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種》
父親用鋤頭摳出一個窩,我丟下兩顆花生
窩兒不深
我很想把自己丟進去
我想知道如今的我會不會被風一撩
也去發芽
一顆花生不經意碎在手心了
我被一句哭喊驚得亂了步伐
誰在紅紗帳裡枯坐了一個冬天
愛情敲了一下門
你一個驚喜,就粉身碎骨
它跳了一下,落在窩外了
紅得如一句沒有說完的諾言
天那麼藍
老天,你在種我的時候
是不是也漫不經心
因出生時倒產、缺氧而導致腦癱,餘秀華打小就是口齒不清、行動不便的孩子,如果不是詩歌拯救了她,如今她也只能是一個穿著髒褲子坐在村口曬太陽,被同鄉人無情嘲笑的無業婦女。
可是她詩寫得太好了,她的靈魂涅槃重生了,完成了人生的絕地反擊,就像詩中寫的那樣:被風一撩便重新發芽了。從前一眼望不頭的黑暗,如今都已經煙消雲散,前方還響起了光明的前奏——
然而,縱然再明亮,餘秀華的身體也無法修正,她的口齒依舊不清,她的腳步依舊零碎,她的人間夢依然搖搖晃晃,得不到確定。
這首《點種》寫的是一次尋常的春種,花生只在一個寒暑就能完成一次盛放,這讓餘秀華十分羨慕,她多想自己也能回爐重造,就像被父親投進窩裡那般簡單。人生再來一次的想法,誰都在心底萌芽過。
如果餘秀華只是寫播種,那麼這首詩可能並不這麼出彩,但是她把脆弱的自己放進了頑強的生命裡頭,就讓詩歌的語言完全熱烈起來:漫不經心地種花生,或許只會讓它掉了窩或者去了紅皮,可漫不經心地種人,卻帶給了這個人在人間幾十年的不幸。
播種花生太簡單了,可餘秀華卻將這麼簡單的動作與自己的生命聯繫在一起,便有一種生命脆弱、造化弄人的意味。可以說,這首詩非常精彩,精彩得催人淚下,精彩得能把一個堅強的人看哭。
餘秀華沒有花費一個字來描寫自己的不幸,她只是輕描淡寫地那麼一點,撲面而來的憂傷便湧現了。然而,這並不是憂傷的終點,因為就連她的愛情,也像是被老天投錯了窩子。
餘秀華的丈夫——更準確地說是前夫,尹世平,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不管在妻子成名前或者成名後,他都扮演著餘秀華生活裡的徹徹底底的配角,而且是無名無姓的那一種。
結婚之後,他人生中被同情的那一部分似乎就已經被剝奪了。畢竟,再怎麼樣,他都四肢健全,能跑能幹,有著身邊殘疾妻子的對照,尹世平理應被外界賦予上堅強的性格。他娶了一個腦癱妻子,又做了餘秀華家的上門女婿,從他步入這場婚姻的那一刻,他就必須背負起十裡八鄉的冷眼。可即便是這樣,他們的日子依舊過得不好。
他揪著我的頭髮,把我往牆上磕的時候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於一個不怕疼的人,他無能為力
——《我養的狗,叫小巫》
他將自己不得妻子喜歡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一張笨嘴,不會說好話,不會討人歡心。可是,餘秀華詩中隨處可見的「家暴」卻為之畫上了一個問號。沒有共同語言也好,家庭暴力也罷,對於這樣兩個人,他們的愛情早已被不幸預定。
「這個月回來15萬,下個月就10萬!」
餘秀華起訴離婚,在外打工的尹世平只好收拾行囊趕回家中,完成這場婚姻最後的儀式。雖然餘秀華看似總是佔據優勢的一方,但不論從道德還是生活的角度,她都不應該成為被譴責的對象。
誠然,老天在播下她的時候漫不經心了,讓她成為了一個失去勞動和生活能力的女人,可老天同時也給她開了一扇明亮的窗,那就是她的妙筆生花,她從生活身上取下的詩意,她的大腦就是為詩歌而生的。
有人說,餘秀華的詩不就是把散文拆成分行嗎?這是十分不負責任的說法。誠然,她的詩的確有散文化的表達傾向,但她的每一個字都被徹底的詩化了,因為她的文字不是憑空想像出來的,而是來自於真實的生活,來自於生命本身的反省與思考。
在《搖搖晃晃的人間》的紀錄片裡,有一個鏡頭,餘秀華坐在凳子上背靠著一面水泥牆吃香蕉,他的丈夫蹲在地上擇菜,背景是一座房子,門開著,黑洞洞的。餘秀華眼神空洞,她的腦海裡或許正在浮現詩句,而她身處的生活卻滿是灰塵,如此巨大的反差,讓人不得不佩服她驚人的創造力。
《點種》,種花生的是父親,種下自己的也是父親,真正漫不經心的又是誰呢?這首詩被收錄在餘秀華的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之中,詩集中還有大量優秀的佳作,如《我的身體裡有暮色升起》,如《你在水面下看到的是我的臉》等等。喜歡的朋友可以點擊下方連結進行購買,一起觀賞餘秀華在身體裡升起的暮色,究竟有多麼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