時不只一筐——我大姑從鄉下帶上來的龍眼,並且總在我媽「快吃,不然就要爛掉」的吆喝裡不可扼制地散發出爛熟甜膩的酒精氣味來。
(荒廢的老屋。2013年2月。)
而果樹密集,便難免孳生蚊蟲。我老家盛產一種小黑蚊,我從沒仔細辨認過其外貌,因為只有被叮得無處遁形的命。莆田話謂之為「蚊姑」。聽此名,便知其乃是蚊子之長輩,其功力自在蚊子之上幾個層次。不僅叮人其癢,而且練就了一身金鐘罩鐵布衫,蚊香花露水風油精皆奈何它不得,想來就來,想叮就叮。我大姑說起夏天「蚊姑」全盛之時在飯桌底下密集如黑雲的場景也是連連擺手,更何況從小就未受過它歷練的人——比如我和我三明的哥哥,雙雙留下了一手吃龍眼一手撓腿的佳話。有一年暑假,我不知是從何處借來了膽子,向我爸提出要去鄉下玩。但我立刻為我天真的冒險精神付出了一身包的慘痛代價。什麼剛剛摘離枝頭的新鮮龍眼,什麼樹上的蟬樹下的金背甲蟲,在「蚊姑」的攻勢面前統統不值一提。最後我嚎著讓我爸在大中午冒著酷暑的烈日騎自行車帶我回家。「蚊姑」猛於烈日。
(在村外田野中。2013年2月。)
但有一年暑假我跟著我奶奶回去,居然平安地過了一夜。那次過夜大約是個意外,因為沒有帶換洗的衣服。洗過澡以後我大姑拿出了我表哥的一件紅色運動背心給我穿。我當下堅定地拒絕了,因為不好看。第二天凌晨的時候,我被我奶奶和大姑的說話聲吵醒了。她們要一起去給後山上給果樹除草。我跑到陽臺上聽她們說了一會兒話。月光很白,果樹林很黑,我居然不覺得害怕,又一個人回到房間裡的竹床上睡著了。我對那個夜晚的記憶過於清晰。月光把水泥地照成了白色,樹林裡嘁嘁的蟲鳴,我白色連衣裙上的銀色荷葉邊躺著的時候總是扎得我有些癢。太多的細節,以至於我不免懷疑那些都不是真的,是夢。
那幾天做了一系列以前做過而以後也許沒機會做的事。回老家摘枇杷基本是我離開福建前的那幾年裡的保留項目。但今年既是意外趕上,或許也是最後絕唱。枇杷果過於嬌氣,果農會用紙袋將其包裹起來,以免風吹日曬枝葉磕碰壞了它的賣相,或者貪吃的小鳥來偷嘴。有主的枇杷樹掛滿紙袋。但我今年春天回去時看到的枇杷樹則大多滿樹金黃甚至一地金黃,因為早就無人看管任其自生自滅。我爸上樹依然敏捷輕快,我也還是那個滿地撿落果並順便就地吃掉的角色。我爸摘得特別徹底我也吃得特別淋漓,因為以後便沒有這樣可以供我們隨意揮灑的地方了。
(我爸猴兒身輕掛樹稍後的勞動果實,2020年4月。)
後來我們又到山上找了幾處山澗撈溪蝦。這山我曾來過,大約三十年前,也是來撈溪蝦。關於那次撈蝦我的記憶約等於零,只記得在非常早的早晨我們在大姑房前的樹下挖蚯蚓作餌。後來撈到的蝦是什麼樣子的,我全不記得了。
(1990年撈完蝦我和表哥開展了喜聞樂見的留影活動,然後我就忘了……)
撈蝦是一項非常需要耐心的遊戲,須要先將穿在樹枝上的蚯蚓置入水口梭遊,先將溪蝦從其洞中逗引出來,再悄悄將網置於它們身後請君入罟,因為蝦受驚後是向後彈跳的。這遊戲顯然是非常不適合像我這樣沒耐心的人的。每每蝦未進網便忙不迭地起網。但這次我們竟也收穫頗豐,儘管我爸對我們每次起網都將水攪渾的手法頗不以為然。撈回的蝦用陶罐養了兩天,後來被家屬餵枇杷作死了。我媽說,二十五塊一斤的蝦被你們養死了。此是後話。
(傳說中市值25一斤的溪蝦,2020年4月。)
黃昏的時候,我們走到我小時候經常去的水庫。在我還有冬至假期給奶奶掃墓的時候,幾乎每次都要繞遠路經過水庫下山。那些冬天的日子裡,水庫四面的山都是一種沉靜的灰綠色。大壩上生長的青草也顯得堅韌而冷漠。但春天是不一樣的。春天裡,近岸的水草下都是流動的小蝌蚪。近旁的樹上爬滿了刺橄欖藤,開著碩大潔白的花朵。陽光下,它們像掛了一樹的星星一樣耀眼。
(山谷中的刺橄欖花,2020年4月。)
我們一直走到庫底深處的山腳下。這裡堆滿了巨大的石頭,大約是豐水期被溪水從深山裡帶下來的。那山裡我從未去過。我爸說他少年時進山砍柴,一天要上下山幾個來回。現在山裡草木蔥蘢,不知路在何方。但像他這樣的老江湖現在也無法進山了。
(水庫裡春水如藍,2020年4月。)
四圍的暮色中,幾隻黃牛慢悠悠踏過溪石回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草。其中一隻沒被韁繩束縛起來的小牛一直快樂地跑上跑下,尾巴高高甩起,適意得很。它知道山下的村子要不見了嗎——但山下的村子不見了,於它又有什麼影響呢?
(水庫邊路遇黃牛母子,2020年4月。)
山下的村子要不見了。我爸曾在這裡給果樹擇花擇果,半夜上山引水澆灌水稻田;也在這裡做過會計;最後從這裡離開,成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而這村子就要不見。新的大學城將會在這裡慢慢生長起來,慢慢抹去它在這裡留下的所有吉光片羽。而我只剩下匆匆打撈起的兩棵枇杷樹苗,兩棵徒然的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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