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入秋季,下雨就頻繁了,「秋風秋雨愁煞人」嘛。雖然劉禹錫曾經描述過「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的爽朗秋日,但是,我所在的這江南,可是以煙雨濛濛聞名的啊,所以,秋雨,還是時不時地就光臨人間。又是一個秋日的夜晚,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躺在床上睡不著,便不由得浮想聯翩。
同樣是雨,為什麼春雨就那樣招人愛,而秋雨卻總是惹的人傷感呢?都說「春雨貴如油」,又說「天街小雨潤如酥」,人們說起春雨的時候,總是有一種愛不釋手的感覺。可是,秋雨就不一樣了,「蕭條已入寒空靜,颯沓仍隨秋雨飛」,除了讓人感受到悽涼以外,還能有些別的什麼嗎?
秋雨總是伴隨著秋風的,秋風掃落葉,秋雨也一樣,給人的感覺如此無情,「秋雨無情不惜花,芙蓉一一驚香倒」,看吧,秋雨在人們的心裡,就是這樣一個辣手摧花的形象。可是,春雨就不一樣了,雖然春雨同樣也會將大把的花瓣帶離枝頭,但是,人們最多只是懷春傷感一回,嘆一聲「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對春雨非但沒有微詞,反而好像還十分欣賞那櫻花雨、桃花雨、梨花雨的美呢。
所以,秋雨是寂寞的,同樣都是雨,它與它的大哥春雨,待遇怎麼就如此截然不同呢,於是,它便愈加苦悶,愈加悲傷。它將這種情緒從天宇,帶到了人間,於是,所有被秋雨沾溼了髮絲的人,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嘆息:「一場秋雨一場寒啊。」漸漸變寒的,不僅僅是天氣,還有人的心,也伴隨著秋雨而傷懷。
不過,秋雨終究還是有知音的啊,菊花、桂花和紅葉便是它的知音。菊花是花中的勇士,「寧可抱香株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它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向世人證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並不是秋風將那些花瓣、枯葉吹離枝頭的,而是那些花花草草太過脆弱,換作它菊花,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枝頭,鎖住最後的一縷暗香。
而桂花呢,它倒並不像菊花那樣,抱香死在枝頭,以此來展現自己的風骨,它也會飄落,就隨著那滿天淅淅瀝瀝的秋雨,撒在地面上。但是,和別的花不一樣,別的花啊、葉啊,都是枯黃了之後才會凋落的,而桂花呢,卻常常是在它正吐出馥鬱芳香的時候,就隕落在地,於是,桂樹下便鋪上了一條香徑,「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不過,和秋雨真正心心相印的,還應該是紅葉,一到秋天的時候,它便給自己換上了紅妝,莫非,它把自己當成了秋雨的新嫁娘,急忙忙地,想要嫁給這位哀傷的新郎,以撫慰它憂傷的情懷。
所以說,秋雨的朋友雖然少,倒還不算是孤獨啊。不過,秋雨倒是不太喜歡熱鬧的,所以,它總是在傍晚或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匆匆地趕過來。我喜歡在這個時候打開窗戶,一任雨絲親吻我的額頭。偶爾有幾絲細雨飄進屋子裡來,於是,屋子裡到處都瀰漫著一種恬淡和愜意的感覺。是的,秋雨絲毫都不會影響我的心緒,當清涼的雨絲和我的身體親密接觸的時候,非但沒有將多愁善感的情緒傳遞過來,反而,我還有一絲溫馨的感覺。
這麼說來,我應該和菊花、桂花、紅葉一樣,也算是秋雨的知己了吧。可不是嘛,夜晚,當我伏在案頭寫作的時候,秋雨,就躲在窗外,對我竊竊私語。它是個外表冷峻,但是內心溫柔的傢伙,對於這點,我絲毫都沒有懷疑,要不然的話,我也不會經常聽見,它害怕我寂寞,在窗玻璃上為我彈奏動人的樂章,滴滴答,嗒嗒滴,多麼富有詩意,多麼富有情韻。
這時候,哪怕是在深夜,我都會情不自禁地走出屋外,和秋雨來一個擁抱,我擁抱著雨絲的纏綿和愛意,然後,回到屋裡後,靜靜地坐在桌邊,然後,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擊,將雨絲對我說的悄悄話,輸入了電腦。聽吧,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也是滴滴答,嗒嗒滴,不知不覺間,我竟然學會了秋雨教我的樂曲。
每一個秋雨纏綿的夜晚,我都會打開燈,不是那種明亮的白熾燈,而是發出黃色光線的檯燈,用燈光為我開闢一片冥思和遐想的空間。除了想起秋雨本身以外,我想的更多的,還是那些秋雨般的男子和女子。世人都只用花來形容男女,比如說,花樣美男,比如說,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歌曲,就叫做《女人花》,可是,我偏偏要用秋雨來形容他們,形容我心目中,那些才華橫溢的男男女女。
