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些在外的朋友,想起家鄉來,往往最貼心最易泛上心頭的,就是家鄉美味。鄉愁盤旋在心尖,鄉戀縈繞在舌尖。作者以靈動的語言敘寫了冷水江數種山間春菜,每一樣都活色生香,每一種都唇齒留香,這是來自生活的真切體驗,這是對大山深入骨髓的眷戀。
文|李建波
在北京呆久了,差不多忘了清明時節,山裡春菜的滋味。
循著味覺的記憶,許多田間溝壑的生靈,沾著露水,迎著春陽,顫顫巍巍,尋水而來,破土而出。
春 筍
驚蟄的雷聲一響,雨落如絲,春雨不停。
雨落得山谷都起了霧,迷迷濛蒙,隨著微風到處遊走,沒過農田,田塍間低頭吃草的黃牛,披著一身晶瑩剔透的水珠。燕子還沒回來,斑鳩、鷓鴣和麻雀在慘白的天際間哆哆嗦嗦地飛幾下。
雨落得石頭都長了青苔,泥都化了水。不穿套鞋是斷不能出門的,走在路上,想避開一個水窪,一腳踩在窪邊一坨泥上,這坨泥儘管走了一冬天,你以為是堅硬如石頭的了,豈知一腳過去,大姑娘能摔個劈叉,小夥子沾上一屁股泥。還是上了年紀的人有經驗,從門後拿出蓑衣,戴個鬥笠才出門,走路貓腰彎膝,小步子慢慢行,走個親戚,買瓶酒,也都不是什麼著急的事。
雨落得衣被都溼漉漉的,屋簷下的柴火都長出了小黑蘑菇……灶臺內的火不能滅了,滅了柴火堆裡的火種,再點起來就不知道要受多少煙燻的罪了。清明前後浸谷種,農忙還沒開始,一家老小都搓手向火,看著灶臺上燻黑的肉。
「臘肉吃得上火了。」
「天都要落下來了,筍也該出來了。」
「上山裡去一趟。」
家裡的父親,從牆上取下鬥笠,披上蓑衣,從門後拿把鋤頭,扛在肩上,吱吱唧唧走遠了,消失在迷霧之中,屋簷下雨水落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作響,如更漏。
家裡的母親,拿根帶杈的木棍,從灶臺的橫梁上,取一塊臘肉,浸泡在滾燙的淘米水裡,黑肉白湯,用竹刷子來來回回刷一刷,用刀細細切成片,一刀一刀切在砧板上的聲音,應和著屋簷下點點落地的雨聲,中間隔著肉香,隔著柴火。
「剛開叉的筍,溪溝邊邊的黃土坑年年有。」父親摘下鬥笠向外甩了甩雨水,把一根肉厚嫩黃的筍扔在地上。
剝筍殼,切片,放鐵鍋裡過水去春腥之味,油滋滋的臘肉與嫩黃嫩白的筍肉相遇,簡直是絕配。也有口味重的,直接炒來吃,下酒下飯都合適,這是農家春菜的上品。
臘肉不可多得,而春筍漫山遍野都是。外出放牛、下地、串門、打豬草……遇見開叉欲出的好筍,挖出來,剝了外窠,窠給牛吃,鮮嫩的肉拿回家,切了絲,過水焯一下,從罈子裡取出醃好的黃菜來,燒旺火胡亂一炒,黃菜筍絲一大海碗,毛毛酸味,小孩子下飯連湯都要喝掉的。
筍將要出土,先把土層頂出裂縫,就好比小雞出殼,裂縫底下都是湧動的生靈。筍一出土,筍尖就會轉綠,筍窠就會轉深褐色,筍肉轉老,筍越高越甚,山裡人一般不吃出土的筍,出了土,煮來做玉蘭片。即便未破土的嫩筍,也吃不盡,遇見好的,挖回家,扔進酸菜缸子,入夏時節,拿來做魚炒菜,入味極佳。
春筍吃到清明,實在是吃膩了,「三月三,筍一攀。」溝溝坎坎,邊邊角角,乃至石縫巖層,都可見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冒出一二筍尖,大竹子長大筍,小竹子出小筍,大筍挖,小筍採。