在這樣的秋雨之夜,思緒會隨著滴水聲進入遙遠的歲月裡。那一刻,已經國破家亡的南唐後主李煜,面對著早就一改朱顏的雕欄玉砌,抒發著自己的黍離之悲,他的愁,如同江水一樣,永無止境,永不停息。
「昨夜風兼雨,簾篩颯颯秋聲」,那一場秋雨,令得他的愁苦更甚。可是,那真的怨秋雨來得不是時候嗎,不是,李煜心中愁苦難當,就算是沒有秋雨,彎彎的月牙兒高掛在空中,他也會嘆一聲「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他的愁,並不是秋雨帶給他的,正相反,倒是他心中的愁苦,傳遞到了秋雨的身上,於是,那秋雨便自此變得蕭颯起來,這一愁就愁了千百年,直到如今,看見秋雨的人,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李煜的愁苦。
在這樣的一個秋雨之夜,我的思緒還會飄啊飄,飄到那位宋代女詞人李清照的身邊。那一刻,她剛剛從「綠肥紅瘦」的季節走出,走進飄搖的風雨裡,孑然一身,家國不再,就連雨打在梧桐上的聲音,都足以令她神傷,「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令她黯然的,難道真的是秋雨嗎,不,是因為她心中懷著家國之痛,所以,那梧桐葉上的一聲聲雨聲,在她聽來,才會成為令人心碎的聲音。數年顛沛流離的生活,消磨了她的豪情壯志,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有著「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雄心壯志的奇女子了,那「九萬裡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舉」的豪情氣魄也早已被一個「愁」字所取代了。秋雨是不能讓人愁的,能讓人愁的,只能是那個人自己,窗外,秋雨飄飄搖搖地落下,它依舊是那樣歡快而流暢,可李清照呢,她的心裡,只有惆悵,自己給自己帶來的惆悵,只能繼續自己一個人,慢慢咀嚼,慢慢品嘗。
在這樣的一個秋雨之夜,我所遇見的,當然也不只是古人,比如,我常常想起這樣的一個今人,在我的想像中,他總是獨自一個人,泡一壺釅茶,點一盤薰香,用窗外的秋雨聲代替古琴的旋律,任憑思緒飄揚,在文化的苦旅上,掙扎、摸索地前進。或許,這是一個美麗的巧合,他的名字就叫做餘秋雨。一直以來,他都在遼闊而古老的中華大地上,尋覓著中華文化的真諦。
他走過彎路,也有過一帆風順的時候,他用慷慨沉鬱,氣吞古今的筆觸,探索著被歷史封存的文化內涵。他為自己的書籍取名為《文化苦旅》,還有人稱他的散文系列是「苦旅散文系列」。為何要用一個「苦」字呢,莫非,秋雨原本就是苦的嗎?不,秋雨和春雨一樣,也是甜滋滋的,真正苦的,是作者的內心啊。餘秋雨,他咀嚼著文化,咂摸著歷史,就好像在品著一壺釅茶一般,品味著苦澀的味道,他像是一個虔誠的朝聖者,在苦澀中,品味著滄桑。秋雨不苦澀,苦澀的是那顆在文化苦旅上苦苦掙扎的心靈。
在這樣的一個秋雨之夜,除了上面的那些愁苦之人外,我更願意想起一位叫做曹禺的先生。說起來慚愧,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我把「曹禺」,當成了「曹雨」,誰讓他的成名作是《雷雨》呢?我相信,那一定是一個風雨悽厲的夜晚,曹禺先生大筆一揮,於是,三十年的恩怨是非,就在一天之內展示在了觀眾的面前。他以啟蒙者的姿態,以狂飆突進的速度,用自己的筆墨,批判著昏暗殘破的舊時代,字裡行間有著體味不盡的意蘊與濃鬱激蕩的情感。
《雷雨》中,有陰險狡詐的周樸園,有鬱鬱寡歡的蘩漪,有天真的周衝,在一聲雷鳴、一聲霹靂之後,一切又重新歸於平靜,一個罪惡的舊時代,在一場雷雨之中,被埋葬。當然,既然是雷雨,那就一定是發生在夏日,不過,就算故事的背景的確是發生在夏日雷雨之日,我也始終固執地堅持這樣的想法,讓曹禺想出創作這樣一個作品的,一定是一個秋雨之夜。那應該是一個深秋,當秋雨將窗外的最後一片綠葉打落下來的時候,那個瞬間,好像有一道閃電劈中了曹禺的心,於是,他便想到,要以一種秋雨的姿態,寫一部批判之作,埋葬那個萬惡的舊時代。
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吧,秋雨,依然在窗外快樂地流淌著,滴滴答,嗒嗒滴,叩響了我的心弦,令我文思泉湧,或許,那些秋雨般的男子和女子,也和我有著一樣的感覺吧。秋雨它既不感傷,也不快樂,秋雨是沒有感情的,真正感傷或快樂的,是人的心。想到這裡,我對著窗外滴滴答答的秋雨微微一笑,像是遇見了一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一般。
不知道,這樣痴迷秋雨的我,算不算是一個秋雨一般的女子呢?