小筍品種多,春風時節,去溪溝邊採毛筍;清明時節,去西山石縫間採煙筍;穀雨時節,斑竹出筍,斑竹小筍尖尖如指,筍窠點綴深褐色斑點,一如斑竹淚痕,小筍筍味清苦,避過人的口舌之害,又常在山坡石斛之間,頗有幾分隱士風骨。
小筍味道一般好過大筍,在家放牛的空隙,小夥伴們都背著竹籃子,躲進山林裡採筍,怕遇見千足蟲便三五結對,要是遇見蛇,大家就換一處採。
牛羊吃飽,悠悠地邁著步子回家,後面跟著成群的孩子,背上背著滿滿一籃小筍,山泉匯成溪流往田間流去,在夕陽下明晃晃的。
薺 菜
在北方,一說春日挖野菜,多半是採薺菜,挖蒲公英。
薺菜和蒲公英都是攤在地上四散開葉的綠草,葉片還都是長條帶齒狀的,都在一個時節生長,因此很多人說是去挖薺菜,結果多是蒲公英,分別起來也不難,薺菜葉嫩綠,葉脈白皙,葉片稀疏;蒲公英葉翠綠,葉脈褐色發紅,葉片層層疊疊長得緊緻。要是開花了,就更好分辨,薺菜是十字花科的植物,白色花瓣十字對開;蒲公英乃是菊花科的,金黃色花瓣如絲如簇開得耀眼。
在南方,山裡人家可不吃什麼蒲公英,蒲公英似乎一年四季都隨地長,開著一簇一簇的黃花也沒人注意,只是到了頂著毛茸茸的小圓球的時候,小夥伴才隨手採一朵,深吸一口氣一吹,或是迎風一甩,看種子駕著降落傘晃晃悠悠飛走。
薺菜則不然,總是在一年的固定時節如約而至,好像信守著幾世幾劫的諾言,在春天生長,耽誤一周沒採,沒幾天就開出十字白色花,薺菜的白花那麼細碎,好像生怕打擾到誰。在綠草地裡,在蘿蔔田裡,在土坡山隆間,你非生一個念想——我來採薺菜——那薺菜才從綠草叢,從蘿蔔綠葉叢,從大地的每一處或明或暗的所在,明明白白現身,舉著白徑嫩綠的葉子,舉著細碎小白花,羞羞答答地出現在你眼前。
你不採,她似乎沒來過;你來晚了,她便在春天卸去鮮嫩的容妝,凋落細碎的白花,結成如手掌如芳心的果實。在春天來,又在春天走,不陪你看夏日的炎涼,不陪你享秋日的豐收,也不陪你經受冬日的風寒,單要到來年的春天才現身山野。
「新耕雨後落群鴉」「春日平原薺菜花」。薺菜像是一位前世的故人,恰似一位天涯的體己。
北方人喜歡薺菜切碎包餃子,若要包餛飩,可會另有一番意境的。洗乾淨蘸醬也有幾分新鮮脆爽,其他焯水拌蒜、清炒蝦仁雞蛋之類的都是好入口的小菜。總也忘不了小時候,等著吃姩姩薺菜煮雞蛋的事,姩姩每年三月三,都要煮一鍋子薺菜雞蛋,一人一個,小孩子都急著伸手,姩姩拿一個滾燙的雞蛋在小孩子額頭上滾一滾,一邊滾一邊說:
「吃個雞蛋圓溜溜,一年到頭不用愁。」
今年的薺菜又開十字白花了,好像信守著幾世幾劫的輪迴。
菜 豆 子
頭年收紅薯灑下的豆種,開春蟠苗出花,花開紫蕊白瓣,也有殷紅花蕊粉色花瓣的,也有裡外純白的,顏色各異,花型則均如蝴蝶蘭,微風過處,滿眼望去,菜豆園彩蝶紛飛。
菜豆子是冷江人的說法,正式名稱荷蘭豆,昔日在南京上學,在食堂看到清炒菜豆子,跟人說了三遍「菜豆子」,人家莫名其妙,同學過來跟我講,那個叫「荷蘭豆」,自己一直喜歡的菜改了個「荷蘭」的洋名字,吃菜豆子的心就涼了,心裡很彆扭,就好比打小就認識的鄰家姑娘,突然有了海外關係,你一天下午叫她去玩,你叫「太妹子」,不應,你叫「芳芳寶」,不應,因為她現在叫「露西(lucy)」,似曾相識的陌生讓人膽怯。離家久了,如今反而熟悉荷蘭豆這樣的叫法,進店點菜,「荷蘭豆炒臘肉」、「清炒荷蘭豆」、「蒜蓉荷蘭豆」,再也不叫「菜豆在炒臘殷」、「炒菜豆在」、「煮菜豆在」,舊時相識,忘了乳名,舊時相識的隔閡讓人心顫。
吃菜豆子的時節,豌豆(咚豆在)也正結子,蠶豆(豌豆在)紫色的花開得奪目。豌豆皮硬,春天青黃不接的時節,豌豆剝出來一升半鬥的,添點米粒,做成「咚豆在飯」,豌豆青青,米飯白白,清清白白一大碗吃下肚子,肚裡不餓,心多喜悅。豌豆吃不完,就曬乾,金黃金黃炒來吃,嚼在嘴裡咚咚作響,越嚼越香,可惜不能多吃,吃一把,牙疼腮幫子酸,好幾天吃臘肉都咬不動,只能幹看著咽口水。
蠶豆不等著豆莢變黑長硬,趁著青色摘來剝豆子,蠶豆青青有大拇指指甲蓋那麼大,放牛在外饞了嘴,折一根竹枝串幾串豆子,收集一堆樹葉,點火一烤,鮮香四溢,小夥伴一人一串,比得上過節吃糖。蠶豆通常要曬成黃褐色的幹豆子,備著逢年過節來親戚,炒一砂鍋待客,或者農閒無事,也炒一砂鍋解饞,蠶豆要趁熱多吃幾粒,涼了堅硬如石子,比吃咚豆在更費牙。
荷蘭豆豌豆的綠苗尖,焯水也可入菜,炒個雞蛋,炒盤肉絲都是色香俱佳的。
荷蘭豆、豌豆、蠶豆都是蝶形花科的作物,喜歡那明豔如蝴蝶的繁花襯在翠綠的藤蔓間,花在翠綠間,蝶在花中舞,吃不吃豆子,又有什麼關係呢!
田 螺
春日耕田蓄水,油菜花金黃,紫雲英絢爛,蝶舞翩翩,蜂鳴嗡嗡。
桃花灼灼,春水浸田,牛犁下地,「哦次哦次」,一冬天結塊的泥土一隴一隴翻鬆。
隔日上鐵耙,鐵耙如梳子,在田地裡來來回回梳幾遍,泥塊在春水裡和成稠湯。
再隔幾日,一山衝一山衝的水田澄清如鏡,倒映著日月風雲、山川竹木、牛羊雞鴨、飛鳥鳴蟲,好像嬰兒的眼睛,好像童話的魔鏡,靜靜地看著,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等待,直到插秧成行。
翻鬆了泥土,就翻醒了一地的精靈。
青蛙醒了,在月夜下聚會,嘰嘰呱呱大聲喧譁,把一秋一冬的話都傾瀉在水田裡,傾瀉在山谷中,傾瀉在清風間,自晨至昏。
泥鰍醒了,翻身入水,穿泥入地,又出泥躍水,吡啦一聲,驚起草叢的雉雞,波紋一圈一圈散開,枝頭的翠鳥飛身似箭,尖著嘴插過來,泥鰍穿泥進地,翠鳥撲了空,濺起的水花攪得田水渾濁。
田螺也醒了,扭動著圓殼,一伸一縮,一縮一伸,伸頭露腳,出泥探水,膽戰心驚循著去年的水田,想著找一個水葫蘆下的姊妹鄰裡,想著找一株稻苗下的父兄親故。
這個時節的田螺清水可視,順水一摸, 一隻一隻摸進竹籃水桶,田螺收身射水,一傍晚就可摸三斤五斤。回家下鍋一煮,拿竹籤把肉挑出來,青蔥野蒜切成段,加薑絲、紅椒,熱油噴酒,撒把鹽出鍋,色味絕佳,宜重陽水酒,宜紹興花雕,宜湘泉馥鬱。田螺小的,剪細細殼尖,麻辣入味,溫火慢煮,做成嗦螺,滋味無盡。
春天吃田螺,不及秋日肉厚味濃,春日少肉味,耕耘正忙碌,得此田螺泥鰍,也算是天地厚賜。
山裡春菜,還有很多的:香椿攤雞蛋,黃花菜燉母雞,清炒紅薯苗,水芹菜炒河蝦,焯水蕨菜拌辣椒,清蒸奶蘿蔔,雷公鼻涕地皮菜——地耳做湯……再上一盤子芭蕉葉糯米餈粑當主食,末了來盤水果——麥黃李子,那個酸甜可親的味兒。
整個春天,就這樣化在嘴裡,心裡,夢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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